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05:51:13

脚下的木地板年久失修,踩上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像是有耗子在隔层里磨牙。

县委招待所302室的门虚掩着。

没有埋伏,没有刀斧手,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

只有那盏度数极低的白炽灯泡悬在头顶,灯丝被电流烧得嗡嗡作响,把空荡荡的房间照得惨白。

桌子正中央,端端正正压着一个牛皮纸信封。

“玩空城计?”厉野闪身进屋,反手带上门,鼻翼翕动了两下,像头警觉的狼正在分辨空气里残留的气息,“人走了没超过十分钟,烟味还没散。”

我没说话,径直走向桌边。

信封没封口,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纸。

抽出来一看,红头大字赫然醒目——《关于同意筹建红星军属缝纫厂的批复》,落款是“省民政厅”,时间是1981年10月。

那一枚鲜红的公章盖得极为清晰,连五角星中间的纹路都分毫毕现。

如果是这个时代的其他人,看到这东西恐怕当场就会冷汗浸透后背。

这不仅仅是一张纸,这是我和厉野私自开厂、冒用军名的“铁证”。

但我没忍住,嘴角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太假了。

不是章假,是这做假的水平,太超前了。

这文件的正文,用的竟然是标准的“仿宋_GB2312”字体。

在这个还在用铅字排版、甚至很多文件还要靠油印刻写的1982年,这种横平竖直、笔画均匀到毫无瑕疵的电脑字体,就像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人走进了大清朝的紫禁城。

更荒谬的是在落款的“经办人”一栏,除了手写签名外,竟然还有一串微缩的打印数字编号。

那是九十年代末期机关办公自动化之后才有的文件索引码。

我脑海里的“时代档案馆”飞速翻动。

这份伪造文件的模板,分明是参照了1985年以后才推行的公文国家标准格式。

这就好比有人拿了一张印着二维码的银票来找我兑现银子。

“看出什么了?”厉野凑过来,眉头紧锁,“这章看着像是真的。”

“章是萝卜刻的,但刻章的人用力过猛,想把文件做得‘正规’,结果画蛇添足。”我把那张纸轻飘飘地扔回桌上,指尖点了点那行字体,“这种字,现在全中国的印刷厂都排不出来。”

厉野不懂字体,但他懂人。

他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翻来覆去看了两眼,突然从靴子里拔出那把小刀,在那处被胶水粘过的封口痕迹上轻轻刮了一下,凑到鼻子底下嗅了嗅。

“松节油。”厉野把刀收回去,眼神里透出一股嘲弄,“这味儿我熟。周振国办公室那瓶印泥干了,他总爱往里兑这玩意儿,每次去他那扯皮都能闻见这股刺鼻味。而且你看这儿——”

他指着信封背面的邮戳,虽然被人有意涂抹过,但隐约还能看见半个圆弧形的印记,中间是个残缺的“贸”字。

“市外贸局收发室。”厉野冷笑一声,“这人不是跑路,是玩了一出调虎离山。他把咱们支到这儿来,是为了让咱们自乱阵脚。”

“既然他是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钓鱼,那咱们就把钩子给他吞进去。”

我没动那份文件,甚至把信封原封不动地摆回了原来的位置,位置丝毫不差。

“不拿走?”厉野挑眉。

“拿走了就是心里有鬼,就是销毁证据。”我推了推眼镜,镜片上反射出一道冷光,“既然是‘捡’到的假文件,那就得按规矩办——上交组织。”

当晚,我也没闲着。

就着办公室昏黄的台灯,我铺开信纸,笔走龙蛇。

我要写的不是检讨,也不是申辩,而是一份《关于近期社会闲散人员伪造上级机关文件干扰基层经济工作的紧急情况汇报》。

我调取了脑海中1983年“严打”前夕公安部发布的一份内部通报,那是关于打击伪造公文证件的指导意见。

我将其中关于“字体鉴别”、“纸张纹理”以及“印章防伪点”的专业术语,不动声色地揉进了我的报告里。

这不仅仅是一份汇报,这是一份降维打击的“技术鉴定书”。

次日清晨,这份报告就端端正正地摆在了张书记的案头。

张书记看完最后一行字,把老花镜摘下来重重拍在桌上,那力道震得茶杯盖子都在响。

“简直是胡闹!”老爷子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气得通红,“拿军属安置政策当儿戏?还敢伪造省厅文件来搞政治陷害?这不仅仅是造假,这是在破坏改革开放的大局!查!让纪委顺着这个信封的来源,一查到底!”

我在一旁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

只有站在门口的王秘书,在给我倒水的时候,借着身体遮挡,飞快地在我耳边低语了一句:“那穿呢子大衣的人查到了。姓郑,市外贸局物资调配科的副科长。上周刚被人举报挪用了一批进口的确良指标,窟窿堵不上,估计是想把你拉下水,把这潭水搅浑了,他好趁乱脱身。”

原来是只落水的狗,急着找垫背的。

出了县委大楼,阳光刺眼。

厉野正蹲在吉普车旁抽烟,见我出来,递给我一个眼神。

“昨晚小梅跟着那个信封上的邮戳线索,去市里蹲了一宿。”厉野拉开车门,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血腥气,“早晨六点,那个姓郑的从外贸局后门溜出来,鬼鬼祟祟地把一包东西交给了一个女人。”

“吴桂芳?”我猜到了。

厉野点点头:“那包东西是用百货大楼特供的防潮蜡纸包的,除了周振国那个老婆,没人用那玩意儿包咸菜。看来这两家早就勾搭上了。”

说到这儿,厉野突然停顿了一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上的纹路,眼神变得有些深邃且危险。

“还有个事儿。”他吐掉烟头,脚尖狠狠碾灭,“那个姓郑的走路姿势不对劲。左脚有点跛,平时看不出来,但下台阶的时候重心会往右偏。”

我看着他:“你想说什么?”

“79年的时候,我在边境抓过一个走私稽查队的内鬼。那孙子后来跑了,腿上挨了我一枪托。”厉野眯起眼睛,像是在回忆某种让他极度不爽的画面,“那条腿不是摔断的,是骨头错位后没接好长歪了。那姓郑的背影,跟那个内鬼重得厉害。”

我心里猛地一沉。

如果仅仅是贪污腐败,那也就是个经济犯。

但如果牵扯到当年的边境走私和叛逃,那这个姓郑的就不再是一条落水狗,而是一条潜伏在暗处的毒蛇。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他手里会有那么多紧俏的物资指标,为什么他这种级别的人,会盯着我们这个小小的县城缝纫厂不放。

因为红星厂现在的物流网,可能正好挡了他某些见不得光的道。

“先别动他。”我按住厉野就要去摸刀的手,“他在市里有根基,咱们现在动不了。得让他自己露出更大的马脚。眼下,咱们得先把自己的护城河挖深。”

厉野深吸了一口气,那种要把人撕碎的戾气慢慢收敛回去,重新变回了那个精明的生意人:“听你的。对了,你要的那个学生装方案,我想了个招。”

深夜,红星厂的车间里依旧灯火通明。

我趴在绘图桌前,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飞快地勾勒。

既然要拿下全县中小学的校服订单,光靠样式好看没用。

东北的冬天能冻死人,家长们在乎的不是好不好看,而是能不能省下一件棉袄钱。

我在图纸的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行参数:

“面料方案C:外层高密度斜纹卡其布(防风),中层120克压缩棉(保暖),内层全棉磨毛衬里(吸汗)。领口袖口增加罗纹收口,裤脚预留三厘米放量。”

这是后世冲锋衣的雏形理念,我把它移植到了82年的校服上。

这是一场技术革命。

窗外,北风呼啸。

厉野没有进屋,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像尊雕塑一样立在院子里的雪地上。

他指尖夹着烟,明明灭灭的火光在黑暗中像是一只红色的眼睛。

他在看远处。

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在几百米开外那个供销社废弃仓库的房顶上,似乎有一道模糊的黑影,正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我们这边的动静。

“看吧,尽管看。”

我放下笔,将那张画满数据的图纸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

再过十天,我就要让这全县的孩子,都穿上这件能抵御零下二十度严寒的“铠甲”。

到时候,就算是市外贸局的进口布料,也别想攻破这座由人心铸成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