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周子安被窗外的鸟叫声吵醒。
这一夜睡得意外安稳,没有噩梦,没有惊醒。醒来时精神清明,身体虽然还有些疲惫,但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已经消失了。他坐在床上,试着运转吐纳——气流在经脉里流动顺畅,丹田里的气团稳定旋转,甚至比之前还壮大了一些。
死亡回响带来的不仅是痛苦记忆,似乎也淬炼了他的精神力。
他下床洗漱,换好衣服。桌上放着林晓早上送来的早餐——白粥、咸菜、煮鸡蛋,还有一小碟切好的水果。旁边有张新纸条:
【孟处长已到,在楼下。用完早餐后下来。】
周子安快速吃完,下楼。
大堂里,孟怀谨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摆着一杯茶,热气袅袅。他今天没穿中山装,换了一身深灰色的休闲装,看起来年轻了几岁,但眼神依旧锐利。陈锋和林晓站在他身后,像两尊门神。
“坐。”孟怀谨示意周子安坐下,推过来一杯茶,“安神茶,对你有好处。”
周子安接过,茶水温热,入口微苦,但咽下后有一股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确实是好东西。
“感觉如何?”孟怀谨问。
“还好。”周子安放下茶杯,“记忆消化得差不多了。就是……胸口还有点闷。”
“正常。”孟怀谨点头,“死亡回响是死者最强烈的执念,你经历的是沈清月死亡瞬间的痛苦和恐惧。这种精神冲击会残留一段时间,慢慢会消散。”
他顿了顿,继续说:“不过,你也因此获得了好处。血契在你经历死亡回响时深度激活,沈清月的部分魂力和记忆碎片融入了你的意识。你现在对灵异的感知力,应该比之前强了不少。”
周子安想起昨天触发死亡回响前,那种清晰的“预知感”——小心镜子。那不是他的直觉,是沈清月通过血契传来的警示。
“孟处长,”他看着孟怀谨,“那个蒙面女人……是谁?”
孟怀谨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说:“我们也在查。从你描述的特征来看,她用的剑法很像‘青城剑派’的路子,那是民国时期一个隐秘的剑修门派,专杀邪修妖道。但青城剑派在建国后就销声匿迹了,档案里只有零星记载。”
“她为什么要救沈清月?”
“可能也是冲着李青阳去的。”陈锋插话,“邪修是正道的公敌,杀一个少一个。至于救沈清月……或许是顺手,或许有别的原因。”
周子安想起记忆中那个女人决绝的背影。如果只是顺手,没必要冒那么大风险——她差点死在李青阳手里。
“那面镜子呢?”他换了个问题,“封印怎么解?”
“这就是我来的目的。”孟怀谨从怀里掏出一份文件,推到周子安面前,“总部派来了专家,今天下午到。他们研究过你提供的数据,认为那面铜镜上的封印是‘血魂封禁’,一种失传已久的邪道封印术,需要用施术者的血才能解开。”
“施术者?李青阳?”
“不。”孟怀谨摇头,“李青阳会布阵、会炼鬼、会借命,但血魂封禁是更高阶的禁术,他还没那个本事。施术者另有其人——很可能是李青阳的师父,或者……那个蒙面女人。”
周子安愣住了:“蒙面女人?她不是救沈清月的吗?为什么要封印她的记忆?”
“封印不一定是坏事。”林晓开口解释,“血魂封禁的作用是封存特定记忆,防止外泄。沈清月死亡瞬间的记忆太过痛苦,如果放任不管,可能会污染周围环境,甚至催生出新的怨灵。封印起来,反而是一种保护。”
“那现在怎么解?”
“需要‘钥匙’。”孟怀谨说,“血魂封禁的钥匙,是施术者留下的一件信物——可能是玉佩,可能是发簪,也可能是……怀表。”
周子安下意识摸向胸口——怀表挂在那里,贴着皮肤。
“怀表?”他问。
“只是猜测。”孟怀谨说,“但可能性很大。怀表是沈清月母亲的遗物,里面有佛骨舍利,能温养魂魄。如果蒙面女人在救沈清月时,顺手将她的部分魂魄封进怀表,再用血魂封禁封印镜子里的记忆,那么怀表就是钥匙。”
周子安拿出怀表。黄铜表壳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表蒙光滑,里面的指针静止不动。
“怎么用?”
“下午专家到了会教你。”孟怀谨收起文件,“现在,我们需要谈另一件事。”
他身体前倾,看着周子安的眼睛:“青石镇的事,基本了结。李青阳已死,沈清月的魂魄碎片找回了四片,只剩镜子里的最后一片。等取出来,她的魂魄就能初步凝聚,虽然还不能恢复意识,但至少不会消散。”
周子安点头,等着下文。
“所以,你的选择时间到了。”孟怀谨语气严肃,“是跟我们回北京,加入第七处,接受训练,学习掌控你的能力,继续追查沈清月事件的余波——包括那个蒙面女人的身份、沈李两家的后续、以及其他可能牵扯的势力。还是……”
他顿了顿:“还是留在这里,我们会清除你的相关记忆,让你回归普通人的生活。血契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化,沈清月的魂魄我们会带走妥善安置,你可以重新开始。”
两个选择。
和三天前在土地庙时一样。
但周子安知道,这次不一样了。
三天前,他还抱着侥幸,想着也许能摆脱这一切。现在,他经历了死亡回响,看到了九十年前的真相,感受到了沈清月的痛苦和挣扎,也体会到了血契带来的力量和责任。
更重要的是,他答应了沈清月——要救她,要找出真相,要送她往生。
承诺一旦说出口,就成了枷锁,也成了动力。
“我加入。”周子安没有犹豫,“但有两个条件。”
“你说。”
“第一,沈清月的魂魄必须跟我一起。不管去哪里,她必须在我身边。”周子安握紧怀表,“第二,我要知道全部真相——关于第七处,关于守夜人,关于你们到底在对抗什么。”
孟怀谨笑了。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而是真正放松的笑容。
“可以。”他说,“沈清月的魂魄本来就要跟着你——血契未解,你们分不开。至于真相……等到了总部,你想知道的,我都会告诉你。”
他站起身,伸出手:“欢迎加入第七处,周子安同志。”
周子安也站起来,握住他的手。孟怀谨的手很稳,很有力。
“陈锋,林晓。”孟怀谨转头,“带周同志去办手续,领装备。下午专家到了,直接去沈宅。”
“是!”
手续很简单,就是签了几份保密协议,录了指纹和虹膜。装备也不多——一套黑色的作战服,一双特制靴子,一块战术手表,还有一把……匕首。
匕首不长,二十公分左右,刀身是哑光的黑色,刀刃泛着淡淡的蓝光。刀柄刻着繁复的符文,握在手里冰凉沉重。
“灵能匕首。”陈锋递给他,“刀身掺了特殊合金,对灵异生物有额外伤害。符文是‘破邪咒’,激活后能斩断阴气连接。你现在还不会用,先带着防身。”
周子安接过匕首,插进靴子侧面的刀鞘里。很合身。
战术手表功能很多,除了时间、指南针、气压计等常规功能,还有能量探测、灵异反应预警、以及紧急求救按钮。
“总部配发的标准装备。”林晓帮他调试,“能量探测范围五十米,灵异反应超过阈值会自动报警。紧急求救按钮按下去,附近五十公里内的第七处成员都会收到定位,十五分钟内赶到——前提是他们在附近。”
周子安戴好手表。表盘是黑色的,指针是暗红色,看起来很酷。
“下午去沈宅,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跟着专家,配合就行。”陈锋说,“解封印是技术活,咱们外行别瞎掺和。你的任务是保护好怀表,关键时刻可能需要用你的血激活。”
“我的血?”
“至阳之血,是破邪的利器。”林晓推了推眼镜,“很多封印和阵法,用至阳血都能事半功倍。不过你悠着点,血放多了伤身。”
周子安点头记下。
中午吃过饭,专家到了。
三个人,两男一女。领头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老花镜,穿着中山装,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但周子安能感觉到,那拐杖不简单,里面有很强的能量波动。
“这位是秦老,第七处的首席顾问,国内顶尖的封印学专家。”孟怀谨介绍,“这两位是他的助手,小张和小李。”
秦老眯着眼打量周子安,目光在他手腕的烙印上停留许久,才缓缓点头:“至阳命格,血契缠身,还能保持神智清明……不错,不错。”
他的声音苍老,但中气十足。
“秦老,那面镜子……”孟怀谨开口。
“知道,知道。”秦老摆摆手,“血魂封禁嘛,老物件了。走吧,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沈宅。
下午的阳光很好,照在斑驳的白墙上,有种沧桑的美感。天井里的荒草在风中摇曳,影子拉得很长。
走进西厢房,秦老第一眼就看到了梳妆台上的铜镜。
他没急着靠近,而是从怀里掏出一个罗盘,绕着房间慢慢走了一圈。罗盘的指针随着他的移动疯狂旋转,最后停在铜镜方向,剧烈抖动。
“好强的封禁。”秦老停下脚步,收起罗盘,“施术者功力不浅,至少是金丹期的修士。”
金丹期?周子安听得一愣。这已经是修仙小说的范畴了。
“秦老,能解吗?”孟怀谨问。
“能。”秦老走到梳妆台前,仔细打量铜镜,“但需要钥匙。钥匙呢?”
周子安拿出怀表。
秦老接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凑到鼻子前闻了闻,点头:“是了,佛骨舍利温养过的器物,沾了至阴之血,还残留着施术者的气息……嗯,是个女人。”
他果然厉害,连施术者的性别都能判断出来。
“怎么解?”周子安问。
“简单。”秦老把怀表还给他,“滴三滴血在镜面上,然后用怀表轻轻敲三下镜子中心。记住,敲的时候心里默念‘解’字,要诚心。”
周子安照做。咬破指尖,挤出三滴血,滴在铜镜表面。
血珠落在镜面上,没有滑落,而是像被吸收了一样,迅速渗了进去。镜面泛起淡淡的红光。
然后,他用怀表轻轻敲击镜面。
一,二,三。
每敲一下,心里默念一个“解”字。
第三下敲完,铜镜忽然震动起来!不是物理震动,是某种能量层面的震颤!镜面红光暴涨,映得整个房间一片血红!
红光中,浮现出一张脸。
还是沈清月。但这一次,不是七窍流血的狰狞模样,而是平静的,闭着眼的,像睡着了一样。
她缓缓睁开眼睛,看向周子安。
嘴唇翕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周子安看懂了。
她说的是:“谢谢。”
然后,红光收缩,全部没入怀表。铜镜“咔嚓”一声,从中间裂开一道缝,碎成两半。
封印解除了。
怀表在周子安手里微微发烫,能感觉到里面多了一股力量——最后一片魂魄碎片,归位了。
秦老上前,捡起碎成两半的铜镜,仔细看了看裂缝,摇头:“可惜了,一面好镜子。不过封印已解,碎片也取出来了,这镜子没用了。”
他随手将碎镜扔进随身带的布袋里:“我拿回去研究研究,看能不能还原施术者的手法。”
孟怀谨点头:“有劳秦老。”
“小事。”秦老摆摆手,又看向周子安,“小伙子,你身上因果不小。血契未解,前路多艰,好自为之。”
说完,他拄着拐杖,带着两个助手离开了。
房间里安静下来。
周子安握紧怀表,能感觉到里面五片魂魄碎片的脉动——沈宅的头发,学堂的发卡,杂货铺的怀表,乱葬岗的碎片,还有镜子里最后一片。
五片聚齐,沈清月的魂魄初步完整了。
虽然还不能恢复意识,但至少不会消散了。
“走吧。”孟怀谨拍拍他的肩,“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出发去北京。”
“明天?”周子安一愣,“这么快?”
“总部那边已经安排好了。”陈锋说,“训练营下周一开课,你是插班生,得提前去熟悉环境。”
周子安点头。也好,早去早开始。
回到客栈,他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衣服,洗漱用品,笔记本,相机,还有……沈清月的那些遗物。
铁盒里的信和照片,他小心包好,放进背包夹层。金镯还戴在手上,怀表挂在胸前。
阿桂听说他要走,特意做了一桌好菜,说是践行。
晚饭时,赵老头也来了。老头换了身干净衣服,提着两瓶酒。
“周小子,”他倒了两杯酒,递给周子安一杯,“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了。老头子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为清月小姐做的一切。”
周子安接过酒杯:“赵伯,您太客气了。是我该谢您,没有您帮忙,我早死在沈宅了。”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酒很烈,呛得周子安直咳嗽。赵老头哈哈大笑,又给他满上。
“去了北京,好好学。”赵老头认真说,“第七处不是善堂,训练很苦,任务很危险。但孟处长是个好人,跟着他,错不了。”
“嗯。”周子安点头。
“还有,”赵老头压低声音,“清月小姐的魂魄,你要好好护着。她苦了九十年,该有个好结局了。”
“我会的。”
吃完饭,周子安回到房间。酒劲上来,有点晕。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脑子里乱糟糟的。
明天就要离开青石镇了。
这个他待了不到十天的小镇,却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想起第一次走进沈宅的情景,想起捡到金镯的那个下午,想起和沈清月“同居”的那些夜晚,想起乱葬岗的战斗,想起死亡回响的痛苦……
一切都像梦。
但手腕上的烙印,胸前的怀表,背包里的遗物,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
这是他的新生活。
他闭上眼睛,尝试吐纳。
气流运转,意识沉静。他能感觉到,怀表里的五片魂魄碎片,正在缓慢融合,像拼图一样,一片一片拼接起来。
虽然还很慢,但确实在融合。
沈清月……总有一天会醒的。
到那时,他该对她说什么?
说“你好,我是周子安,和你结了血契的人”?
还是说“对不起,我看了你所有的记忆,知道你所有的痛苦”?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会一直陪着她,直到她真正解脱。
无论那需要多久。
夜深了。
周子安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站在一片白茫茫的雾中。前方,一个穿着学生装的少女背对着他,在看什么。
他走过去,看清了——少女在看一面镜子。镜子里,不是她的倒影,而是一个穿着嫁衣、盖着红盖头的女子。
学生装少女转头,对他笑了笑。
是沈清月。十七八岁的样子,笑容干净,眼神明亮。
“我要走了。”她说。
“去哪?”他问。
“去我该去的地方。”她看向镜子里的嫁衣女子,“但她还会留在这里。替我……照顾好她。”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淡,像晨雾一样消散。
镜子里,嫁衣女子掀开了盖头。
还是沈清月,但眼神不一样了——有悲伤,有疲惫,但也有了某种……坚定。
她看着周子安,轻轻点头。
然后,梦醒了。
周子安睁开眼睛,天还没亮。
他摸向胸口,怀表微热。
他明白了。
学生装的沈清月,是她在女塾时期的记忆投影,是那个向往自由、渴望新生活的少女。那个投影完成了最后的执念——看到真相大白,看到李青阳伏诛,所以消散了。
而留在怀表里的,是穿着嫁衣的沈清月,是经历了死亡、痛苦、九十年的沈清月。
那个她,还要继续走下去。
和他一起。
周子安握紧怀表,轻声说:“好,我答应你。”
窗外,天色渐亮。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