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委第三会议室，长条形的会议桌边坐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茶水的微涩和烟草的余味，空调开得很足，却吹不散某种无形的滞重感。墙上电子屏显示着会议标题：“全县文化旅游产业融合发展专题协调会”。
韩阳坐在长桌中段偏后的位置，左边是宣传部文化科的王海峰科长，右边是跟着来做记录的文化科科员赵磊。他的正前方，斜对着的是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县长刘振涛，以及主管文化旅游的副县长李月华。再往前，依次是旅游局局长谭永健（一个五十多岁、面皮红润、头发稀疏的男人）、财政局局长、发改局局长、住建局局长、自然资源局局长、交通局局长、以及临水镇的党委书记和镇长。
这是一张典型的小县城权力与资源版图。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公事公办的神情，或低头翻阅材料，或端着茶杯慢慢啜饮，眼神在空气中偶尔交错，又迅速分开。
常务副县长刘振涛清了清嗓子，会议开始。他先传达了近期省市关于文旅产业发展的最新指示精神，强调要“因地制宜，创新思路，盘活资源，打造亮点”。接着，主管副县长李月华通报了全县上半年文旅数据，那条平缓的曲线让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微的叹息或干咳。
然后，按照议程，是各部门汇报工作进展和下一步打算。
旅游局局长谭永健率先发言，语气沉稳，带着惯有的汇报节奏：“……上半年，我们围绕提质增效，主要做了以下几方面工作：一是加强A级景区创建指导（尽管云山县一个A级景区也没有）；二是推进旅游厕所革命（完成了年度三个厕所的新建指标）；三是开展旅游市场秩序专项整治（处理了两起游客投诉）。下一步，我们将继续围绕上级部署，重点抓好安全监管、标准宣贯和服务质量提升。同时，对于具备开发潜力的重点区域，比如临水古镇，我们也在积极谋划，探索引入有实力的战略投资者进行整体开发的前期研究工作，希望能尽快破题。”
他提到了“临水古镇”，但用的是“整体开发”和“战略投资者”这样的字眼，与韩阳报告中的思路显然不是一条路。
随后，财政、发改、住建等部门依次发言，大多是从各自职能角度谈支持文旅发展的“原则性意见”和面临的“实际困难”，比如资金紧张、用地指标有限、规划审批严格等等。话都说得滴水不漏，但听下来，核心意思就是一个：支持可以，但要钱要地要政策，很难。
轮到临水镇党委书记发言，这位黑瘦的基层干部语气实在：“感谢各位领导对临水的关心。老街的情况，确实有历史价值，但现状大家也知道，破败严重，居民老龄化，产权复杂，维护成本高。镇里财力有限，光是保障民生、维持运转就压力很大。我们当然希望老街能活起来，带动发展，但具体怎么走，需要县里统筹，给政策、给资源、指方向。” 姿态摆得很低，把球踢回了县里。
会议进行了近一个小时，气氛沉闷，仿佛只是在完成一场规定动作的合奏，每个人都守着自己的谱子，没有即兴，也没有火花。
这时，主管副县长李月华看向陈建业：“建业部长，你们宣传部牵头搞的这个文旅融合办公室，成立也有一段时间了，听说最近还去临水镇做了深入调研，有没有什么新的思考和具体建议？也给大家分享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陈建业身上，然后，不少人也顺势瞥向了他身后侧的韩阳。很多人都听说了宣传部新设的这个临时机构和那个从柳溪村冒出来的年轻人。
陈建业神态自若，微微侧身：“李县长，我们办公室的韩阳同志最近带队在临水镇做了为期一周的蹲点调研，形成了一些初步想法。不如让他直接向大家汇报一下，更具体。”
压力瞬间传递过来。韩阳能感觉到桌上投来的目光含义各异：好奇、审视、漠然，还有来自旅游局谭局长那边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淡淡抵触的打量。
“好，小韩同志，你简要说说。”李月华副县长点了点头。
韩阳站起身，他没有走向前面的发言席，就站在自己的座位旁，手里只拿着一张简单的提纲纸。他知道，在这种场合，姿态要谦逊，但内容必须清晰有力。
“各位领导，下午好。我是文旅融合办公室的韩阳。根据部里安排，我们上周对临水镇老街进行了实地调研。”他开口，声音不高，但足够清晰，“结合调研情况，我们对老街的现状、价值以及可能的活化路径，有了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借这个机会向各位领导汇报，恳请批评指正。”
他语速平稳，先用一分钟时间，扼要但形象地描述了老街“沉睡的骨骼”与“残存的记忆”——那些具体的建筑细节、码头痕迹、茶馆空间和老人口中的鲜活片段。这不是枯燥的数据罗列，而是带着画面感的描述，让在座一些对老街只有模糊印象的领导，脑中有了具体的图像。
“基于以上判断，”韩阳话锋一转，“我们认为，临水老街的振兴，面临巨大挑战，但也存在独特机遇。如果沿用传统的、大规模商业开发模式，我们面临资金、招商、周期、居民安置等一系列短期内难以逾越的障碍。”
旅游局局长谭永健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因此，我们尝试提出另一种思路，或许可以称之为‘微改造、重内容、渐进式唤醒’。”韩阳没有去看谭局长的表情，目光平静地扫过主位的几位县领导，“具体设想是，避开全面开花，选择老街核心区一个约五百平米的微型区域——以老茶馆及相邻两栋老屋为核心，进行最低限度的保护性修缮和环境整治，目标是打造一个‘记忆唤醒示范区’。”
他解释了“最小干预，修旧如旧”的原则，并提到了初步估算的修缮费用，远低于整体开发。
“然而，物理空间的修缮只是第一步，甚至是相对容易的一步。”韩阳提高了些许音量，关键在于‘内容注入’。老街的魂，在于它曾经承载的市井生活和商贸记忆。如何让游客感受到这个‘魂’？我们设想，可以尝试创作一部小型的情境短剧，以老茶馆为舞台，基于真实历史素材，演绎一段往昔的生活片段。让游客不是‘看’房子，而是‘体验’一段浓缩的、有温度的历史场景。”
这个“短剧”的提法，让会议室里响起了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发改局局长扶了扶眼镜，财政局局长摇了摇头，似乎在说“这又是要花钱搞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韩阳仿佛没看到这些反应，继续道：“这个‘示范区’加‘情境短剧’的模式，有以下几个考虑：第一，投入可控，风险较低，即使效果不达预期，沉淀下来的是一个修缮好的文化空间。第二，见效可能较快，内容产品易于传播，能快速吸引第一批文化探访者和媒体关注，为后续发展积累口碑和人气。第三，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参与式’的活化。我们可以通过剧本创作、排练过程，甚至鼓励老街居民回忆、讲述、参与，让这个项目本身就成为凝聚社区认同、唤醒文化自信的过程。”
他最后总结：“这只是一个初步构想，一个实验性的起点。它的成功，需要多个部门的协同支持：需要住建、自然资源部门在老旧建筑修缮政策上给予指导；需要文旅部门在内容创作和旅游线路设计上提供专业帮助；需要财政方面考虑能否给予小微的、针对性的项目启动资金支持；更需要临水镇在居民动员和后续管理上全力以赴。”
汇报完毕，韩阳微微欠身，坐了下来。会议室里一片安静。
旅游局局长谭永健第一个开口，他脸上带着笑容，但语气里有些微妙：“小韩主任的思路很新颖啊，年轻人就是有想法。不过，咱们搞旅游开发，最终还是要落到经济效益上，要能吸引人来，能留住人消费。你说的这个短剧，演给谁看？能有多少人专门为了看个十几分钟的小剧跑到临水去？后期运营怎么办？演员、剧本更新、场地维护，都是持续投入。会不会热闹一阵，然后就冷下去了？我们之前考虑的引入战略投资者，虽然起步慢，但一旦落地，就是完整的产业链，能吃住行游购娱一站式解决，那才是长久之计。”
问题很实际，也代表了相当一部分人的疑虑。
韩阳早有准备，他看向谭局长，态度恭敬但语气坚定：“谭局长说得非常对，可持续运营是核心。我们的考虑是，这个‘示范区’本身不是最终形态，而是一个‘引爆点’和‘孵化器’。通过它先让老街‘活’过来，吸引关注，积累初期的人气和品牌价值。有了这个基础，再逐步引导和培育商业业态的自然生长，比如吸引特色民宿、文创小店、本地美食入驻空置的老屋，形成有机生态。这比在一张白纸上规划一个完整的商业街区，可能更符合老街散点式、渐进式发展的现实。短剧可以作为核心体验项目保留，但未来完全可以衍生出更多的文化体验内容。关键是先迈出第一步，让市场看到这里的潜力和独特性。”
发改局局长插话：“想法可以探讨。但资金从哪里出？县里财政紧张是现实。你们估算的启动资金虽然不大，但也要有个明确出处。是申请上级专项？还是从文旅发展基金里切？如果申请专项，项目这么小，有没有竞争力？”
“我们初步考虑，可以尝试打包申请省级历史文化街区保护微更新类补助资金，这类资金有时会支持一些小而美的试点项目。”韩阳回答，“同时，我们也恳请县里，能否在文旅产业引导资金中，给予一点点倾斜，支持这个创新试点。这笔钱，我们会精打细算，确保主要用在刀刃上——建筑安全和内容创作。”
财政局局长不置可否地翻了翻面前的材料。
临水镇党委书记这时说话了，语气比较务实：“韩主任这个思路，听起来确实比一下子搞大开发要稳当点，对我们镇里来说压力也小些。尤其是让居民参与进来这个想法，我觉得挺好，能减少抵触。不过，产权问题、具体哪几栋房子先动、怎么动，还得细细捋，扯皮的事肯定不会少。”
讨论开始深入具体问题。住建局谈了老建筑修缮的技术标准和审批流程；自然资源局提到了如果涉及极小面积的用地性质调整该如何办理；交通局则表示通往临水镇的道路改善已列入计划，但需要时间。
主管副县长李月华一直听着，这时她看向常务副县长刘振涛：“刘县长，您看？”
刘振涛一直没怎么说话，此刻放下茶杯，环视一圈：“今天的会开得不错，有争论是好事，说明都在思考。临水老街是个老难题，老谭的思路和小韩的思路，代表了两种不同的路径，没有绝对的对错，关键要看哪条路更适合我们云山现在的实际情况。”
他顿了顿，继续说：“整体开发，当然是理想状态，但就像大家说的，制约条件太多，短期内落地难。小韩他们提出的这个‘微改造、重内容’试点，听起来步子小一点，但更灵活，也更强调文化内涵和社区参与，这符合当前上级对乡村振兴、文化传承的要求。我觉得，可以作为一条值得尝试的路径，先搞起来看看。”
领导定了调子，会场的气氛为之一变。
刘振涛接着部署：“这样吧，这件事，由李月华副县长牵头，建业部长配合，就以宣传部这个文旅融合办公室为主，拿一个更具体的实施方案出来。旅游局、住建局、财政局、临水镇要积极配合。方案要细化到具体地块、具体房屋、具体预算、具体实施步骤和时间表。特别是资金拼盘怎么组合，要拿出可行办法。方案成熟后，上政府常务会审议。”
他看向韩阳：“小韩同志，你们办公室要继续深化，把工作做细。特别是你提到的那个‘短剧’，剧本是关键，要把好关，既要生动，也要有格调。”
“是，刘县长，我们一定认真落实！”韩阳立刻应道。
会议结束，人群陆续散去。韩阳收拾东西时，感觉到一道目光。他抬起头，正好对上旅游局局长谭永健的视线。谭局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那目光里，有些复杂的东西。
陈建业走过韩阳身边，低声道：“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接下来，每一步都要踩实。尤其是和各部门的协调，要主动，要讲方法。”
“明白，部长。”韩阳点头。
走出会议室，秋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眼。韩阳知道，协调会上的“原则通过”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硬仗，在接下来的方案细化、资金落实、产权协调、跨部门扯皮之中。
但至少，他已经把棋子，摆上了棋盘。
接下来，他要去找那把可能存在的、生锈的钥匙了——系统提示的“隐藏文书”。那或许会成为这个“记忆唤醒”故事中，最真实、也最动人的一个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