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6:21:24

旅游局的小会议室比县委宣传部的更加局促,一张椭圆小桌,几把皮质磨损的椅子,墙上挂着的本县旅游资源分布图色彩已经黯淡。谭永健坐在主位,旁边坐着一位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和规划科的科长。韩阳独自坐在对面,公文包放在脚边,面前摊开着一份简化的汇报材料。

茶水是普通的高碎,冒着不算热情的热气。

“小韩主任,欢迎啊。”谭永健笑容可掬,先开了口,“你们宣传部这次动作快,想法新,刘县长和李县长都很重视。我们旅游局作为业务部门,也得跟上步伐,多学习,多配合嘛。”

“谭局长您太谦虚了,我们办公室刚成立,很多工作都在摸索,正需要局里各位前辈的大力支持和专业指导。”韩阳姿态放得很低,把“支持”和“指导”放在了前面。

“指导谈不上,一起探讨。”谭永健摆摆手,“你们那个‘微改造、重内容’的思路,协调会上我听了,很有启发。不过会后,我们局里内部也讨论了一下,觉得有些具体问题,可能还需要再斟酌斟酌。所以今天请你来,就是开诚布公地交流一下,看看怎么把这事做得更稳、更好。”

来了。韩阳精神集中,做出认真倾听状:“谭局长您请说,我们洗耳恭听。”

那位分管业务的副局长接过话头,语气要直接一些:“韩主任,你们选的那个老茶馆区域,产权复杂,我们之前做摸底的时候就有记录。涉及三户共有人,还有镇集体的一点历史遗留份额。这种产权状况,动起来很麻烦。万一修缮过程中或者以后运营时,有哪一家反悔、闹起来,都是棘手的事。我们之前考虑引入战略投资者,其中一个考虑就是让投资方去统一搞定这些产权,政府可以超脱一些。”

这个问题很实际,也是韩阳方案里重点标注的风险点之一。

“李局长说得对,产权问题确实是首要障碍。”韩阳点头表示认同,“我们初步的想法是,先不涉及产权转移或买断。而是由镇里出面,与几户产权人协商,签订一个长期的、保底收益加分成模式的租赁使用协议。我们只获得一段时期内(比如十年)的使用权和改造权,产权不变。这样可以大大降低前期资金压力和协调难度,也给了产权人一个稳定的收益预期。当然,这需要镇里下大力气去做工作。”

“租赁?那改造投入算谁的?将来如果合作不下去,投入岂不是打了水漂?”规划科长插话问道。

“我们设想的‘微改造’,主要是结构性加固、安全隐患排除和环境整治,这些投入可以视为对古建筑的‘保护性投入’,本身具有社会价值。而且,协议里可以明确,主要投入由项目方承担,但形成的不动产附着物改善,在协议期内归属项目方管理使用,协议结束后可协商折价或无偿移交给产权人。关键是,我们要让产权人看到,这个项目能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比如租金、比如将来可能带来的客流对他们其他资产的增值。”韩阳解释得条理清晰,显然经过深思。

谭永健一直听着,这时慢慢喝了口茶,开口道:“思路是活的。不过,小韩啊,还有个问题。你们这个项目,说到底,还是偏‘文化’、偏‘体验’,跟我们旅游局主抓的‘景区建设’、‘旅游经济’指标,怎么对接?比如,你们弄好了,游客来了,看个短剧,拍拍照,可能半天就走了。怎么把他们留下来吃饭、住宿、购物?怎么纳入全县的旅游统计口径?怎么考核这个项目的经济效益?这些,你们方案里好像提得比较含糊。”

这个问题更核心,触及了不同部门不同的政绩观和考核导向。旅游局要的是可量化的旅游收入、过夜游客数、A级景区数量;而韩阳设想的,更像是一个文化项目,其经济效应可能是间接的、慢热的。

韩阳早有准备,他不疾不徐地回答:“谭局长,您这个问题提得非常关键。我们认为,临水老街项目,在现阶段,可能不应该单纯用传统旅游景区的KPI去硬套。它的首要目标,是‘文化唤醒’和‘品牌塑造’。就像柳溪村,它首先打响了‘柳溪叹调’的文化名片,然后才带来了游客和消费。对于临水镇,我们也是先要帮它找回、并响亮地打出‘因水而兴的商贸古镇’这个文化标签。”

他稍微停顿,观察了一下谭永健的表情,继续道:“当然,经济效益最终必须体现。我们的设想是分步走:第一步,通过示范区和情境短剧,快速引爆关注,吸引第一批对文化、历史感兴趣的‘探访型’游客。这批游客消费能力可能不弱,且口碑传播效果好。第二步,随着人气提升,自然会有市场嗅觉灵敏的个体或小资本,愿意入驻老街空置的老屋,开设特色民宿、茶馆、文创小店、本地餐馆。这时,政府的角色是引导和规范,而不是大包大揽。第三步,当老街的商业生态初步形成,再将其与县内其他旅游资源(比如柳溪村)串联,设计成一日游、两日游线路,纳入全县旅游推广体系。到那时,相关的旅游统计和经济效益,自然就会体现出来。”

他看了看在座的几位:“所以,这个项目对旅游局的贡献,可能不是立竿见影的游客数字,而是为全县旅游提供了一个有深度、有差异化的‘文化内核’和未来新的增长点。它补上了我们县旅游‘有山水缺文化故事’的短板。从长远看,这比多建几个同质化的农家乐,价值可能更大。”

韩阳的话,既阐述了项目的独特逻辑,也巧妙地将旅游局的工作意义提升到了“塑造文化内核”的层面,让人难以直接用旧尺子去衡量。

谭永健沉默了一会儿,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会议室里一时有些安静。

“小韩主任啊,你是站在全县文旅融合的高度看问题,眼光是长远的。”谭永健终于再次开口,笑容依旧,但话里有了别的味道,“不过,咱们基层工作,有时候也得考虑现实的紧迫性。县里对旅游收入增长是有要求的,领导也着急。你们这个项目,听起来很美,但周期可能不短。在这个期间,旅游局这边,压力也很大啊。”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加推心置腹:“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这样?临水老街这个项目,既然部里和县领导都支持,我们旅游局肯定全力配合。具体操作上,你们宣传部牵头,我们出专业力量支持,比如规划指导、行业标准、宣传渠道嫁接,都没问题。甚至,你们那个短剧,如果需要协调演出许可、纳入旅游推介,我们都可以帮忙。”

话锋一转:“不过,考虑到项目见效可能有个过程,我们局里呢,今年也在重点推动另一个项目——云雾山生态休闲区的提升改造。那里基础好,离县城近,投入见效快。我的想法是,咱们是不是可以‘两条腿走路’?你们搞你们的文化深度挖掘,我们推我们的生态休闲提速。这样,既能探索长远方向,也能保证当下的增长任务。县里有限的资源和领导关注度,也能有个平衡。”

图穷匕见。

韩阳瞬间明白了谭永健今天的真正意图。他并非要彻底否定或阻挠临水项目,而是要确保旅游局自己的“主赛道”项目不因这个新冒出来的、备受关注的“文化项目”而被分流资源和注意力。他是在划地盘,也是在寻求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默契,甚至可能希望韩阳的项目慢一点、稳一点,不要抢了风头。

这就是体制内另一种常见的博弈:不是正面冲突,而是资源与注意力的竞争。

韩阳脑子飞快转动。如果强硬表示临水项目必须优先,很可能引发旅游局或明或暗的掣肘,后续协调将困难重重。如果完全同意“两条腿走路”,那么临水项目能分到的实际支持可能会打折扣。

他需要找到一个既能维护项目独立性,又不至于把旅游局推到对立面的说辞。

“谭局长这个考虑非常周全!”韩阳脸上露出赞同的神色,“确实,全县文旅发展不能单靠一个点,需要多点开花,长短结合。云雾山生态休闲区是咱们县的传统优势区域,加快提升改造,对稳住旅游基本盘、完成年度增长任务至关重要。我们完全支持。”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主赛道”,然后话锋微妙一转:“临水老街项目,定位就是一个小规模的、探索性的‘文化实验田’。它的成功,不仅能提供一种新的发展模式,未来如果能和云雾山这样的自然景区形成‘文化+生态’的互补线路,对提升全县旅游的整体品质和吸引力,会大有裨益。所以,这两个项目不是替代关系,应该是互补和协同的关系。”

他看向谭永健,语气诚恳:“我们办公室人少力薄,主要精力肯定会扑在临水这个试点上,把它做深做透。局里在推动云雾山项目过程中,如果有任何需要我们配合宣传、或者结合文化元素提升内涵的地方,我们一定全力协助。反过来,也恳请局里在我们遇到专业问题、需要行业资源的时候,能给我们搭把手。就像您说的,文旅不分家,最终都是为了云山发展得好。”

这番话,既承认了旅游局重点项目的地位,明确了临水项目的“实验田”属性(暗示不会大规模争夺资源),又提出了未来协同的可能性,并将自己的姿态放低到“请求专业支持”。给了对方面子,也守住了自己项目的底线。

谭永健盯着韩阳看了几秒,似乎在判断这番话里的诚意与分寸。最后,他呵呵笑了两声,气氛似乎缓和下来:“说得好啊,小韩。文旅不分家,最终都是为了云山发展。那就按你说的,咱们各司其职,加强沟通,互相支持!以后有什么事,随时通气!”

一场暗流涌动的试探性交锋,表面以“达成共识、加强协作”告终。但韩阳知道,真正的协作不会自动到来,需要他后续用更扎实的工作和更巧妙的沟通去争取。而谭永健那边,对临水项目的关注(或者说警惕)只会增加,不会减少。

离开旅游局,秋风吹在脸上,带着凉意。韩阳知道,自己这个“文化实验田”的负责人,不仅要面对项目本身的技术难题,更要时刻注意,不要踩到其他“田主”敏感的心理边界。

他拿出手机,给老吴发了一条信息:“吴老师,关于胡家那些资料的整理和故事提炼,我们得加快进度了。我们需要一个足够扎实、动人的‘故事核’,来证明这条路的价值。”

有时候,最好的防御和说服,不是口舌之争,而是拿出无可辩驳的、充满魅力的成果。墙缝里找到的旧账本,必须尽快转化成为能打动人心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