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团纸在通红的炉膛里只挣扎了一秒。
火焰舔过边角的刹那,我盯着那行即将化为灰烬的小字——“利用军属身份走私洗钱”。
黑色的墨迹在高温下扭曲、卷边,最后崩解成一片极薄的灰,随着热气流被抽进了烟囱。
我推了推眼镜,镜片被炉火烤得温热。
这个罪名如果坐实,厉野不光要二进宫,这几十号指着厂子吃饭的残疾老兵和烈士家属,就真的成了过街老鼠。
“厉野。”我转过身,背后的炉火把我的影子拉得极长,一直投射到厉野脚下的水泥地上。
厉野还在转那台缝纫机,手里的动作没停,但肌肉紧绷得像块铁板:“说。”
“从现在起,‘红星军属互助组’这个牌子,摘了。墙上的标语、印章、信纸抬头,所有带这几个字的,全部销毁。”我语气冷静得近乎残酷,“对外,我们改名叫‘城关街道第三缝纫服务点’。”
缝纫机的轮盘猛地一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厉野停了手,转过身来,那道眉骨上的疤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格外狰狞:“服务点?那赵瘸子他们算什么?给街道办扫大街的临时工?”
“不算临时工。”我从随身的公文包夹层里抽出一份还带着油墨味的表格,拍在缝纫机台面上,《街道集体企业职工名册》。
“这是我昨晚用萝卜章刻的草稿,等会儿就去民政局盖真章。”我指着上面的条款,“每人每月发五元‘岗位补贴’,名目走民政局那个一直没人动的‘再就业基金’。名义上,他们全是街道办雇佣的编外职工,吃的是集体饭,不是你厉野的私饭。”
厉野抓起那张纸,粗糙的手指捏得纸张哗哗响。
他是个聪明人,但他更是一个把荣誉看得比命重的兵。
让他把“军属”两个字从脑门上抹掉,比杀了他还难受。
旁边的小梅正捧着那个装满碎布头的搪瓷盆,听到这话,眼睛瞪得溜圆,怯生生地问:“苏哥……这上面,也有我的名字?”
“有。”我看着她,语气缓和了一些,“你是‘街道储备技术员’,不再是‘那个知青的女儿’。”
小梅愣住了,手里的盆差点没拿稳。
在这个年代,一个“身份”,就是一张做人的入场券。
就在这时,那扇摇摇欲坠的铁皮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很有节奏,三长两短。
厉野眼神一凛,瞬间起身,随手抄起一把裁缝剪刀藏在身后。
我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走过去拉开了门栓。
门外站着的是王秘书。
他没穿平时那身笔挺的中山装,而是披了件灰扑扑的旧军大衣,领子竖起来遮住了半张脸,活像个倒买倒卖的二道贩子。
他一闪身挤进屋里,带进一股冷冽的寒气,反手就把门关严实了。
“苏砚,你小子命大。”王秘书搓着冻红的手,压低声音,语速快得像机关枪,“市里的调查组明天一早就到。本来是要直接抓人的,但是——”
他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了厉野一眼:“县委书记刚刚在常委会上发话了。他说,只要你们愿意挂靠街道,主动注销‘军属’这个敏感牌子,这就属于‘基层探索中的失误’,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不抓人,只整改。”
果然。
我不动声色地给王秘书倒了杯热水。
这就是我预料中的“政治切割”。
县里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这涉及到几十个残疾退伍兵,真闹出群体事件,谁的乌纱帽都戴不稳。
他们需要一个台阶,而我给出的“街道服务点”,就是这个台阶。
“替我谢谢书记。”我接过话头,却突然反问了一句,“但这事儿不对劲。这么急着让我们摘牌子,是不是省军区马副参谋长那边……出了变故?”
那是我们之前最大的护身符。
王秘书端着搪瓷缸子的手一僵,苦笑了一声,那笑容里透着股官场的无奈和凉薄:“你小子这鼻子,比狗还灵。老马昨天刚下的调令,去大区党校学习了。新来的副参谋长……姓周。”
厉野猛地抬起头:“周振国的那个周?”
王秘书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低头喝了一大口热水,像是要压惊。
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周家这是要把路堵死,不仅在商业上断供,连我们在体制内的最后一点香火情也要掐灭。
送走王秘书后,厉野一句话没说,转身大步走出了锅炉房。
十分钟后,全厂集合。
没有开灯,只有车间角落里那个煤炉发出微弱的红光。
几十张脸隐没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沉重的呼吸声。
厉野站在最前面,手里拿着那张刚写好的解散通知。
“从今天起,‘红星军属互助组’没了。”他的声音很哑,像是喉咙里含着沙砾,“明天调查组来,谁要是敢多嘴提‘军属’两个字,别怪我不认他是兄弟。”
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在抽泣,有人在跺脚。
“别慌!”厉野低吼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叠裁好的白布条,“名没了,但人还在,魂还在。这是‘服务承诺书’,每人领一张,签上字。名义上是给街道办干活,实际上……”
他翻过那张布条。
背面,用红线密密麻麻地绣着一个小小的五角星。
那是这几天夜里,小梅带着几个女工熬通宵赶出来的暗记。
“只要这颗星还在,咱们就是一家人。”
林秀云是第一个走上前的。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从怀里掏出那张用塑料布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烈士证明,蹲下身,塞进了那台最重的工业缝纫机的底座缝隙里。
那是她的命根子,现在,她把它埋进了地基。
接着是赵瘸子。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那是我们存放账本和印章的铁皮箱。
他拿出一把焊枪,蓝色的火苗滋滋作响。
他没有开箱,而是直接把锁孔给焊死了。
铁水融化,滴落在地上,冒出一股焦糊味。
“钥匙我也熔了。”赵瘸子咧嘴一笑,那笑容在火光下有些凄凉,“明天谁来也别想打开。想看账?把箱子锯开,里面只有煤渣。”
小梅缩在厉野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角,小声问:“哥,咱们是不是真的要散了?”
厉野回过头,那只大得吓人的手掌盖在小梅的头顶,用力揉了揉:“散的是个虚名。只要这口气不断,咱们走到哪,哪就是红星。”
第二天清晨,薄雾笼罩着县城。
两辆吉普车杀气腾腾地停在了厂门口。
几个穿着中山装的干部跳下车,那个戴金表的男人这回没下车,只是摇下车窗,隔着墨镜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然而,迎接他们的不是抗议的退伍兵,也不是违规生产的黑窝点。
门口那块“红星军属互助组”的木牌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崭新的、甚至油漆还没干透的白底黑字招牌——“城关街道第三缝纫服务点”。
车间里静悄悄的,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蓝大褂,低头干活,连个眼神都不给那些不速之客。
我迎上去,双手递上一叠厚厚的文件袋。
“这是全套材料。”我脸上挂着最标准的、体制内小干事的谦卑笑容,“职工名册、街道批文、民政局拨款凭证……还有刚刚盖好的街道办代管公章。同志们辛苦了,要不要进去喝口水?”
带队的干部是个生面孔,大概三十来岁,一脸的精明相。
他狐疑地接过材料,翻了一遍又一遍。
每一张纸都无可挑剔。
规避了所有的“私营”字眼,没有任何“军属”特权痕迹,完全符合当前“鼓励街道发展便民服务”的政策精神。
他像是吞了一只苍蝇,想发作却找不到理由。
最后,在那张盖着街道办鲜红大印的公章页上停留了足足半分钟,才悻悻地合上文件夹。
“这……动作够快的啊。”他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转头看了一眼那辆黑色的轿车,见那边没有动静,只好挥了挥手,“既然手续合规,那就按规定办。但丑话说在前头,别让我们抓到把柄。”
车队走了,卷起一地烟尘。
黄昏时分,我在县委后巷的一个避风角落里,点燃了最后一批旧账本。
这是真正的红星厂账本,记录着这几个月来每一笔布料的来源、每一件成衣的去向。
火光跳动,映红了砖墙上的青苔。
厉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里端着两个搪瓷大碗,热气腾腾。
“羊肉汤面,多加了辣子。”他把其中一碗递给我,自己端着另一碗,蹲在火堆旁,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我也蹲下来,喝了一口汤。
辣味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一天的阴寒。
“这帮人,走了也不会死心的。”厉野嚼着面条,看着火盆里渐渐化为灰烬的账本,“纸你能烧干净,他们心里的钉子,你烧不掉。”
我吹开面汤上的油花,眼镜上蒙了一层白雾:“那就让他们盯着这堆灰看吧。等开春了,这灰里能长出新东西。”
我站起身,目光越过低矮的围墙,看向远处的供销社大楼。
夕阳的余晖下,那个熟悉的身影——周振国,正站在楼顶的天台上,手里举着望远镜,死死地盯着我们刚刚挂上去的那块新招牌。
而在他身后,那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正转身离去。
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袖口那一抹金色的反光再次刺痛了我的眼睛。
那是猎人没有打中猎物后的暂时撤退,也是下一轮更凶狠围猎的开始。
我收回目光,把碗里的最后一口汤喝干。
“身份洗白了,街道的虎皮也扯上了。”我把空碗递给厉野,声音很轻,“但这只是第一步。没有布,这‘服务点’还是个空壳子。老杨那边,现在什么态度?”
厉野接过碗,动作停滞了一下,脸色沉了下来:“他早上传了个话过来。说是挂靠街道虽然合规了,但涤纶纱线属于国家统配物资,街道办级别不够,没有批条,他还是不敢明着给。”
我眯起眼睛,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万家灯火。
不敢明着给?
那就让他不得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