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村的第二个周末,比韩阳预想的还要汹涌。
通往村子的唯一一条水泥路上,从清晨开始就排起了歪歪扭扭的车队。有本地的私家车,有从市里开来的中巴,甚至还有两辆挂着省城牌照的大巴。尘土在车轮后飞扬,司机们不耐烦地按着喇叭,穿着各色衣服的游客从车窗里探出头,张望着前方似乎没有尽头的山路。
韩阳站在村部二楼的窗口,望着这条“车龙”,眉头紧锁。他手里拿着一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上面是过去一周暴露出来的问题和初步解决方案,旁边的空白处已经记满了新的突发状况。
“小韩!不好了!”杨支书几乎是撞开门冲进来的,额头全是汗,“停车场满了!后面来的车没地方停,都堵在路上,有几辆差点蹭到!还有,村东头老李家临时帮忙卖水,跟一个游客为了两块钱吵起来了!”
“别慌。”韩阳的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更镇定。过去一周的锤炼,让他对这种突发状况有了种近乎本能的应对节奏。他转身快步下楼,“杨支书,你马上带两个人,去路上疏导。让已经进不来的车,调头找宽敞地方靠边停,步行进来。跟司机说清楚,这是唯一的办法,互相理解。我去老李家。”
村里比上周更喧闹,但也多了一些“秩序”的雏形。简陋的指示牌插在岔路口,箭头指向停车场、老屋听歌点、公共厕所和几家接待户。几个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村民(是杨支书组织的“志愿服务队”)正在努力引导人流,虽然还有些生疏,但至少有人在管了。
村东头已经围了一小圈人。老李,一个黑瘦的庄稼汉,正梗着脖子跟一个穿着时髦的年轻女人争执,地上散落着几瓶矿泉水。
“明明说好三块一瓶!你给了十块,就该找我七块!怎么就是四块了?”老李脸涨得通红。
“你这牌子写得就不清不楚!我怎么知道?”女人也毫不示弱。
韩阳拨开人群走进去,先弯腰把散落的水瓶捡起来,拍了拍灰,放到老李的小木桌上。然后他转向那个年轻女人,脸上是标准的、带着歉意的微笑:“这位姐姐,实在不好意思,大老远来还闹不愉快。我是县里驻村的小韩。天热,您先别急。”他转头对老李说:“李叔,牌子给我看看。”
老李递过来一块用粉笔写着“矿泉水3元”的木牌。字迹歪斜,“3”写得有点像“4”。
韩阳心里有数了。他拿起桌上老李记账用的圆珠笔,在牌子空白处清晰有力地重新写了个大大的“3”,又在下面加了一行小字:“瓶装饮用水,500ml”。然后他举起牌子,对围观的几个人说:“各位游客朋友,也怪我们工作没做细,标识不清楚,让大家误会了。李叔,按三块算,该找多少找多少。”他又从自己兜里掏出三块钱,塞给老李,“这瓶水算我请这位姐姐的,大热天跑来,是我们的荣幸。”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是标识问题(村里责任),又给了双方台阶,还自掏腰包平息事态。年轻女人见状,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算了算了,不用你请,该多少是多少……”老李也嘟囔着把该找的钱递了过去。
一场小风波迅速平息。韩阳把老李拉到一边,低声说:“李叔,帮忙是好事,但价格、数量一定标清楚。下次用打印的纸贴上去,明白吗?再有纠纷,先别吵,找戴红袖章的或者来村部找我。”
处理完这事,韩阳立刻赶往“老歌座”新场地——村里废弃不用的老祠堂。这是他上周提议的“组合拳”之一,将另外三位还会些调子的老人组织起来,在祠堂开辟第二处聆听点,分流主屋压力,也增加体验多样性。
祠堂里坐了二十几个游客,三位老人有些紧张地坐在前面,正在杨支书的鼓励下,你一段我一段地哼着。虽然不如五叔公那般震撼,但胜在形式新颖,老人们偶尔磕磕巴巴的讲解(“这是以前上山砍柴唱的……”“这是哭嫁的时候,娘家人唱的……”)也引得游客阵阵好奇的提问和善意的笑声。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更有序、更多元的方向发展。但韩阳知道,真正的考验,在下午。
县融媒体中心的车,在中午时分抵达,随车来的,还有县委宣传部副部长张明华。
张明华一下车,就被眼前的景象震了一下。车流、人流、嘈杂但充满生气的喧嚣,与他印象中那个暮气沉沉的贫困村截然不同。他看到了崭新的指示牌,戴红袖章的村民,还有虽然简陋但已经挂上统一“餐饮接待点”木牌的几户人家。
“张部长!”韩阳快步迎上去。
张明华打量了他一眼。年轻人明显瘦了些,眼底下有淡淡的青黑,但眼神明亮,不见慌乱。“阵仗不小啊,小韩。”张明华语气听不出褒贬。
“都是部里和村里大家一起努力的初步成果,也暴露了很多不足,正需要领导现场指导。”韩阳引着张明华往村部走,一边走一边快速、清晰地汇报过去一周的工作:如何建立预约限流机制,如何扩充接待能力,如何设置安全指引,目前遇到的最大瓶颈(停车场、厕所、单一消费点)以及正在采取的临时措施。
汇报简洁务实,有问题,有方案,不讲虚话。张明华听着,偶尔点点头。
在村部坐下,张明华才道出此行的主要目的:“你们搞的那个短视频,影响超出预期。市电视台的一个文化栏目组,下周想过来做个专题片。还有,省文旅厅的一位处长,私下也问起了这个事。”
韩阳心头一跳。这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压力。市台来拍,意味着柳溪村的模式会被放在聚光灯下,任何瑕疵都可能被放大。省厅领导关注,则意味着这件事开始进入更高层级的视野。
“这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也是鞭策。”韩阳谨慎地回答,“我们一定全力配合,也会借这个机会,把我们的不足尽快补上,争取呈现一个更真实、更积极向上的柳溪村面貌。”
张明华看了他几秒,忽然问:“我听说,你还在组织村里年轻人搞什么……唱歌?”
终于问到这个了。韩阳精神一振,这是他计划中的关键一环。
“是的,张部长。我是这么考虑的。”韩阳坐直身体,“‘柳溪叹调’是我们的根,必须保护好、传承好。但一个地方的文化形象和吸引力,不能只停留在‘悲’与‘旧’上。尤其是我们想走文旅促振兴的路子,更需要一些能展现新气象、新希望的内容。”
他顿了顿,观察着张明华的反应,见对方没有打断,才继续说:“我结合咱们村的实际情况,还有这段时间的感触,试着整理了一首……算是新民歌的草稿吧。主题就是展现咱们山村的新变化,和老百姓对未来的期盼。我找了村里几个以前在乡文艺队待过的年轻人,还有几个嗓门亮的后生,试着排练了一下。想请部长您……批评指正。”
张明华脸上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哦?新民歌?你写的?”
“主要是收集了大家的想法,做了一些整理和提炼。”韩阳谦虚道,从抽屉里拿出几份手写的歌谱——这是他根据系统提供的《在希望的田野上》的词曲,结合柳溪村本地元素(梯田、山泉、茶叶、藤编)进行了适度修改和本土化填词的版本。旋律骨架未变,但歌词更加具体,更贴近本村实际。
“有点意思。”张明华接过歌谱,他是老宣传出身,对文艺不算陌生,低声哼了几句旋律,又看了看歌词,“‘山泉潺潺绕村过,梯田层层泛金波……藤编织出新生活’……嗯,挺接地气,调子也昂扬。你准备怎么用?”
“我想,能不能作为我们村旅游宣传的一个补充?比如,游客来了,除了听老调子,也能听到年轻人唱的新歌,感受到我们村的活力。甚至,如果条件成熟,可以在村口搞个小型的、非正式的‘迎客歌’表演。”韩阳说出自己的想法,“这比单纯的风景宣传片,可能更有温度,也更能体现‘乡村振兴’中‘人’的精神面貌。”
张明华沉吟着。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或许是一个亮点,一个能将柳溪村从单纯的“怀旧猎奇”提升到“新旧对话、文化生机”层面的亮点。而且,这完全符合当前宣传工作的主旋律。
“想法是好的。”张明华最终点头,“但要注意几点:第一,不能冲击‘柳溪叹调’这个核心,主次分明。第二,这首歌的排练和表演,要自愿、自然,不能搞成任务摊派。第三,所有歌词和表演形式,最后我要过目。下周末市台来之前,你们可以先内部试试,看看效果。”
“明白!一定按部长的指示办!”韩阳心中一定。有了领导这句话,这首“系统奖励”的歌,就算是拿到了合规落地的“准生证”。
张明华在村里转了一圈,实地查看了几个点,又去探望了五叔公(老人状态不错,但明显对频繁的打扰有些困惑),下午便乘车离开了。他的到来,像是一针强心剂,也像是一道紧箍咒。
傍晚,喧嚣暂歇。
在村后的打谷场上,韩阳见到了他组织起来的“青年歌队”。五个年轻人,三男两女,都是村里仅剩的没外出打工的“文化人”,有的在乡中学合唱队待过,有的纯粹是爱唱歌。他们显得有些拘谨,又有些兴奋。
“韩干事,张部长真同意咱们唱了?”领头的,是个叫春妮的姑娘,以前是乡文艺队的骨干。
“同意了,但有要求。”韩阳把张明华的意见转达了一遍,然后扬了扬手里的歌谱,“来,咱们抓紧时间,再合一遍。记住,我们不是专业演出,我们要唱出咱们柳溪村自己的感觉,要高兴,要敞亮!”
简陋的打谷场,晚风轻拂,远处是青黑色的山影。不算整齐但充满朝气的歌声响了起来:
“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
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
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
(歌词根据本土化版本有所调整)
歌声或许还有些生涩,节奏也不那么精准,但那蓬勃的、向往美好的情绪,却真真切切地融进了晚风里。几个路过的村民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脸上露出讶异又朴实的笑容。
韩阳站在一旁,静静听着。系统的提示悄然浮现:
【检测到文化奖励《在希望的田野上》启动本土化转化程序,传播载体建立。】
【任务‘初露锋芒’进度大幅更新:基于近日稳定客流及新增文化体验内容,重新预测未来周期内游客总量将达480-520人次。目标达成在望。】
【提示:最后阶段需关注口碑管理与可持续性,避免过度消费与资源透支。】
480-520。触手可及,却又充满变数。
他看向远处渐次亮起的零星灯火,又看了看身边这些认真歌唱的年轻面孔。五叔公苍凉的叹调,是这片土地的过去与根基;而这群年轻人还不甚完美的歌声,或许正预示着某种新的可能。
根基需要守护,新芽也需要浇灌。而他的工作,就是在两者之间,找到那条能让整个村庄真正走向“希望的田野”的路。下周市电视台的镜头,将是对这条路的第一次正式检阅。
他必须确保,这条路看起来是扎实的,充满希望的,并且,完全在规则与情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