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40:51

火车终于在晨雾未散的清晨,停靠在了湘西州府所在的小站。我几乎是第一个跳下车厢的,迫不及待地呼吸了几口清冷潮湿、带着熟悉草木味的空气,试图把昨晚软卧包厢外那僵硬人影带来的阴霾和火车上混杂的人间烟火气一并呼出去。

站台上人不多,多是些背着背篓、面色黝黑的山民,说着我熟悉又有些隔阂的土话。我那张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都市面孔和鼓鼓囊囊的登山包,引来了几道好奇的打量,但很快便移开了。这里的人,对陌生事物有种本能的疏离和谨慎。

我没在州府停留,直接转乘了一趟摇摇晃晃、漆皮斑驳的长途班车,朝着更深的大山腹地——我出生的那个县,也是老司城遗址所在的县——进发。

班车在山路上颠簸盘旋,窗外是连绵的翠绿和陡峭的悬崖,偶尔可见挂在半山腰的吊脚楼和梯田。景色壮美,但我无心欣赏。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火车上的惊魂一幕,还有申正市那一堆烂摊子。那僵硬人影最后指向我背包的动作,像根刺,扎在心头。

它想要什么?“镇器”残片?还是U盘?或者……两者都是?

还有,老娘舅的信和“镇器”残片,是谁送到我申正市门缝底下的?那个人,和火车上的“东西”,有没有关联?

问题越想越多,头越大。

班车开了三个多小时,在一处山垭口把我放了下来。从这里,还要走十几里陡峭的山路,才能到我出生的寨子。而老司城遗址,在另一个更深的山谷里,需要从寨子再往西走。

多年未走山路,我背着沉重的包,走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路上遇到几个寨子里的熟人,勉强认出我,用带着口音的官话跟我打招呼:“稻伢子?回来啦?在城里发财咯?” 我含糊应着,脚步不停。

终于,在午后时分,看到了寨子那熟悉的风雨桥和层层叠叠的吊脚楼屋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一切都仿佛和我离开时没什么两样,时光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

但我没直接回家。老爹老妈估计还在田里忙活,而且我知道,我要找的人,这会儿八成不在家。

我拐上了一条更偏僻、通往老猎户聚居区的小径。穿过一片竹林,在一处背风的山窝里,看到了那栋熟悉的、歪歪斜斜、几乎与山体融为一体的老旧木屋。屋前晾着几张兽皮,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和烟叶味。

这就是我老娘舅,石老倔,独居的地方。

木屋的门虚掩着。我喊了一声:“舅!”

里面传来一阵咳嗽,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动静。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个干瘦、黝黑、脸上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但眼睛却依旧锐利得像山鹰的老头探出头来,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旱烟杆。

他上下打量了我几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还晓得回来?城里花花世界不好耍?”

还是那副又臭又硬的脾气。但我心里却是一暖。“舅,我回来……有点事想请教您。”

“进来吧,莫挡风。”他转身进屋。

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但收拾得还算利落。火塘里埋着炭火,散发着暖意。我在一个小木凳上坐下,把背包小心地放在脚边。

石老倔在我对面蹲下,摸出火柴点燃旱烟,深深吸了一口,浑浊的眼睛透过烟雾看着我:“讲吧,惹了哪路‘太岁’?搞得灰头土脸跑回来。”

我苦笑一下,也不隐瞒,把申正市遇到的事情,从红光废品站、白楼、金鼎大厦、幼儿园废墟,到U盘数据恶灵,再到火车上的诡异人影,尽量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重点描述了那些“红色冤魂”、异常电磁现象、法阵、以及“镇器”残片的作用。

石老倔一直沉默地听着,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偶尔听到某些关键词(比如“老司城”、“镇器”、“血祭”)时,眼神会微微闪动一下。

等我讲完,屋里只剩下火塘里炭火轻微的噼啪声和旱烟燃烧的嘶嘶声。

良久,石老倔磕了磕烟灰,哑着嗓子开口:“你搞的那些‘电灯电话捉鬼’,是歪门邪道,但歪打正着,碰上真东西了。”

他站起身,走到一个乌黑的木柜前,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油布包,打开,里面是几本边角卷曲、纸张泛黄发脆的手抄本,还有几个造型古朴怪异、看不出材质的小物件。

“你遇到的那些,‘红衣’、‘孩童’、‘线缆传声’、‘数据成精’……花样挺多,但根子上,还是老一套。”他把手抄本推到我面前,“这些东西,以前山里也有,叫‘怨执’、‘地缚’、‘物魅’。只不过现在你们城里,多了些铁壳子、电线网,它们就换了身皮。”

我翻开手抄本,里面是用毛笔小楷记录的,夹杂着大量难以辨认的符咒和图案,还有一些类似病例记录般的描述,记载着某某年月,某地出现何种异常,如何处置等等。语言古奥简略,但结合我的遭遇,竟能对上不少。

“您是说,本质是一样的?都是强烈的怨念能量残留,附着在不同媒介上?”

“差不多。”石老倔蹲回火塘边,“人死有灵,执念深的,怨气大的,就容易‘留影’、‘附物’。你们城里人多,死得花样也多,怨气杂,混在一起,又被那些铁壳子(电器)一激,就变成你看到的鬼样子。”

“那法阵呢?还有利用这些怨念的……”我追问。

石老倔脸色沉了下来:“那是另一码事。是有人,心术不正,走了邪路。从老司城那些断了传承的阴毒玩意里,偷学了几手皮毛,就敢拿来害人、聚阴、养煞!”他指了指我包里,“你那个铁片片,就是以前司城里,用来镇守‘阴窍’、防止这些脏东西跑出来,或者被邪术引动的‘镇器’的一部分。完整的‘镇器’,配合特定地势和口诀,能镇一方安宁。可惜,早就被打碎、遗失了。你这片,恐怕是最大的一块了。”

原来如此!“镇器”是防御性的,用来“镇”的。那利用怨念布阵害人的,就是进攻性的“邪术”?

“舅,您知道是谁在搞这些吗?申正市那个幕后黑手,跟湘西这边有没有关系?还有,昨晚火车上那个……”

石老倔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警惕和……一丝无奈?“山外头的事,我不清楚。山里头……水也浑了。这些年,寨子里、山外镇上,也有些生面孔晃荡,打听老司城的事,收一些老物件。至于火车上那个……”他顿了顿,“那不像我们这边‘养’的。太糙,痕迹太重。倒像是……刚‘起’来的,没经过‘调理’,野性难驯。”

刚“起来”的?是指新死的,被强行“催动”的?难道申正市那边,已经开始“制造”或者“搬运”这类东西了?

“那‘钥匙’和‘血祭’呢?我在U盘的数据恶灵爆发时,听到过这个词。”我追问最关键的问题。

听到“血祭”二字,石老倔的脸色彻底阴沉下去,眼里甚至有寒光闪过。“那是禁术!最阴毒、损阴德的玩意!用大量横死之人的怨魂精血,祭祀某个邪物或者打开某个不该打开的地方,换取力量或者……放出更凶的东西!老司城当年衰败,跟这些禁术脱不了干系!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还有人打这个主意!”

他猛地站起来,在狭小的屋里踱了两步:“你要找的‘钥匙’,如果跟‘血祭’有关,那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很可能是开启某个古代禁地或者邪器封印的‘引子’!”

我的心沉了下去。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不止是报复、勒索或者商业阴谋,可能涉及更古老的邪恶和禁忌。

“舅,那我该怎么办?‘镇器’残片不够用,我对付不了这些东西,更别说找出幕后黑手阻止他们了。”我有些沮丧。

石老倔停下脚步,看着我,目光复杂:“你爹当年送你出去读书,就是不想你沾这些晦气事。没想到……你自己撞进来了。也许,是命数。”

他走回柜子边,又翻找了一会儿,拿出一个巴掌大、黑乎乎、像是某种兽角打磨而成、表面刻满细密符文的哨子,递给我。

“这个你拿着。‘赶山哨’,老辈子‘撵脚’时用来惊散寻常野鬼、安抚躁动尸身的,对‘阴气’有点震慑和疏导作用。比不上‘镇器’,但比你瞎鼓捣的那些铁壳子靠谱点。吹法有讲究,我教你。”

他又指了指那几本手抄本:“这些,你也带上。有空看看,虽不全,但能让你少走点弯路,至少认得哪些东西不能碰。老司城那边……你别一个人去,那地方邪性,现在更是不太平。等我这两天把手头活计交代一下,带你去外围转转,认认路,有些地方,得用老法子才进得去。”

我接过冰冷的“赶山哨”和沉重的手抄本,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和底气。老娘舅虽然嘴硬,但终究是护着我的。

“谢谢舅!”

“谢个屁!”石老倔又恢复了那副臭脸,“赶紧滚回去看看你爹妈,别让他们担心。还有,把你包里那些‘脏东西’看好了,别在寨子里乱放,晦气!”

我连连点头,背起包,准备离开。

“等等。”石老倔又叫住我,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你回来这几天,留心点寨子东头那家新开的‘赶尸客栈’。”

“赶尸客栈?”我一愣。那玩意儿不是旧社会的传说吗?现在还有?

“名义上是搞什么‘民俗体验’、‘特色旅游’,骗城里傻子的钱。”石老倔眼神锐利,“但老板是个生面孔,手底下的伙计,看着也不像正经人。我瞅见过他们后半夜偷偷摸摸往后山老司城方向运东西……用的箱子,缝里渗出过朱砂味。”

朱砂?那是辟邪、同时也是某些邪术常用的东西!运输?运去老司城?

“您怀疑他们……”

“我什么都没说。”石老倔打断我,“自己留个心眼。山里的狐狸,尾巴藏不住的。”

我心头一凛,重重地点了点头。

离开石老倔的木屋,走在回自家吊脚楼的路上,夕阳给群山镀上了一层金边,景色壮丽,但我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影。

老司城的秘密,“镇器”的来历,邪恶的“血祭”禁术,疑似与幕后黑手有关的“赶尸客栈”……湘西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其神秘面纱之下隐藏的暗流,似乎比繁华都市里的“电子鬼魂”,更加古老、更加凶险。

道长林稻长,你的“深山进修”,课程表排得可真够满的。理论(手抄本)、实践(赶山哨)、野外考察(老司城)、还有潜伏侦查(赶尸客栈)……

得,既来之,则安之。先把爹妈糊弄过去,然后,好好会一会这山里的“老朋友”和“新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