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45:14

破冰后的日子,表面上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平整。

陆志松了一口气——我能感觉到。那种松弛不是刻意的,是他整个人状态的自然变化:眉头不再时时紧锁,吃饭时会主动聊两句排练的趣事,晚上偶尔会问我要不要一起看电影。他甚至开始规律地给我发消息,像完成某种日常任务:“到单位了”“排练中”“晚点回”。

“你看,这样不是挺好。”某个周末早晨,他边煎蛋边说,“我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但该联系的时候联系,该回家的时候回家。平衡。”

他把“平衡”两个字说得很重,像在确认某种正确性。

“嗯,挺好。”我说,往面包上涂果酱。果酱是草莓的,太甜了,黏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陆志满意地点头,把煎蛋装盘。阳光照在他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扇形阴影。他看起来真的轻松了,像卸下了什么重担。

我知道那重担是什么——是我。是我的焦虑,我的追问,我的“需要太多”。现在我不问了,不追了,不要了。他自然就轻松了。

但我没有。

我的轻松是演出来的。就像现在,我笑着说“挺好”,但心里那个七岁的小孩正在尖叫:他在敷衍!他只是在完成任务!这不是爱!

ENFP最擅长什么?最擅长表演快乐。双子座最擅长什么?最擅长同时相信两个相反的事实。所以我能一边表现得适应良好,一边在心里经历海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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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上的麻烦来得毫无预兆。

那个我加班赶制的新区规划项目,高程数据出问题了。不是我测量的部分,是我整合的下属测绘队的数据——一片洼地的等高线标注错误,导致排水系统设计有严重缺陷。发现时,施工队已经进场三天。

会议室里,领导的脸色铁青:“林泓,你是项目负责人,最后的数据审核是你签的字!”

“对不起。”我低下头,“我会重新核对所有数据。”

“重新核对?”领导把文件摔在桌上,“工期耽误一天损失多少钱你知道吗?甲方现在要我们给说法!”

我盯着桌面的木纹,一条条,像大地的裂痕。脑海里浮现那晚加班的情景——我急着回家,想着陆志会不会发消息,想着我们刚破冰的关系需要维护。于是审核时草草扫过,签了字。

“我会负责。”我说。

“你怎么负责?”领导叹气,“林泓,你一直是院里的骨干,最近怎么回事?状态这么差。”

我无法回答。总不能说,因为我男朋友不回消息时我会心慌,回消息时我又怀疑是任务,导致我工作时无法集中注意力。

最终处理结果是:扣发季度奖金,项目移交他人,我调去参与一个边缘的旧城档案数字化项目——没有技术含量,就是扫描老图纸,录入系统。

“正好休息休息。”同事老张拍拍我的肩,“那个项目我看了,数据本来就乱,不全是你的错。”

“谢谢。”我勉强笑笑。

走出单位时,天已经黑了。手机里有陆志的消息:“今晚乐队聚餐,不回来吃饭。”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他用了“回来”,而不是“回家”。一字之差,意义微妙。

回:“好,少喝点。”

他回了个OK的手势。

我把手机塞回口袋,走在寒冷的街道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像某种无声的嘲笑。我想起白天领导的质问:“最近怎么回事?”

我也想问自己:最近怎么回事?

为什么我的生活像一张标错了坐标的图纸,所有建筑都歪斜,所有道路都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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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志那边的压力也在肉眼可见地累积。

首先是巡演。虽然拿到了赞助,但赞助商的要求也更具体——要增加互动环节,要配合新媒体宣传,要保证每场票房。陆志作为创作核心和实际上的乐队管理者,压力倍增。

“那个王总,”有次他深夜回家,揉着太阳穴说,“非要我们在台上加段即兴,说观众喜欢看‘真实创作过程’。即兴是能计划的吗?荒谬。”

我给他倒了杯热水:“可以设计一个看起来像即兴的段落。”

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眼神复杂:“你也开始说这种话了?”

“哪种话?”

“敷衍的话。”他接过水杯,“‘看起来像即兴’,那不就是作假?”

我语塞。是,我在说敷衍的话。因为我累了,不想再深入讨论,不想再触碰他那些关于“真实”“纯粹”的坚持——那些坚持曾经让我着迷,现在却让我疲惫。

“对不起。”我说。

“没事。”他喝口水,“是我太较真。”

可如果他不较真,他就不是陆志了。正是这种较真,让他写出了那些打动人心的音乐,也让他把生活过得像一场不能有丝毫误差的演出。

第二重压力来自家庭。破冰后不久,陆志的叔叔突然来宁城出差,要见面。

“我爸的弟弟。”陆志在电话里语气紧绷,“一直觉得我搞音乐是胡闹。这次来,肯定又要说教。”

“要我陪你吗?”我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不用。我一个人就行。”

“好。”

挂断电话,我坐在客厅里,看着窗外的夜色。他不需要我。即使是面对家庭压力,他也选择独自面对。这是他的习惯,也是他的骄傲——或者,是他根本不相信我能帮上忙。

那晚他回来很晚,身上有酒气,脸色阴沉。

“怎么样?”我递给他蜂蜜水。

“还能怎么样。”他冷笑,“说我27了(他叔叔记错年龄),还没个正经工作,说爸妈为我操心,说我不懂事。最后给我张名片,他朋友公司的,让我去面试。”

“你怎么说?”

“我说谢谢,收下了。”他仰头喝完蜂蜜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名片扔垃圾桶了。”

我看着他。灯光下,他眼睛里有种倔强的光,像受伤的动物在龇牙。

“他会告诉你爸妈的。”我说。

“随便。”陆志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反正他们从来就没满意过。”

他走进工作间,关上门。没过多久,钢琴声传出来——不是旋律,是杂乱的和弦,一下下砸在琴键上,像在砸什么东西。

我坐在客厅里听。那声音里的愤怒和委屈,几乎要破门而出。我想进去抱抱他,但想起他说“不用”。想起他说“我一个人就行”。

所以我就坐着,听着。像听一场隔着墙壁的暴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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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重压力是陆志自己给的。他开始筹备一张个人EP,完全独立于乐队,自己作曲、编曲、制作。这意味着他需要投入更多时间,更多精力,更多……自我消耗。

“为什么这么急?”我问过他一次。

“巡演需要新作品。”他说,“而且……我想证明点什么。”

“向谁证明?”

他没回答。但我知道——向父母,向叔叔,向所有觉得他“不务正业”的人,也向他自己。

于是他的生活变成了这样:白天排练,晚上编曲,凌晨写谱。睡眠时间压缩到四五个小时,吃饭经常忘记,烟抽得越来越凶。

我试图照顾他。煲汤,提醒他吃饭,在他工作时轻手轻脚。但他常常感觉不到——或者说,感觉到了,但觉得是干扰。

“林泓,”有次我终于忍不住,在他连续工作八小时后推门进去,“吃饭了。”

他头也不回:“放那儿吧。”

“汤要凉了。”

“知道了。”

我站着没动。他转过头,眉头皱着:“还有事?”

那个表情——那种被打扰的不耐烦——像一根刺,扎进我心里。我摇摇头,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回到厨房,我看着那锅慢慢冷却的汤,突然觉得可笑。我在干什么?扮演贤惠的伴侣?可陆志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需要的是安静,是空间,是一个不会打扰他创作的存在。

而我,正在努力成为那个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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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活也在继续。按照自己定的计划:申请了智慧城市项目(被拒了,理由是需要长期出差,院里现在不放人);报了声学课程(上了两节,发现老师讲得太基础,无聊);开始晨跑(坚持了一周,后来因为晚上失眠、早上起不来而放弃);约了大学同学吃饭(聊了半天,发现除了回忆过去无话可说,尴尬)。

每项计划都像肥皂泡,看起来漂亮,一碰就碎。

只有工作勉强维持。旧城档案数字化项目枯燥得要命,每天面对发黄、脆裂的老图纸,小心翼翼扫描,逐条录入那些半个世纪前的数据:某街某巷,某年某月,某栋建筑,产权人,占地面积……

但奇怪的是,这种枯燥反而让我平静。因为这些数据是确定的。1958年就是1958年,24.5平方米就是24.5平方米。不会变,不会说谎,不会忽冷忽热。

我开始主动加班。反正回家也是面对一扇紧闭的门,不如在这里面对这些诚实的数据。

老张有次晚上回单位取东西,看见我还在,叹了口气:“小林,你这样不行啊。”

“怎么了?”

“人活着不能光靠熬。”他点了根烟,“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你测个数据都能乐半天,说‘看,这片地将来能建公园’。现在呢?死气沉沉。”

我笑笑:“长大了嘛。”

“长大不是心死。”老张拍拍我的肩,“有什么事,说出来。憋着会憋坏的。”

我没说话。说什么呢?说我男朋友爱音乐胜过爱我?说我在一段关系里感觉自己是多余的?说我在努力变得“独立”,但其实每天都在内耗?

太矫情了。成年人,谁没点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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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的崩溃发生在一个普通的周三晚上。

那天我感冒了,头疼,发低烧。下班时实在撑不住,给陆志发了条消息:“我不舒服,先回家了。”

他回:“好,多喝水。”

没有“怎么了”,没有“严不严重”,没有“我早点回来”。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冷。窗外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开灯,家具的轮廓在昏暗中模糊成一片。我听着自己的呼吸,粗重,滚烫。想起小时候发烧,妈妈会把冰凉的手放在我额头上,轻声说“睡一觉就好了”。

现在没有人会把手放在我额头上了。

八点多,陆志回来了。我听见开门声,脚步声,然后是工作间的门打开又关上。他没进卧室,甚至没问一句“你好点没”。

我躺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不是委屈,是一种更深的、更绝望的东西——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在这场关系里,我的痛苦,我的需要,我的存在,对他而言都是背景噪音。需要被静音的那种噪音。

九点半,我爬起来,去厨房倒水。经过工作间时,门缝底下透出光,能听见键盘敲击声和隐约的音乐。我站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推开门。

陆志戴着耳机,盯着电脑屏幕,手指在MIDI键盘上快速移动。屏幕上,音轨密密麻麻,像城市的俯瞰图。

他完全没察觉我进来。

我看了他几分钟,然后转身,轻轻关上门。回到卧室,吞了颗退烧药,躺下。药效慢慢上来,意识开始模糊。

半梦半醒间,我好像听见钢琴声。不是从工作间传来的,是从记忆里——是那首《给测绘员的黄昏奏鸣曲》,是琴房里那个眼睛亮亮的陆志,是他说“我可能有点喜欢你了”。

然后那个声音说:“林泓,我需要你……来校准我的世界。”

我在黑暗里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流出来。

校准。多么精确的词。可我现在连自己的坐标都找不到了,怎么去校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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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烧退了。我起床时,陆志已经出门了——今天乐队要拍宣传照,昨天他说过。

餐桌上放着早餐:煎蛋,面包,牛奶。旁边有张便签:“记得吃。陆。”

便签纸是我们一起买的,印着小钢琴图案。他写字用力,笔迹几乎戳破纸背。

我坐下吃早餐。煎蛋凉了,油凝固成白色的斑点。面包也硬了。但我一口一口吃完了。

然后我收拾碗筷,洗澡,换衣服。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我戴上眼镜,世界重新清晰。

出门前,我看了眼工作间。门开着,里面收拾得很整洁——这不是他的风格,他工作时通常很乱。看来今天状态不错,有心情收拾。

也好。他好,就好。

我锁上门,下楼。冬天的阳光苍白无力,照在身上没有温度。手机震了一下,是陆志发来的照片——郊外废弃的铁路,乐队几个人站在铁轨上,小冉在笑,周牧在比耶,陆志站在最边上,表情淡淡的。

配文:“拍完了,效果还行。”

我回:“好看。”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上班了。晚上要加班,不用等我吃饭。”

他很快回:“好。记得吃饭。”

看,我们多和谐。他报备,我回应。我不打扰,他轻松。我们像两个精准咬合的齿轮,运转顺畅,毫无摩擦。

如果忽略齿轮内部正在崩裂的齿。

如果忽略每一次转动时,那些细微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碎裂声。

我走向地铁站,汇入早晨的人流。每个人都在走向自己的战场,每个人的心里都揣着不足为外人道的重量。

而我心里的重量,是一架渐渐走音的钢琴,是一张标错了坐标的图纸,是一个在“假装独立”和“渴望被爱”之间反复撕裂的自己。

但至少,表面是平静的。

至少,今天,我们还能维持这假性的天平。

至于明天——明天再说。成年人的生存法则之一:别想太远,先把今天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