第12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5:52

三日后,考官名单张榜公布。

皇城外的告示墙前挤满了人,士子、仆役、看热闹的百姓,将整条街堵得水泄不通。沈知微与陈景然等人挤在人群中,仰头望着墙上的大红榜文。

主考官:礼部右侍郎王延年、翰林院学士周文渊。

同考官八人,皆是六部、翰林院、国子监的要员。

监临官:靖王萧珩。

人群中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王延年与周文渊的组合在预料之中,但监临官是靖王萧珩,却让许多人意外。监临官虽不参与阅卷,却总管考场内外一切事务,权柄极大。而靖王,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素以严谨冷峻著称,从未担任过科举监临。

“靖王怎会……”李昀压低声音,“这位王爷不是一向不理俗务么?”

王允却道:“这倒是好事。靖王出了名的铁面无私,有他在,考场舞弊定能杜绝。”

陈景然没说话,只是看向沈知微。沈知微盯着榜文上“萧珩”二字,想起漱玉斋里那番话,心中了然——这靖王主动请缨担任监临,恐怕不是偶然。

名单公布后,京城的气氛明显紧张起来。贡院附近的巡逻官兵增加了,客栈里日夜有差役盘查,严禁士子结社聚会、私下传递文稿。就连悦来居的掌柜,也再三叮嘱他们安心备考,莫要惹事。

沈知微闭门不出,整日温书。那本《漕运奏议汇编》她已翻过数遍,结合父亲留下的账册,对漕运之弊有了更深的了解。但她清楚,会试策论不能照搬这些——太过锋芒毕露,反而危险。

她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既展现见识,又不触及核心;既提出建言,又不指名道姓。

这是个精细的活。

正月十五,上元节。京城处处张灯结彩,夜里有灯会,金明池畔还要放烟火。但赶考的士子们无心游乐,大多在客栈挑灯夜读。悦来居的院子里,几间客房都亮着灯,映在雪地上,像一个个发光的格子。

沈知微正默写《礼记》篇目,窗外忽然传来一声轻响。她起身推开窗,见一只灰鸽落在窗台上,腿上绑着细小的竹管。

她心头一跳,左右看看,迅速取下竹管,将鸽子放飞。竹管里是一张纸条,只有四个字:

“考题已泄。”

字迹潦草,墨水未干,像是仓促写成。没有落款,但她认出是萧珩的笔迹。

考题泄露?会试考题由主考官拟定,封存于礼部,开考前绝密。若真泄露,必是内部有人作祟。谁有这般能耐?王延年?周文渊?还是……

她将纸条在烛火上烧掉,灰烬落入笔洗,散成一片黑絮。

这一夜,她辗转难眠。

正月十八,会试第一场。

寅时三刻,天色未明,贡院外已是人山人海。数千名举子提着考篮,在寒风中排队等候点名入场。

沈知微与陈景然等人站在一处,考篮里装着笔墨纸砚、干粮清水,还有一块号牌——这是前日抽签所得,她抽到的是“地字七十三号”。

卯时正,贡院大门缓缓开启。两队官兵列队而出,为首的官员高声宣读考场规则。接着,点名开始。被点到名的士子需上前,由搜检官查验考篮、搜身,确认无夹带后方可入场。

队伍缓慢前行。沈知微看见前面有几个士子被查出夹带小抄,当场被革去功名,押送官府。哭喊声、求饶声,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

轮到陈景然时,搜检官仔细检查了他的考篮,又在他身上摸索一番,挥手放行。接着是沈知微。

“姓名?”搜检官是个面色冷峻的中年人。

“沈知遥。”

搜检官对照名册,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解开外袍。”

沈知微依言解开棉袍。搜检官的手在她肩、背、腰间摸索,动作规矩,但力道不轻。她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束胸的位置顿了顿——那里比寻常男子要厚实些。

“里头穿的什么?”搜检官问。

“学生体弱畏寒,多穿了件夹袄。”她垂眸答道。

搜检官盯着她看了两息,最终挥手:“进去吧。”

她系好衣袍,提起考篮,快步走进贡院大门。身后,搜检官对旁边的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贡院内,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侧是高墙。甬道尽头是第二道门,门内才是考场。每个考生按照号牌寻找自己的号舍——那是一个个仅容一人转身的小隔间,内有木板为桌,石板为凳,无门无帘,三面透风。

沈知微找到地字七十三号时,天色已微亮。号舍简陋,四壁斑驳,角落里结着蛛网。她放下考篮,用帕子擦拭桌面,铺开纸张,研墨备笔。

辰时正,三声鼓响。考官入场,在至公堂前焚香祭拜。接着,试题牌被抬出,在考场中巡行展示。

沈知微凝神望去。第一场考经义,三道题:《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论;《孟子》“民为贵”章阐义;《春秋》“郑伯克段于鄢”析微。

都是常见的题目,无甚新奇。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审题后,开始构思破题。笔尖蘸墨,落在纸上:

“夫治国平天下,必自修身始。修身之本,在正心诚意……”

她写得很快,思绪如泉涌。这三年来,这些经义她已烂熟于心,此刻下笔,几乎不用思考。一个时辰后,三道经义题已答完大半。

午时,考场提供简单的饭食——两个馒头、一碗菜汤。沈知微就着冷水吃完,继续答题。午后阳光从高墙上方斜射进来,在号舍地面上投下一小片光斑。

她写完最后一句,放下笔,活动僵硬的手指。墨迹未干的试卷铺在桌上,字迹工整清秀,是她苦练多年的台阁体。仔细检查一遍,确认无误后,她举手示意交卷。

收卷官过来,将试卷收入封袋,用火漆封好。沈知微收拾考篮,走出号舍。

考场里,还有许多士子在埋头苦思,有的抓耳挠腮,有的面如土色。她目不斜视,沿着甬道往外走。快到出口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抓住他!”

“有人作弊!”

她回头,见几个官兵正押着一个士子往外走。那士子面无人色,嘴里喊着冤枉,手中攥着一团纸。经过她身边时,纸团掉落在地,展开一角——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小字。

只是一瞥,沈知微的心就沉了下去。那不是寻常的小抄,而是……策论范文。关于漕运改革的。

考题果然泄露了。

她加快脚步,走出贡院。外面日头已西斜,等候的家人、仆役围在门口,见有考生出来,纷纷涌上前。陈景然比她早交卷,正在一棵老槐树下等她。

“沈兄答得如何?”

“尚可。”沈知微低声道,“方才考场里抓了个作弊的。”

陈景然脸色一变:“当真?抓了个现行?”

“嗯。小抄上是策论范文。”

两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若只是经义题的小抄,还算常见。但策论范文……说明有人提前知道了考题。

“此事怕要闹大。”陈景然忧心忡忡。

正说着,王允和李昀也出来了。四人一同回客栈,路上谁也没说话。

当晚,消息传开:贡院共查出七名作弊士子,皆夹带策论范文。礼部震怒,王延年下令彻查。靖王萧珩调来亲兵,将贡院围得水泄不通,所有考官、吏员一律不得外出。

悦来居里,士子们议论纷纷,人心惶惶。有人担心会因此取消今科会试,有人庆幸自己未被牵连,更多人则在猜测——究竟是谁泄露了考题?

沈知微躺在床上,望着黑暗中的房梁。萧珩的纸条,考场作弊,靖王亲自坐镇……这一切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会试这潭水,比她想象的更深、更浑。

而她,已身在水中。

夜半时分,窗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三下,停顿,再三下。

她起身推开窗。月光下,一个黑衣人站在院墙的阴影里,朝她扔来一个小布包,随即消失不见。

沈知微接住布包,迅速关窗。打开,里面是一枚小小的玉扣,形制普通,但玉质温润。玉扣下压着一张字条:

“贴身佩戴,可避灾厄。明日策论,切莫深言。”

字迹依旧是萧珩的。

她拿起玉扣,对着月光细看。玉扣内侧,刻着一个极小的“安”字——与父亲手札上那个符号一模一样。

她握紧玉扣,冰凉的玉石渐渐被掌心焐热。

窗外,京城的夜寂静无声。但在这寂静之下,暗流正汹涌奔腾。

而在贡院至公堂内,烛火通明。萧珩坐在主位,面前摊着那七份查获的小抄。王延年坐在下首,面色铁青。周文渊捻须不语,眼神复杂。

“王爷,”王延年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必须彻查到底。下官建议,暂停会试,待查明……”

“不必。”萧珩打断他,“会试照常进行。作弊者已除,余者无辜。若因此暂停,反倒显得朝廷无能。”

“可是考题泄露……”

“考题泄露,该查的是泄露之人,不是应考的士子。”萧珩目光扫过堂下众官员,“明日策论照常。至于泄露之事,本王自会查清。”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延年张了张嘴,最终沉默。

萧珩起身:“今夜加强巡逻,任何人不许进出贡院。散了吧。”

官员们鱼贯退出。堂内只剩下萧珩一人。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手中把玩着一枚与沈知微那枚相似的玉扣。

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明日策论,才是真正的战场。

而他,已布好了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