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6:07

放榜前最后一场考试,是诗赋。

题目寻常:《赋得“春雪”》,限五言六韵。雪是现成的,春是期盼的,合在一起便是应景的题目。贡院里的气氛却与题目背道而驰——经历了策论那场风波,士子们个个如惊弓之鸟,下笔时都多了十二分的小心。

沈知微写下“瑞雪兆丰年”的起句时,心头毫无诗意。

炭盆的烟熏得她眼睛发涩,邻舍不时传来的咳嗽声搅得人心烦。她强迫自己凝神,将那些不安的念头压下,专注于平仄对仗。

诗成,交卷。走出贡院时,天色依然阴沉,雪已停了,但寒意更甚。

街上等候的人群比前两日更少。会试三场结束,接下来便是漫长的等待——阅卷、誊录、磨勘、放榜,至少要等二十日。这二十日,对许多人来说,比考试的九天更难熬。

“总算是考完了。”王允长舒一口气,脸上却无喜色,“接下来,便听天由命吧。”

李昀苦笑:“我只盼别被牵连进那舞弊案里。”

陈景然一直沉默。沈知微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眼下乌青,像是整夜未眠。昨日靖王召见,不知说了什么。

四人回到悦来居。掌柜难得地露出笑容,吩咐伙计加菜:“诸位相公辛苦,今日小店做东,添两个荤菜,算是预祝金榜题名。”

大堂里坐了十几桌,都是住店的士子。菜肴上桌,酒也斟满,气氛却热闹不起来。有人强作欢笑,有人借酒消愁,更多的人食不知味,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菜。

沈知微吃得很少。她注意到赵弘那桌人不在——从昨日策论后,赵弘和他的几个跟班就没再露面。是搬走了,还是……

“听说没?”邻桌一个士子压低声音,“昨儿夜里,礼部又有两个吏员被抓了。都是管试卷封存的。”

“抓得完吗?”另一人摇头,“这回闹这么大,怕是要血流成河。”

“靖王亲自坐镇,能不大吗?那位爷,可是连……”

话没说完,被同伴用手肘撞了一下。几人顿时噤声,埋头吃饭。

沈知微放下筷子。她想起萧珩那夜在漱玉斋说的话:“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并非幸事。”如今看来,舞弊案的水,比她想象的更深。

饭后,她回到房间,闩上门。从书箱夹层取出那三样东西——账册、书信残页、新得的走私记录。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她一页页翻看。

父亲当年查到的网,正在她眼前逐渐清晰。河工银两贪墨只是表象,底下是庞大的走私网络,而走私的货物里,竟有铁器这种军需禁品。这意味着什么?有人不仅在贪钱,还在暗中积蓄武力。

刘昶,王延年……这些名字在账册上反复出现。而他们背后,是否还有更高的人?

敲门声忽然响起。她迅速将东西藏好,问:“谁?”

“沈兄,是我。”

是陈景然的声音。沈知微开门,见他站在门外,手里提着个小酒壶,脸上带着勉强的笑:“睡不着,想找沈兄说说话。”

两人在桌旁坐下。陈景然倒了两杯酒,自己先仰头饮尽。酒很烈,呛得他咳嗽起来,眼角泛起水光。

“陈兄……”沈知微不知如何开口。

“沈兄,”陈景然放下酒杯,声音嘶哑,“昨日靖王召见我,问了我策论的事。”

沈知微心头一紧:“如何?”

“他问我,那些关于漕运吏治的见解,从何而来。”陈景然苦笑,“我说是自己琢磨的。他不信,问我是否见过什么……不该见的东西。”

“你怎么说?”

“我说没有。”陈景然又倒了一杯酒,“但他看我的眼神……沈兄,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他知道我借鉴了范文,知道我心虚,甚至可能知道……”他顿了顿,“知道我父亲在户部任职,与漕运有些关联。”

沈知微握紧酒杯。陈景然的父亲在户部,她是知道的。但具体什么职位,陈景然从未细说。

“陈伯父他……”

“只是个主事,管着漕运账目的誊抄。”陈景然声音更低,“前些日子,他托人带信给我,让我今科无论如何要高中,最好能留京。信里还说……若有人问起漕运旧账,一概不知。”

这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沈知微看着陈景然痛苦的脸,忽然明白了——他父亲可能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卷入了某些事。所以陈景然才如此惶恐,如此拼命想考中,想留在京城,或许……是想保护父亲。

“靖王还问了什么?”她问。

“问我和你是什么关系。”陈景然抬眼,“我说是同科举子,结伴赴考。他笑了,说‘只是如此?’,然后让我走了。”

沈知微后背发凉。萧珩在查她,而且查得很细。连她与陈景然的关系都不放过。

“沈兄,”陈景然忽然抓住她的手,力道大得惊人,“若……若我出了什么事,请你一定帮我照看我娘。她在余杭,就我一个儿子。”

“陈兄何出此言?”沈知微试图抽回手,“会试已结束,靖王既然放你走,应当无事。”

“但愿吧。”陈景然松开手,又饮了一杯,“沈兄,你说我们寒窗苦读十年,为的是什么?为功名?为富贵?还是……”他摇摇头,“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河里的鱼,看似自由,其实都在网中。一张看不见的网。”

这话说得凄凉。沈知微无言以对。她何尝不是如此?甚至比陈景然更甚——她连真实身份都不敢暴露。

陈景然醉倒了。沈知微扶他到床上躺好,盖好被子。他嘴里喃喃说着梦话,隐约能听到“爹”、“账本”、“别查”几个词。

沈知微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玉扣贴在胸前,隐隐发烫。

二十日等待,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京城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每日都有新的传闻:某官员被带走问话,某吏员在家中自尽,某士子突然离京不知所踪。悦来居的士子们闭门不出,连大堂都不去了,饭菜都让伙计送到房里。

沈知微也极少出门。她将父亲的账册和走私记录反复研读,试图找出更多线索。她发现,走私网络不仅涉及漕运,还与边关贸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几批“黑货”的最终流向,标注的都是“北线”。

北线……是北疆吗?

她想起萧珩说过,北边戎狄有异动。如果朝中有人私运铁器去北疆,目的是什么?资敌?还是……养寇自重?

这个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正月廿八,离放榜还有十日。这天晌午,客栈外忽然传来喧哗声。沈知微推开窗,见一队官兵停在门口,为首的正是那日贡院的搜检官。

“所有人,到大厅集合!”军官高声喝道,“奉命搜查!”

沈知微心头一凛。她迅速将账册等物藏进书箱最底层的夹层——那是她特制的,木板有夹层,不仔细敲击发现不了。又将玉扣贴身戴好,整理好衣袍,这才开门下楼。

大厅里已站满了人。官兵挨个房间搜查,翻箱倒柜,连床板都掀开查看。士子们面色惶恐,却不敢多言。

轮到沈知微的房间时,搜检官亲自带人进去。他翻看了书箱,将书一本本取出,又仔细检查了箱体。手指在夹层的位置敲了敲,声音并无异样。

“这是什么?”搜检官从箱底摸出一本小册子。

沈知微看去,是那本在琉璃厂买的工部开支简录。她松了口气:“是学生在书摊买的旧书。”

搜检官翻了翻,扔回箱中。又检查了床铺、衣柜、甚至墙壁,一无所获。

“沈知遥。”搜检官走到她面前,目光锐利,“你与陈景然,关系如何?”

“同科举子,结伴赴考。”

“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搜检官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道:“有人举报,说陈景然舞弊,你是同谋。”

这话如晴天霹雳。大厅里顿时一片哗然。

沈知微强作镇定:“学生不知此事。会试期间,学生与陈兄除了考场,并无私下接触。”

“是吗?”搜检官冷笑,“那为何有人看见,考前夜他进了你房间,深夜才出?”

沈知微心头一沉。那夜陈景然醉酒,确实在她房中留宿。但那是考后,不是考前。

“大人明察,那是考后的事。陈兄醉酒,学生留他歇息。”

“谁能作证?”

“……”沈知微语塞。那夜只有他们两人。

搜检官挥挥手:“带走。”

两个官兵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她。陈景然从人群中冲出来:“大人!此事与沈兄无关!是我自己……”

“一并带走。”

混乱中,沈知微被押出客栈。外面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指指点点。雪花又飘了起来,落在她脸上,冰凉。

她回头看了一眼,客栈二楼某扇窗前,赵弘正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官兵推着她往前走。街道两旁的店铺、行人、车马,都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影子。她不知道要被带去哪里,也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

只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的玉扣。

玉石温热,仿佛还有一丝余温。

而在这条长街的尽头,一辆青篷马车静静地停在拐角处。车帘掀开一角,露出萧珩的半张脸。

他看着沈知微被押走的背影,眼神深邃如夜。

手中,一枚与沈知微那枚一模一样的玉扣,正被他无意识地摩挲着。

扣面上,那个小小的“安”字,在雪光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