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46:15

心理咨询室的沙发是浅灰色的,布料纹理很细密,手指摸上去几乎感觉不到。我盯着那些细密的纹路,像是在看一幅放大的城市遥感图——看似有规律,其实全是随机的噪点。

“所以,这周的感觉是?”陈医生的声音很温和,四十多岁的女性,戴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米色封面的笔记本。

“不太好。”我盯着自己的手掌,“胃痛更频繁了,晚上要吃褪黑素才能睡三四个小时。还有……我会反复查看他的定位。”

“陆志的吗?”

“嗯。”我咽了咽口水,“共享定位是我们刚在一起时他主动开的,说‘免得你担心’。但现在我每隔半小时就会打开一次,确认他还在音乐学院、排练室,或者回家的路上。如果定位超过两小时没动,我就会开始想:他是手机没电了,还是故意关掉了,还是……出了什么事。”

“你有问他吗?”

“最近没有。”我摇摇头,“以前会问,他会说‘手机在充电’或者‘刚刚在排练没看手机’。但现在我不敢问了。问多了,他会烦。”

陈医生在笔记本上记了几笔。“上次我们谈到,你小时候被父母‘遗忘’的经历——放学后在校门口等到天黑,轮流去父母的新家却发现自己没有钥匙。这种‘被留在原地等待,却等不到人来’的创伤,现在被陆志的行为不断触发。”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

“林泓,我需要问你一个直接的问题。”陈医生放下笔,看着我,“你觉得这段关系,还能给你带来安全感吗?”

我沉默了很久。窗外的泡桐花开了,大朵大朵的淡紫色,在风里摇摇晃晃。

“我不知道。”我终于说,“有时候,当他半夜给我倒热水,或者记得我不吃香菜的时候,我觉得有。但更多时候……没有。”

“没有安全感的关系,就像在没有地基的建筑里生活。你会一直处于警觉状态,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塌。”陈医生顿了顿,“我通常不会直接给建议,但基于你这三个月的咨询进展,以及你描述的陆志的行为模式……我认为,如果可能的话,他需要参与一次咨询。”

我猛地抬头。

“不是要他‘认错’或‘改变’。”她补充道,“而是让他理解你的焦虑来源,也让你们在一个中立的、专业的环境里,尝试建立一种新的沟通方式。当然,这需要他愿意。”

“他不愿意。”我脱口而出,“他讨厌谈这些。他说心理咨询是‘花钱买安慰’。”

“你可以试试。”陈医生温和地说,“如果他拒绝,那本身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

重要的信息。意思是:他连尝试都不愿意。

脑子里像有两个声音在吵架——一个说试试吧,万一呢?山区那晚他抱着你哭,说会改。也许他需要一个人告诉他怎么改。另一个声音冷冷地说,别试了,你记得上海的事吗?他连申请去外地都不告诉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坐在咨询室里,对着陌生人剖析自己?

离开咨询室时,陈医生给了我一张纸条。“如果你决定邀请他,可以让他先看看这个。这是针对伴侣参与咨询的简要说明,强调这不是‘审判’,而是‘共同理解’。”

我把纸条对折,放进口袋。纸边很锋利,隔着布料刺着皮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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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陆志回家比平时早。七点多,天还没全黑,他推门进来,手里拎着超市的塑料袋。

“买了点菜。”他说,语气平淡,“吃了吗?”

“还没。”我坐在餐桌边,面前摊着工作笔记——历史地图的编号系统需要重新设计,我画了一下午的流程图。

陆志进了厨房。我听见塑料袋窸窸窣窣的声音,水龙头打开,切菜的声音。很日常,像过去很多个晚上一样。

但我知道,不一样。上海那件事后,我们之间隔着什么。不是争吵留下的裂痕,而是沉默筑起的墙。我们在墙的两边,各自生活,偶尔隔着墙说几句话,声音闷闷的,听不清情绪。

吃饭时,我们相对而坐。青椒肉丝,番茄炒蛋,紫菜汤。都是简单的菜,他炒得有点咸,但我没说。

“下周巡演第二场。”他忽然说,“在临市,要去两天。”

“嗯。”我夹了一筷子青椒,“什么时候走?”

“周六早上,周日晚上回。”

周六。我的测绘大赛决赛也是周六。他不知道,还是忘了?

我放下筷子。“陆志。”

他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警觉——像动物感觉到危险的那种警觉。

“我周六决赛。”我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移开视线。“哦,对。我忘了。”

忘了。轻飘飘两个字。

“所以你不能来。”我说,不是问句。

“我尽量赶回来。”他说,但声音很虚,他自己都不信。

我看着他。看着他低头扒饭的样子,看着他想逃避这个话题的肢体语言。胃又开始痛,熟悉的绞痛,像有只手在里面攥紧。

“陆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我的心理咨询师……建议,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一次。就一次。”

他夹菜的动作停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一片青椒掉回盘子里。

“什么意思?”他问,声音冷了下来。

“不是要你怎么样。”我急忙说,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条,摊开推过去,“陈医生说,只是想让你理解我的……焦虑是怎么来的。也许我们可以学学怎么沟通,怎么……”

“林泓。”他打断我,放下筷子,“我最近很忙。下周要排演,要准备巡演,还有几个编曲的活要赶。我没时间。”

“就一小时。”我盯着他,“求你了。就一小时,下周随便哪天晚上。”

“我说了,我没时间。”他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而且我不觉得我们需要去那种地方。有问题我们可以自己解决。”

“我们解决不了。”我也站起来,声音提高了,“陆志,我们试过了。每次都是我说我很难受,你说你会注意,然后过几天又一样。我焦虑到要看医生,你却说‘那种地方没用’?”

“那你要我怎么样?”他转身,眼神锐利,“放下所有工作,天天陪着你?哄着你?林泓,我是成年人,我有我的事业要拼。你也是成年人,你的情绪应该你自己管理。”

“管理?”我觉得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陆志,我不是在‘闹情绪’。我是在求救!我睡不着,吃不下,工作出错,每天活在‘你随时会消失’的恐惧里——这不是‘情绪’,这是病了!而你是我的恋人,我病了,我需要你帮我一把,哪怕只是坐在我旁边,听医生说几句话,都不行吗?”

他看着我,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种表情我见过——是在他承受不了压力时,彻底关闭情感通道的表情。

“下周我真的没空。”他最终说,声音平静得残忍,“下下周再说吧。”

“下下周?”我笑了,笑声很干,“下下周你的巡演结束了,又会有什么新的事。陆志,永远都是‘下次’,永远是‘以后’。可我的‘现在’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不再说话,端着碗筷进了厨房。水龙头打开,哗哗的水声盖过了一切。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张摊在桌上的纸条。陈医生工整的字迹:“伴侣参与咨询的目的:增进理解,建立更健康的互动模式……”

增进理解。他连尝试理解都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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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没放弃。我性格里那股执拗劲在这种时候会变得可怕——明明知道是南墙,还是要撞上去,好像撞得够狠,墙就会倒。

第二天,我给他发了陈医生工作室的地址和时间选项。他没回。

第三天,我打电话,他没接。晚上他回家,我说:“时间你定,我配合你。”

他说:“林泓,你别逼我。”

“我是在求你。”我说。

第四天,他松口了。“周五晚上,就一小时。我八点前要回排练室。”

“好。”我说,心脏狂跳,像是得到了某种赦免。

脑子里那两个声音又来了——一个说看,他答应了,也许还有救。另一个声音冷冷地提醒:注意他的用词,“别逼我”。他觉得这是压迫,不是帮助。

周五傍晚,我们在咨询室楼下的咖啡馆碰面。陆志穿着黑T恤,背着电脑包,看起来刚从排练室出来。他点了美式,一口没喝,手指不停敲着桌面。

“放轻松。”我小声说,“陈医生人很好。”

“嗯。”他应了一声,眼睛看着窗外。

咨询室还是那个浅灰色沙发的房间。陈医生微笑着请我们坐下。陆志选了离我最远的单人沙发,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是防御的姿态。

“陆志,谢谢你愿意来。”陈医生开口,“今天不是要分析谁对谁错,只是想听听你们各自对关系的感受。林泓已经和我聊了很多,我也想听听你的视角。”

陆志沉默了几秒。“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林泓最近工作压力大,有点焦虑。”

“除了工作压力,你觉得关系中有什么让你困扰的地方吗?”

“没有。”他很快回答,“我挺忙的,他也有他的事。这样挺好的。”

陈医生温和地追问:“那林泓提到的,比如你偶尔会失联,或者在一些重要时刻缺席,你怎么看?”

“那些都是特殊情况。”陆志的声音变得生硬,“我有我的工作,不可能随时待命。而且我觉得……林泓对一些小事反应过度了。比如我手机没电几个小时,他会发几十条消息。这让我压力很大。”

“所以你感觉被压迫了?”

“有点。”他看了我一眼,又迅速移开,“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应该给彼此空间。我有我的事业要拼,他也应该有他的生活,而不是整天盯着我在哪里,在干什么。”

陈医生点点头,转向我:“林泓,你听到陆志说‘感觉被压迫’,是什么感受?”

我攥紧了手指。“我……我不是要压迫他。我只是害怕。小时候我爸妈就是这样,说好来接我,然后就不见了。现在陆志失联,那种感觉就会回来——我被丢下了,没有人要我。”

“那是你的问题。”陆志忽然说,声音很冷,“你不能因为小时候的事,就要求我随时报备。我是独立的个体,不是你的心理治疗工具。”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

陈医生试图引导:“陆志,我听到你说需要空间,这很合理。但同时,林泓的安全感需要一些基本的承诺和一致性。你们有没有可能找到一个平衡点?比如约定如果会失联超过多久,提前说一声?”

“我说了,那是特殊情况。”陆志的防御彻底竖起,“工作就是会有突发状况。如果我每次都要提前报备,那我什么也别干了。”

“那如果林泓因为你的失联而焦虑发作呢?”陈医生问。

“他应该学会自己处理。”陆志说,“成年人要为自己的情绪负责。”

为自己负责。这句话像一把冰锥,扎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变成了一场攻防。陈医生每次试图引导陆志看到我的焦虑和他的行为之间的联系,他都会用“理性”“现实”“独立”这些词挡回去。他说我的焦虑是我的问题,他说咨询没用,他说我们需要的不是谈话,而是“各自做好自己的事”。

他全程没有看我一眼。

我坐在那里,听着他用最冷静的语气,否认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他把我的痛苦归结为“我的问题”,把我的求救解读为“压迫”。在他的坐标系里,爱和病是分开的——他愿意爱一个健康的我,但不愿意触碰生病的我。可爱情难道不是“即使你破碎,我也愿意小心捡起”吗?还是说,在他必须隐藏自己的世界里,连爱的形状也必须保持“正常”,不能有裂缝?

一小时后,咨询结束。陆志立刻站起来:“我可以走了吧?排练要迟到了。”

陈医生点点头,眼神里有淡淡的遗憾。“你们可以再聊聊。”

我们并肩走出大楼。夜幕降临,街灯刚亮,飞蛾绕着光晕打转。

“你也听到了。”陆志先开口,声音在夜风里很凉,“医生说你太焦虑。你要自己调节,不能总依赖别人。”

我停下脚步。“所以你觉得,今天这一小时,证明了都是我的错?”

“我没说谁错。”他继续往前走,“我只是说,问题在你身上。你把自己童年的阴影投射到我身上,这对我不公平。”

不公平。他在说不公平。

“那上海呢?”我追上他,“你申请去上海不告诉我,这对我就公平吗?”

“又来了。”他皱眉,“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没有过去!”我的声音开始发抖,“陆志,我坐在这里,看着你在医生面前把我所有的痛苦都定义为‘我的问题’,看着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就是你对待关系的方式,是吗?永远理性,永远正确,永远是我在‘无理取闹’?”

“我不想吵架。”他加快脚步。

“可我想!”我抓住他的手臂,“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这么痛了,你连碰我一下都不愿意!我想知道你到底爱不爱我,还是只是需要一个人在你成功的时候给你鼓掌,在你失败的时候不烦你?!”

他甩开我的手,力道很大。“林泓,你够了。”

“我不够!”眼泪终于决堤,但声音压得很低,像怕被整条街听见我们在吵什么,“我永远都不够!不够独立,不够坚强,不够让你省心!可是陆志,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需要确认被爱,需要知道你会在,需要你在我说‘我快撑不下去’的时候,不是告诉我‘你自己调节’,而是说‘我在这里’!”

路灯下他的脸苍白而紧绷,下颌线咬得死紧。“我做不到。”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我做不到你要的那种……时时刻刻的保证。我有我的压力,我的梦想,我的人生。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精力都用来安抚你的焦虑。那会把我拖垮。”

“所以你要放弃我了。”我说,声音忽然像被抽空,“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要走了。”

“我没有——”

“你有!”我打断他,“你已经在走了!从杭州失联开始,从我妈手术那天开始,从上海的事开始——你一步一步往后退,现在退到了悬崖边,下一步就是彻底消失。对吗?”

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挣扎,有愧疚,但更多的是——疲惫。那种“我真的没办法了”的疲惫,那种“这个世界连爱一个人都需要解释”的疲惫。

“我们都需要冷静。”他最终说,“这段时间,我们先别见面了。”

“别见面?”我笑了,眼泪流进嘴里,咸得发苦,“陆志,我们住在一起。你说‘别见面’是什么意思?要我搬出去,还是你搬出去?”

“随便。”他说,转身要走,“我今晚住排练室。”

“陆志!”我对着他的背影喊,声音在空荡的街上显得单薄,“如果你现在走,我们就完了!”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然后继续往前走,消失在街角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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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我没有睡。

我坐在客厅的黑暗里,手机屏幕的光映在脸上。我给他发消息。

我: 对不起,我不该在街上吼你。我们回家好好谈,好吗?

我: 陆志,我真的很害怕。你别这样。

我: 求你了,回我一句。就一句。

没有回复。

凌晨一点,我打开定位共享。他的手机在音乐学院附近,一动不动。是排练室,还是……别人的地方?

我打过去。响了七声,被挂断。

再打。关机。

那种熟悉的、冰冷的恐惧从脚底漫上来——我被丢下了。又一次。在暴露了所有脆弱之后,被彻底抛弃。

我开始发消息。一条接一条,像往深井里扔石子,听不见回响。

我: 我知道我烦,我知道我让你累。我改,我真的会改。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 陆志,我什么都没有了。工作要没了,妈妈身体不好,现在连你也要走。我怎么办?

我: 你说句话。骂我也行,恨我也行,但别不说话。我受不了。

我: 我胃好痛,喘不过气。你能不能回来?

我: 我求你了。

没有回应。只有冰冷的已送达提示,像一个个测点标记在荒芜的地图上。

天亮时,我蜷缩在沙发上,眼睛肿得睁不开。手机终于响了,是陆志。

我几乎是扑过去接起来。

“陆志——”

“林泓。”他的声音很沙哑,也很冷,像被一夜的烟熏坏了嗓子,“你发了五十三条消息,打了十九个电话。”

“我……对不起,我只是——”

“听我说完。”他打断我,每个字都像冰棱,“我最近非常忙,压力很大。我不希望外界的一切人来干扰我。”

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脏在肋骨间撞。

“我跟你话不投机。你的聊天方式让我觉得你是个13岁的小孩子。我跟跟我不搭调的人会产生距离。”

眼泪无声地滚下来,烫得脸颊发疼。

“但你天天都会说那些让我讨厌、不舒服的话。这给我的生活带来了困扰。我求求你了,让我好过点,别来打扰我了。”

“陆志……”我哽咽,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们……的感情,你就这样——”

“没有什么两个人付出多少。”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像在念一份技术报告,“只是跟你相处以后,觉得你的性格没办法和我相处。”

他顿了顿,然后说出了最后那句,像一把钝刀慢慢旋进心口:

“太tm烦了,你。”

电话挂了。

我再打过去——关机。

发微信——红色感叹号。消息被拒收。

微博取关,电话号码拉黑,网易云移除粉丝,支付宝解除亲密付。所有能想到的联系方式,一个接一个,全部断开。他把自己从这个世界上,对我关上了最后一扇门。

我握着手机,坐在晨光里。客厅一点一点亮起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像一场安静的雪。世界这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心里那座建筑彻底坍塌的声音——先是承重墙的闷响,然后是梁柱断裂的脆响,最后是瓦砾簌簌落下的细响。

我站起来,走到窗边。楼下的泡桐花开得正盛,淡紫色的,一簇一簇,像一场来不及庆祝就匆匆落幕的春天。

我打开手机相册,找到最后一张我们的合照——山区民宿的早晨,他闭着眼睛,我偷拍了他的睡颜。阳光照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像琴键上偶然停驻的光。

我看了很久,然后按了删除。

“确认删除此照片?”

确认。

照片消失了。像从未存在过。

我走到书房,打开电脑。屏幕上是未完成的旧城区误差分析报告。我删掉原来的标题,在空白文档的第一行,慢慢敲下:

“误差允许范围:零。观测对象:已丢失。建议:结束本次测绘任务。”

然后我关掉文档,打开绘图软件。新建一个空白画布,选择黑色填充。全黑。没有任何坐标线,没有任何测点,没有任何需要修正的误差。

只是一片完整的、沉默的黑暗。

就像现在,心里终于什么也不剩的样子。

在测心碎和心理之间的位置,大约是一光年,陆志,你的音符我从来都测不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