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8 06:26:46

接连三日,沈知微都泡在户部浙江司的值房里。

她将通州漕运近五年的转运记录全部调阅出来,一页页核对。账目浩如烟海,数字密密麻麻,看得人头晕眼花。同僚们起初还好奇这位新来的主事为何如此拼命,后来便习惯了——年轻人想表现,再正常不过。

只有郑郎中偶尔会踱步到她案前,看看她标注的条目,不置一词地离开。

第四日,沈知微发现了新的异常。

那是一笔标注为“修船损耗”的支出,金额高达八千两,时间在明德二十一年十月。记录显示,当时有十艘漕船在通州检修,因“船板腐朽、缆绳老化”,更换了大批物料。

但她在核对物料清单时发现,其中列出的“铁钉三千斤、桐油五百桶”,与同期通州码头实际入库的数量对不上——账上记的,比实际入库多出一倍。

铁钉,桐油。都是修船所需,但也是……制作兵器、保养军械所需。

她想起父亲走私记录上,明德二十一年秋冬那批“黑货”。

时间,恰好吻合。

“吴主簿。”她叫住经过的吴主簿,“这笔修船损耗的账,当年是谁经手的?”

吴主簿凑过来看了看,脸色微变:“这是……陈主事经手的。”

陈景然的父亲。

沈知微心头一沉:“可有复核?”

“自然是有的。”吴主簿压低声音,“当年复核的是刘员外郎,如今已调任工部了。”

“刘员外郎……”沈知微记得这个人。浙江司确实曾有位刘姓员外郎,调走已有两年。

“沈主事,”吴主簿左右看看,声音更低了,“这些旧账……还是莫要深究为好。陈主事已经……人都没了,账也平了,何必呢?”

“账平了?”

“平了。”吴主簿点头,“陈主事出事前,自己填上了亏空。所以刑部那边,最后定的只是‘失察’,不是‘贪墨’。否则,陈探花哪还能留在翰林院?”

这话说得隐晦,但意思明白:陈父用命填了账,换儿子前程。

沈知微握紧手中的账页。纸页边缘锋利,割得指尖生疼。

“多谢吴主簿提点。”

吴主簿叹了口气,走了。

沈知微看着那笔账目,脑海中浮现陈景然那张苍白的脸。他知不知道这些?知不知道他父亲是用什么方式“平”的账?

午后,她借口去库房调阅旧档,离开了值房。户部库房在后衙深处,三层木楼,里面堆满了历年账册。守库的是个老吏,须发皆白,正坐在门口打盹。

“调明德二十一年通州码头的物料入库记录。”沈知微递上条子。

老吏眯着眼看了看,慢吞吞起身:“等着。”

库房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光线昏暗,只在高处开了几扇小窗。老吏爬上梯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中翻找了许久,才抱下几本厚册。

“只能在这儿看,不能带走。”

沈知微在窗边的条案前坐下,翻开册子。纸张已经泛黄,墨迹也有些晕染,但记录还算清晰。她找到十月那一页,仔细核对。

果然,实际入库的铁钉只有一千五百斤,桐油二百五十桶。与账上记录相差整整一半。

而就在同一页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差额由通州‘永昌号’补足,银两另计。”

永昌号。这个名号她见过——在父亲走私记录的“经手商号”一栏里。

她迅速翻看后面几页。明德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几乎每年秋冬,都有类似的“差额”,都由“永昌号”或“昌盛号”补足。而这两个商号,在父亲记录里,都与“柳三”有关。

柳三,王延年妻弟的船行。

线索串起来了。

沈知微合上册子,手指微微发抖。不是激动,是寒意。这些记录就明明白白地放在户部库房里,这么多年,竟无人深究?还是说……有人故意视而不见?

“看完了?”老吏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她一惊,回头。老吏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浑浊的眼睛正盯着她手中的册子。

“看……看完了。”她将册子递还。

老吏接过,慢吞吞地说:“年轻人,库房里的东西,都是灰。拂开了,呛人。”

这话意味深长。沈知微躬身:“学生明白。”

走出库房时,日头已偏西。她回到值房,同僚们正在收拾东西准备下值。郑郎中看了她一眼:“沈主事今日去库房了?”

“是,调阅些旧档。”

“嗯。”郑郎中没多问,“明日户部有堂会,赵尚书要听各司汇报。浙江司的简报,你来做一份。”

“下官初来乍到,怕难当此任……”

“无妨。”郑郎中打断她,“简报而已,照实写即可。记住,”他顿了顿,“照实写。”

沈知微心中一凛。这话像提醒,又像警告。

值房里只剩她一人。她摊开纸,研墨,开始写简报。浙江去年赋税总额、各府完成情况、漕运转运数据……一笔笔,一条条,都是明面上的数字。

写到漕运损耗时,她笔尖顿了顿。那些异常的数据在脑海中翻滚,像烧开的水。

最终,她还是按账面上的数字写了上去。没有标注,没有疑问,平铺直叙。

写完时,天已全黑。她吹干墨迹,将简报折好,放进郑郎中的公文袋里。桌上那盏油灯的火苗跳动着,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得很长。

走出户部大门时,街上已没什么行人。寒风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她紧了紧官袍,往悦来居走去。

路过一条小巷时,她听见里面传来打斗声。本不想多事,但隐约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你们……欺人太甚!”

是陈景然。

她快步走进巷子。昏暗的光线下,三个地痞模样的人正围殴一人,那人缩在墙角,正是陈景然。他身上的翰林院官服已被扯破,脸上带着血痕。

“住手!”沈知微喝道。

地痞回过头,见是个穿官服的,愣了一下,随即狞笑:“哟,又来个当官的。怎么,想多管闲事?”

“光天化日,殴打朝廷命官,你们好大的胆子!”

“朝廷命官?”一个地痞啐了一口,“这厮欠钱不还,还有理了?”

陈景然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嘶哑:“我……我没欠钱!”

“白纸黑字,你爹的借据!”地痞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抖开,“陈文山,借银五百两,以家宅为抵。如今人死了,债可没死!”

沈知微看清了那张借据。纸色陈旧,墨迹模糊,但签名确实是陈父的笔迹。

“这借据……是假的!”陈景然吼道,“我爹从不与人借钱!”

“真假由不得你说!”地痞上前又要动手。

沈知微挡在陈景然身前:“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你们殴打官员,已是重罪。若再不住手,我即刻唤巡街官兵来。”

地痞们交换眼色。其中一个盯着沈知微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原来是沈主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他一挥手,“走!”

三人迅速消失在巷子深处。

沈知微扶起陈景然:“陈兄,没事吧?”

陈景然甩开她的手,眼神冰冷:“不用你管。”他踉跄着往外走。

“那借据……”

“假的。”陈景然头也不回,“我爹不会写那种东西。有人……想逼我。”

“谁?”

陈景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她。巷口微弱的光照在他脸上,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再没有往日的清澈。

“沈知遥,”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你知道我爹怎么死的吗?”

沈知微心头一跳。

“他不是畏罪自尽。”陈景然一字一句,“他是被人灭口。因为他知道得太多,因为他……想翻案。”

“翻什么案?”

“河工案。”陈景然笑了,那笑容凄厉如鬼,“我爹在户部多年,经手过所有漕运账目。他早就发现不对劲,早就想上报。但他胆小,一直不敢。”他顿了顿,“直到我中了举,他才说,等我会试高中,他就把证据交上去,还沈伯父一个清白。”

沈知微浑身冰凉:“证据呢?”

“没了。”陈景然摇头,“我爹被抓那晚,那些人抄了家,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包括……他留给我的信。”

“信上说什么?”

“说如果他有不测,让我立刻离京,永远别再回来。”陈景然眼中闪过泪光,“可我怎么能走?我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要查清楚,我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陈兄……”沈知微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

“沈知遥,”陈景然看着她,“我知道你在查什么。但我要提醒你,那些人手眼通天。你爹当年没查完的,你未必能查完。你好自为之。”

他转身,踉跄着走出巷子。

沈知微站在原地,寒风灌进衣领,冷得刺骨。

父亲,陈父,还有那些埋在账册里的冤魂……他们都想揭开真相,却都付出了代价。

而她呢?

她摸了摸怀里的玉扣,又想起萧珩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回到悦来居时,大堂里空无一人。掌柜见她脸色不好,小心地问:“沈大人,可要用些热汤?”

“不用了。”

她上楼,推开房门。

桌上放着一封信。没有署名,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

“明日堂会,谨言慎行。账目之弊,不在浙江。”

字迹是萧珩的。

她将信在烛火上烧掉。灰烬落下,像黑色的雪。

窗外,夜色沉沉。

而远在城西的一处宅院里,赵弘正听着手下汇报。

“大人,那陈景然嘴硬得很,死活不认借据。”

“无妨。”赵弘把玩着手中的玉扳指,“他认不认,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某些人知道,陈家的债,还没完。”

“那沈知遥那边……”

“盯着。”赵弘眼神转冷,“靖王护着他,暂时动不得。但他若不知分寸……有的是法子让他消失。”

手下退下。赵弘走到窗边,望着户部的方向。

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一双阴鸷的眼睛。

而在靖王府的书房里,萧珩正看着一份密报。上面详细记录了沈知微今日在户部的动向——调阅旧档、核对损耗、与吴主簿的交谈……

他放下密报,手指轻叩桌面。

“还是太急了。”他低声自语。

窗外,一只灰鸽落在窗台。

他取下鸽腿上的竹管,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

“动。”

萧珩眼神一凛。

棋局,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