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6:21:50

胡家老屋的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灯光,映在临水镇老街湿冷的石板路上,像深秋里一只未眠的眼睛。屋里,老胡头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面前摊着一份用大字打印出来的《房屋租赁及合作修缮意向书》草案。他戴着老花镜,手指一个字一个字点着看,旁边坐着镇里派来的一位年轻干事,耐心地解释着条款。屋外屋檐下,他那个在省城念过大学、趁着周末赶回来的儿子,正压低声音跟韩阳讨论着合同里关于修缮标准、租金支付周期和未来优先回购权的细节。

风穿过空寂的街巷,带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另一个时空的声音——那是从镇文化站临时腾出的排练室里,飘出的断续台词和略显生涩的唱腔。

县剧团退休的老团长姓严,满头银发,精神矍铄,此刻正背着手,眉头微蹙地看着眼前一群“演员”。这“剧团”成分复杂:有文化馆业余戏剧队的两位骨干,有镇中学一位教语文、喜欢朗诵的男老师,有乡下来投靠亲戚、据说年轻时在村里宣传队唱过山歌的大婶,还有两位临水镇本地的居民,纯粹是被“演自己祖辈故事”的由头吸引来的好奇者。

秦老师熬了几个夜,拿出了剧本初稿,取名《临水灯影》。故事围绕“胡记”掌柜在时局动荡、货船延误的黄昏,于老茶馆中面临“走还是留”的抉择展开。剧本不长,只有三幕,但人物有好几个:忧心忡忡的胡掌柜,劝他早做打算的布商王老板,前来赊布换粮的佃农老陈,还有一位贯穿始终、在茶馆角落里默默拉二胡、偶尔插几句沧桑评点的盲眼说书先生(这个角色是秦老师的艺术发挥,想增加一点象征意味)。

“停!”严团长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排练室里瞬间安静。“王老板,你劝胡掌柜走,是出于朋友义气,也是精明算计,但你的语气不能只是着急,还得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懂吗?你也是这条街上的生意人!还有老陈,你来赊布,家里等米下锅,你的‘求’里面,要有‘愧’,更要有‘急’,但你不能演得太卑微,你是个有骨气的庄稼人!”

他走到饰演胡掌柜的文化馆骨干面前:“你的戏最重。纠结,不是皱眉头踱步那么简单。你看账本的时候,手要稳,但眼神是空的,心思不在数字上;你摸那个装着‘埋银之瓮’的墙根位置(虚拟动作),不是偷偷摸摸,是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最后你决定留下,说‘货,照收;工钱,照发’那句话,声音要沉,要稳,不能喊,但每个字都要砸在地上,让茶馆里每个人都听得见,也让一百年后的观众听得见!”

严团长是戏剧科班出身,一辈子跟舞台打交道,要求极高。业余演员们被他指出不足,有的虚心点头,有的面露难色。那位唱山歌的大婶,被分配了一个茶馆女帮工的小角色,只有两句台词,但她浓重的地方口音和过于用力的表演,让严团长直摇头。

韩阳站在排练室门口阴影里,静静看着。他是这个项目的总协调,但艺术创作上,他充分尊重严团长和秦老师的专业权威。他的角色是润滑剂和后勤总管,确保排练所需的时间、场地、简单的餐食补贴到位,处理演员们因为本职工作或家务而产生的请假协调问题,还要随时关注那边产权谈判的进展,以及已经开始着手的老茶馆区域“微改造”设计方案。

这“微改造”设计,是在韩阳强烈建议下,请了省城一所大学建筑系的一位对乡土建筑有研究的讲师带着学生来做义务调研和概念设计。钱少,只能象征性给点劳务费,但对方看中了这个项目的实践意义和独特性,欣然答应。初步方案强调“痕迹保护”和“功能嵌入”:朽坏的结构必须加固,但修补的材料和工艺要可识别;清理环境,但保留合理的岁月痕迹;植入必要的灯光、音响和展示设施,但要求极度隐蔽,绝不破坏老屋的整体氛围。设计图还在反复推敲,每一处改动都牵涉到对历史建筑的理解和未来使用的平衡。

几天后,剧本初稿送到了陈建业部长的案头。同时送到的,还有韩阳附上的一份简要说明,阐述了剧本的核心立意和人物塑造意图。

陈建业看完剧本,把韩阳叫到了办公室。

“剧本我看了,秦老师功底深,故事抓人,人物也有血肉。”陈建业开门见山,“不过,有几个地方,我们需要再斟酌一下。”

韩阳心提了起来,拿出笔记本:“部长您说。”

“第一,关于那个盲眼说书先生。”陈建业指着剧本,“这个角色作为艺术象征,可以保留。但他的一些台词,比如‘这世道如流水,今日聚明日散,哪有什么恒常的基业’之类的感慨,基调是不是太灰了?我们最终要传递的,应该是困境中的坚守和希望,而不是幻灭感。要调整,让他的评点更有智慧,更通透,甚至可以带一点预言式的、对未来的隐约期盼。”

“第二,佃农老陈来赊布的情节很好,体现了胡掌柜的乡梓情义。但老陈的台词里,对‘东家’和‘收成’的抱怨要把握分寸,不能渲染阶级对立或旧社会的黑暗,重点放在‘天时不济’和‘相互帮衬’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陈建业看着韩阳,“整个戏的结尾。胡掌柜决定留下,说了那句有力的话,很好。但之后呢?幕布落下,观众带着一种悲壮的感觉离开?不够。能不能加一个尾声?不需要长,也许就是一阵短暂的黑暗后,灯光微微亮起,照在茶馆斑驳的墙上,然后,隐约的、充满生机的现代市井声音(可以是临水镇今日集市的热闹采样)慢慢渗入,覆盖掉古老的二胡余音?或者,用一句画外音,点明这条街、这种精神后来的传承?我们要让观众感受到,这种坚守不是终结,而是连绵不绝的生命力的一部分。基调必须是昂扬的、有希望的。”

韩阳飞速记录着,心中豁然开朗。领导指出的这几点,恰恰是他作为创作者可能忽略的“宣传导向”和“社会效果”问题。严团长和秦老师追求艺术真实和感染力,但站在宣传部的角度,必须确保作品的思想性、安全性和最终的积极引导作用。这不是 censorship(审查),而是更高层面的把握和提升。

“部长,我明白了。我马上和秦老师、严团长沟通,按照您的指示对剧本进行修改和完善,确保导向正确,基调积极。”韩阳表态。

“嗯,把握好这个度。艺术可以加工,但底色不能偏。”陈建业点点头,“另外,我听说排练遇到些困难,演员水平参差不齐?”

“是有一些,严团长要求高,业余演员需要时间磨合。那位演女帮工的大婶,口音问题比较突出。”韩阳如实汇报。

“口音问题……”陈建业想了想,“如果是本地镇上的居民,有点口音未必是坏事,反而增加真实感和乡土气息。只要不是严重到影响台词理解,可以适当保留。但表演的自然度需要严团长下功夫去调教。你们要支持严团长的工作,同时做好演员的思想工作,告诉他们这件事的意义,激发他们的荣誉感和责任心。必要的时候,可以组织他们去老街看看,去老茶馆那个环境里找找感觉。”

带着部长的具体意见,韩阳回到了临水镇。他先找到秦老师,转达了修改要求。秦老师起初有些艺术家的固执,认为某些台词正是人物的深刻之处,但经过韩阳耐心解释“宣传导向”和“社会效果”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通过修改可能让作品更有力量、传播更广,秦老师最终还是被说服了,答应进行修改。

接着,韩阳又和严团长沟通。严团长对修改剧本没有太大意见,他更头疼演员。“韩主任,那个演胡掌柜的小李(文化馆骨干),功底有,但总差点‘烟火气’,太像演舞台剧了。还有那个大婶,热情是有,但一开口就是山歌调,演戏的节奏完全不对……”

“严团长,辛苦您了。”韩阳诚恳地说,“这些都是业余爱好者,能达到现在的程度已经不容易。部长也说了,口音如果不是大问题,可以保留一点乡土味道。至于表演,除了您严格调教,我有个想法,能不能组织大家,就去老茶馆那个还没修缮的现场,对着那些真实的砖墙、空荡的屋梁,哪怕没有布景,就在那里对台词、走位?让环境帮他们进入状态。”

严团长眼睛一亮:“这个办法好!‘景’能带‘情’!就明天下午,所有人,带剧本,去老茶馆!”

第二天下午,深秋惨淡的阳光透过老茶馆破损的窗棂,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图案。演员们或站或坐,置身于这真实的百年空间里,呼吸着带着霉味的空气,感觉立刻不一样了。

饰演胡掌柜的小李,触摸着冰冷的砖墙,看着想象中的“柜台”和“货架”位置,眼神渐渐沉了下来,台词里的犹豫和重量似乎有了依托。那位口音浓重的大婶,站在“茶馆灶台”的想象位置,看着空旷破败的屋子,原本夸张的肢体动作不自觉收敛了,她试着用更生活化的、带着本地语调的方式念出那两句简单的台词:“掌柜的,茶烧好了。”“天阴得重,怕是要落雨哩。”竟然意外地贴合。

严团长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观察,偶尔低声提醒一句:“声音轻一点,这里太空,有回声。”“走慢点,地不平。”

在这个尚未梳洗、满是伤痕的真实空间里,排练去掉了许多矫饰,多了几分笨拙却动人的本真。戏里百年前的彷徨与坚守,与戏外这个空间等待唤醒的沉寂,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韩阳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心中感慨。故事、人物、空间、演员……所有这些元素,正在以一种缓慢而艰难的方式,互相碰撞、磨合、渗透。这不仅仅是在排一出戏,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擦拭一面蒙尘百年的古镜,试图让它重新映照出一些过去的影子和未来的微光。

他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剧本修改后的磨合,演员状态的稳定,与“微改造”工程进度的衔接,以及最终如何将这出在老茶馆里排演的戏,成功地呈现给第一批观众。

但至少,此刻,戏已开锣。无论台上台下,每个人都在努力进入自己的角色。而他这个总协调的角色,就是确保这出“唤醒”之戏,不会因为任何一根弦的崩断而喑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