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11:37

周子安回到悦来客栈时,天已经完全亮了。

青石板路上开始有早起的行人,挑着担子的菜贩,提着鸟笼的老人,还有几个背着书包上学的孩子。他们看到周子安时都愣了一下——一个浑身泥泞、脸色惨白、背着一个用外套包裹的奇怪包裹的男人,在清晨的薄雾里踉跄走着,怎么看都不正常。

但没人敢上前问。青石镇的人有种世代相传的默契:不该问的事不问,不该管的事不管。

周子安几乎是爬着上楼的。回到房间,他反锁上门,靠着门板滑坐在地,背上的包裹“咚”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解开外套,露出里面的骸骨。

在晨光下,那具骸骨显得格外清晰。很小,很纤细,骨头表面已经发黑,但依然能看出属于一个年轻女性。颈椎处的断裂痕迹很明显,头骨歪向一边,空洞的眼窝朝着天花板,像在无声质问。

周子安看着这具骸骨,胃里一阵翻腾。不是恶心,是悲伤——一种迟来了九十年的悲伤。

这就是沈清月。十九岁,穿着嫁衣,在新婚夜被人勒死,然后尸体被偷偷运到矿坑,扔进废井,和那些无名尸骨一起腐烂。

九十年。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头骨的额心。骨头冰凉,粗糙,带着岁月的触感。

手腕上的金镯忽然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像蝴蝶翅膀扇动。

周子安低头,看见镯子内侧“永结同心”四个字,闪过一抹极淡的红光。一闪即逝,快得像错觉。

“沈小姐?”他对着空气低声唤道。

没有回应。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晨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明亮的光斑。一切都正常得诡异——没有阴冷的气息,没有甜腻的味道,没有红色的身影。

沈清月……真的魂飞魄散了吗?

那个在矿坑井底化作白光、净化怨气的女子,那个说“这是我九十年里最像活人的两天”的鬼魂,就这样……消失了?

周子安感到胸口一阵闷痛。不是生理上的痛,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沉甸甸的失落。

他们认识不过三天。她是鬼,他是人,他们之间只有一纸要命的血契。可这三天的经历,比他过去三十二年的人生加起来都要惊心动魄。

而现在,她可能……真的不在了。

周子安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他需要处理这具骸骨,需要思考接下来怎么办,需要……活下去。

老道士说过,要用他的心头血画符,真火焚尸,才能彻底解除血契。

心头血?怎么取?拿刀捅自己心脏?

周子安苦笑。就算他真的狠得下心,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做。画什么符?用什么火?老道士没说清楚。

而且,他现在不确定血契是否还存在。

他抬起左手腕。烙印的颜色淡了很多,血线退到了手腕附近,几乎看不见了。但金镯还牢牢套在腕上,摘不下来。他尝试用刀背撬,镯子纹丝不动,反而开始发烫。

联系还在。只是变弱了。

也许是因为沈清月魂体受损,血契暂时失效?等她恢复,或者找到新的栖身之所,血契会不会重新生效?

周子安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一直背着这具骸骨到处走。

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安置沈清月的尸骨。客栈房间肯定不行,阿桂每天都会来打扫,被发现就麻烦了。

正想着,门外传来敲门声。

“周记者?你醒了吗?”是阿桂的声音,“早饭好了,给你端上来?”

周子安一惊,连忙用外套重新包好骸骨,塞到床底下:“不用了阿桂姐,我不饿,还想再睡会儿。”

门外沉默了几秒。

“那……好吧。”阿桂的声音有点迟疑,“对了,刚才赵老头来过,说想见你。我说你还睡着,他就走了,留了个东西。”

东西?周子安心头一紧:“什么东西?”

“一个小布包,我没打开看。放在柜台上了,你醒了记得下来拿。”

“知道了,谢谢阿桂姐。”

脚步声远去。

周子安松了口气,但心又悬了起来。赵老头找他?还留了东西?那个昨晚出现在窗外、眼神诡异的老头,想干什么?

他等了几分钟,确认阿桂真的走了,才轻手轻脚开门下楼。

大堂里没人,柜台上面果然放着一个小布包,灰色的粗布,巴掌大小,用红绳系着。周子安拿起布包,手感很轻,里面似乎是个硬物。

他回到房间,关好门,解开红绳。

布包里是一块木牌,半个手掌大小,深褐色,表面光滑,像是经常被人摩挲。木牌正面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不是汉字,也不是常见的符咒,更像某种图腾,线条扭曲复杂。

背面刻着两行小字:

【子时三刻,土地庙。】

【独来。】

没有落款,但肯定是赵老头留的。

子时三刻,就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土地庙……老道士也约他在土地庙见面,时间是明天。赵老头约的是今晚。

巧合?还是……

周子安翻来覆去看着木牌。木头是桃木,能辟邪。上面的符号他没见过,但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类似磁场的波动——不是科学意义上的磁场,而是一种更玄乎的“气场”。

这个赵老头,果然不简单。

周子安将木牌收好,又看向床底下的骸骨。他需要找个地方暂时藏起来,至少藏到今晚见过赵老头之后。

他想到了沈家老宅。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想到,他会把从矿坑带回来的骸骨又放回沈宅。

但怎么运过去?大白天的,背着一包骨头在镇上走,太显眼了。

周子安想了想,从背包里翻出一个大的黑色塑料袋——本来是准备装垃圾的。他把外套包裹的骸骨放进塑料袋,扎紧口。然后又翻出一件旧衬衫,把塑料袋裹在里面,做成一个看起来普通的包裹。

做完这些,他背上包裹,再次出门。

这次他走得很慢,尽量显得自然。路上遇到几个镇民,都好奇地看他,但没人问什么。青石镇的人似乎天生懂得保持距离。

到了沈宅,门还是虚掩着。周子安推门进去,天井里的荒草在晨光中微微摇曳。他径直走向西厢房——那间婚房。

推开门,房间里依然昏暗。晨光从木板窗的缝隙钻进来,照亮飞舞的尘埃。拔步床、梳妆台、倒扣的铜镜……一切都和昨天一样。

但周子安感觉不一样了。

空气里那股甜腻的味道消失了,阴冷的气息也淡了很多。房间还是那个房间,但少了点什么——少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少了那种无形的压力。

沈清月不在这里了。真的不在了。

周子安心里一空。他摇摇头,走到拔步床前,掀起床板——下面是空的,可以藏东西。他把包裹放进去,盖好床板。

做完这些,他站在房间中央,环顾四周。

梳妆台上,胭脂盒还开着,里面的红色膏体已经干裂。木梳还在地上,断齿朝上。铜镜倒扣着,镜面蒙尘。

一切都停留在九十年前的那个雨夜。

周子安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面铜镜。很沉,背面是简单的如意纹。他犹豫了一下,将铜镜翻过来。

镜面已经氧化,模糊不清,只能照出一个扭曲的、灰蒙蒙的倒影。但就在他看向镜面的瞬间,镜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红色的。

周子安猛地抬头,看向身后。

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

是错觉吗?

他再看向镜子。镜面依旧模糊,只能照出他自己苍白的脸和空洞的眼睛。

他放下镜子,准备离开。但转身时,眼角余光瞥见梳妆台抽屉缝隙里,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他拉开抽屉——那个空瓷瓶和几缕头发还在。但在抽屉最里面的角落,有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之前被头发盖住了,所以没发现。

周子安小心取出纸,展开。

纸已经黄得发脆,边缘破损,但上面的字迹还清晰——是沈清月的笔迹,和日记里一样娟秀,但更潦草,墨迹深浅不一,像是在极度慌乱中写下的: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

父亲给我的不是安神汤,是锁魂散。李家人要的不是冲喜,是借命。青阳道人不是道士,是邪修。

他们要借我的纯阴之体,为李家那个痨病鬼续命。但我若自愿,效果只有三成。若我含冤而死,怨气冲天,效果可达七成。

所以他们会杀我,伪装成自尽。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母亲留给我的金镯里,有高僧舍利,可护我魂魄不散。我若身死,魂魄可暂寄镯中,等待时机。

只是不知,要等多久。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永远。

若有人捡到此纸,求你将此事公之于众,为我伸冤。

沈清月绝笔。

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十四夜。】

周子安的手在颤抖。

借命?锁魂散?邪修?

原来沈清月的死不是简单的谋杀,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邪术仪式。李家人想用她的命,给那个病痨鬼儿子续命。而她父亲……知情?还是也被蒙骗?

难怪她的怨气这么深。难怪她被困九十年。

周子安将纸小心折好,放进口袋。这可能是关键证据——虽然过了九十年,可能已经没什么法律效力,但至少能证明她的清白。

他正准备离开,忽然听到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不是他的脚步声。

是别人的。很轻,很慢,但在寂静的老宅里格外清晰。

周子安心头一紧,闪身躲到门后,屏住呼吸。

脚步声停在门外。

几秒钟的寂静。

然后,门被缓缓推开了。

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

不是赵老头,不是阿桂,也不是陈默。

是一个周子安从没见过的人。

男人,五十岁上下,穿着深灰色的中山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面相斯文,但眼神锐利,像能看透人心。他手里拄着一根黑色手杖,杖头雕刻着某种瑞兽。

男人站在门口,目光在房间里扫视,最后落在周子安藏身的门后方向。

“出来吧,周先生。”他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知道你在那里。”

周子安犹豫了一下,还是从门后走了出来。

“你是谁?”他警惕地问。

“我姓孟,孟怀谨。”男人微微一笑,笑容得体,但眼神依旧锐利,“来自一个你或许听说过、或许没听说过的部门——国家特殊事务处理局,第七处。”

特殊事务处理局?第七处?

周子安愣住。这名字……听起来像小说里的设定。

“周先生不用紧张。”孟怀谨拄着手杖,慢慢走进房间,目光扫过梳妆台、拔步床、地上的木梳,“我们注意你有一段时间了。从你踏入青石镇开始。”

“注意我?为什么?”

“因为你的命格。”孟怀谨停下脚步,看向周子安,“至阳命格,百年难遇。这种命格的人,天生容易吸引和影响‘特殊存在’。而你手腕上那个东西……”他的目光落在周子安的左手腕,“更是证明了你已经卷入了一件‘特殊事件’。”

周子安下意识拉下袖子遮住金镯:“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孟怀谨的笑容淡了一些,“你昨天去了西山的旧矿坑,带回来一具骸骨,现在藏在床底下。你和一只死了九十年的女鬼结了血契,虽然现在血契暂时被压制,但联系还在。你还喝下了一瓶来历不明的药液,那东西现在正在改变你的体质。”

周子安后背发凉。这个人……知道得太多了。

“你们在监视我?”

“保护。”孟怀谨纠正,“至阳命格的人很少见,每一个都是国家的宝贵资源。我们不能让你被邪修或者恶鬼害死。”

“宝贵资源?”周子安皱眉,“什么意思?”

孟怀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梳妆台前,拿起那个空瓷瓶,在手里转了转:“锁魂散。用七种至阴药材炼制,配合特殊咒法,可将活人生魂锁在体内,死后怨气倍增,是邪修炼制鬼仆、施展借命邪术的常用手段。”

他放下瓷瓶,又看向周子安:“你喝下的那瓶,是稀释过的。原液浓度太高,活人喝下会立刻暴毙。稀释过后,可以暂时压制阴气,但副作用是……会慢慢侵蚀你的阳气,让你变得半人半鬼。”

周子安心头一沉:“我会变成鬼?”

“不完全是。”孟怀谨说,“但你的体质会改变。你会变得畏光,喜阴,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甚至……能使用一些特殊能力。就像你现在,应该已经能感觉到周围环境的‘气场’变化了吧?”

周子安想起在矿坑井底时,他一声喝退所有白骨的情景。那不是他的力量,是那瓶药液给他的。

“那瓶药……是青阳道人炼制的?”

“准确说,是青阳道人的师父炼制的。”孟怀谨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荒凉的天井,“青阳道人本名李青阳,是李家旁支,年轻时出家修道,但心术不正,偷学邪术。民国二十三年,他协助本家,用沈清月的命为李家独子续命。可惜仪式出了差错,沈清月魂魄未散,李家独子也没活多久。李青阳害怕事情败露,逃离青石镇,后来不知所踪。”

“那他师父呢?”

“死了。”孟怀谨转身,看着周子安,“被我们处理的。那是建国初期的事了。我们一直在追查李青阳的下落,但线索断了。直到你出现。”

周子安明白了:“你们想用我当诱饵,引出李青阳?”

“不完全是。”孟怀谨摇头,“我们确实希望李青阳出现,但更重要的是保护你。至阳命格的人如果被邪修控制,后果不堪设想。而且……”他顿了顿,“你和沈清月的血契,或许能成为我们找到李青阳的关键。”

“什么意思?”

“血契不是单向的。”孟怀谨走近几步,压低声音,“你能感觉到她,她也能感觉到你。如果她的魂魄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受损沉睡,那么通过血契,我们或许能追踪到她的魂魄碎片,进而找到李青阳——他很可能带走了沈清月的部分魂魄,用于某种邪术。”

周子安呼吸一窒:“沈清月……还有救?”

“魂飞魄散不是瞬间完成的。”孟怀谨说,“尤其是有佛骨舍利护体的魂魄,消散过程会很慢。如果我们能在完全消散前找到所有魂魄碎片,用特殊方法温养,或许能让她恢复意识——虽然可能不再是完整的她。”

周子安的心脏狂跳起来。沈清月还有救?还能……回来?

“你们能帮她?”

“我们可以试试。”孟怀谨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纯黑色,只有一行烫金的电话号码,“但前提是,你愿意配合我们。加入第七处,接受训练,学习控制你的能力,协助我们处理类似事件。”

周子安接过名片,触感冰凉:“如果我拒绝呢?”

“那我们就只能清除你的相关记忆,让你回归普通人的生活。”孟怀谨的语气平静,但透着不容置疑,“但血契和药液的副作用不会消失,你后半生可能会在痛苦和幻觉中度过。而且,如果李青阳真的出现,没有我们的保护,你活不过三天。”

周子安沉默地看着手里的名片。

加入一个神秘的国家部门?处理灵异事件?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但他还有选择吗?

血契还在,药液的副作用已经开始,沈清月的魂魄可能还有救,暗处还有个邪修虎视眈眈……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最终说。

“可以。”孟怀谨点头,“但时间不多。李青阳如果还在附近,应该已经察觉到你的存在了。最迟明天,给我答复。”

说完,他拄着手杖,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周子安一眼:“对了,赵老头是我们的人。他给你的木牌,是通讯符,捏碎它,我们会立刻知道你的位置。今晚子时三刻,土地庙见,我会告诉你更多。”

话音落,孟怀谨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脚步声远去,老宅重归寂静。

周子安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张黑色名片和桃木牌,脑子里一片混乱。

国家特殊事务处理局第七处。

至阳命格。

魂魄碎片。

邪修李青阳。

还有……沈清月可能还有救。

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时间消化。

但时间,恰恰是他最缺的东西。

他低头看向左手腕。金镯安静地套在那里,冰凉死寂。但就在刚才孟怀谨提到“魂魄碎片”时,他分明感觉到,镯子轻轻震动了一下。

很轻微,很短暂。

但确实震动了。

沈清月……真的还在?

哪怕只是一点碎片,一点意识?

周子安握紧拳头,又慢慢松开。

他走到拔步床前,掀起床板,看着那个黑色包裹。里面是沈清月的骸骨,一个死了九十年的女子,一个和他只有三天交集、却改变了他一生的鬼魂。

“我会救你。”他对着骸骨,低声说,“不管用什么方法。”

窗外,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乌云从西边涌来,遮蔽了太阳。

要下雨了。

周子安盖好床板,转身离开沈宅。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西厢房。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窗边闪过一抹红色。

但定睛看去,只有昏暗的房间和飞舞的尘埃。

是错觉吗?

他不知道。

但他希望不是。

雨点开始落下,打湿了青石板路。

周子安拉高衣领,快步走向客栈。

今晚子时三刻,土地庙。

他要去见赵老头,见孟怀谨,问清楚一切。

然后,做出决定。

一个可能会改变他后半生的决定。

雨越下越大。

像九十年前那个夜晚。

只是这一次,撑着伞走在雨中的,不再是一个穿着嫁衣、走向未知命运的女子。

而是一个背着秘密、走向未知未来的男人。

路还很长。

但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