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江城长途汽车站。
声浪像一口烧沸的巨锅,轰然撞进耳膜。汽车尾气的刺鼻、人体汗液的微咸、廉价香水的味道、还有不知从哪个角落飘来的食物油腻气息,混成一股沉重而滚烫的洪流,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叶凌风站在出站口涌动的人潮边缘,像一颗误入湍流的石子。一身过于整洁乃至显得古代的青布衣,背着个半旧的帆布包,与周遭穿着T恤牛仔裤、拖着滚轮行李箱的男女格格不入。
他微微眯了下眼。
在师父强行开辟、又经十几年山中清净灵气淬炼的感知里,眼前的世界剥离了色彩与形貌,呈现出另一副光景。
攒动的人头上方,蒸腾着大片大片焦灼的、不断扭动的昏黄气息,那是赶车人的急躁与焦虑;许多肩背佝偻、步履沉重的人,周身缠绕着灰扑扑的、如同陈旧棉絮的浊气,那是生活重压下的疲惫与麻木。偶尔,视野里会掠过一两道相对清冽的、微带白芒的气息,属于那些面色平和或步履轻快者。
而抬起头,望向车站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稀薄的、如同掺了无数尘埃的灵气,宛如一层肮脏的玻璃罩子,勉强覆盖着这座庞然大物。这与青云山中那清冽甘醇、随手可掬的天地灵气,简直是云泥之别。然而,在这污浊的“玻璃罩”下,那由无数凡人思绪、欲望、情绪汇聚而成的、庞杂而滚烫的“人气”,却如同地火岩浆般,在水泥森林的基底深处汹涌流动,带着一种蛮横、粗糙却又生机勃发的力量。
“浊世……炼心。”叶凌风无声地默念了一遍师父的话,将涌入鼻端的混杂气息与映入感知的斑驳“气色”一同纳入胸臆。没有厌恶,没有畏惧,只有一种沉静的观察与确认。
他并未像大多数初来乍到者那样张望指示牌或询问路径。师父的铜钱还在怀里。
手指探入内袋,触到那三枚冰凉光滑的圆形方孔钱。乾隆通宝,字迹已被摩挲得有些模糊,边缘圆润,黄铜质地沉淀着温厚的旧色。他避开人流,走到车站广场一侧稍微空旷些的角落,背对着喧嚣。
屏息,凝神。
心中无卦,只是将下山伊始所见、所闻、所感,那红尘初染的纷乱意象,与一丝若有若无的灵觉混在一起,轻轻覆于掌中铜钱之上。
手指一弹。
三枚铜钱“叮铃”几声脆响,跃起,翻转,在午后的阳光里划过几道短暂的金弧,旋即落回摊开的掌心。
他低头看去。
钱面、钱背、阴阳排列……
心中自然浮现卦象:巽为风,东南。
很简单的卦象,指向明确。巽主入,风无孔不入,意味着融入、探查、随顺。方位直指东南。
但就在卦象清晰的刹那,一点极其细微的灵觉涟漪,像是投石入水后最外围那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波纹,从他心湖深处漾开。那不是铜钱告诉他的,更像是这车站庞杂气机与自身灵觉、乃至与怀中那半块玉佩之间,一丝玄而又玄的牵引。
东南方……似乎不仅有“入”的机缘,还有一点……“浊气缠玉光”的驳杂意象。浊气沉滞污秽,玉光温润内守,两者纠缠,是物?是人?是吉?是凶?卦象未明,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指向与淡淡的不谐之感。
叶凌风收起铜钱,重新塞回内袋。玉佩贴在心口,依旧温润,并无特别示警。
他抬步,向着车站东南出口的方向走去。步履依旧沉稳,目光平静地掠过形形色色的面孔、琳琅满目的招牌、以及角落里蜷缩的流浪者。帆布包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便是用油纸仔细包好的针囊、几个小瓷瓶,还有那本师父手抄的、边角已磨损的《青囊经略》。
顺着人潮出了东南口,外面临街的嘈杂更甚。拉客的司机、吆喝的小贩、步履匆匆的行人,汇成另一股混乱的旋涡。
就在他准备依照卦象“东南”的指向,继续前行时,前方不远处,车站外墙下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一小圈围观的人群吸引了他的注意。
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里气的异常。
一小团明显污浊、带着几分狠厉躁动的灰黑色气息,围聚在一处。而在那团污浊中央,却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内敛的白色光晕,那光晕正被灰黑气息不断侵扰、缠绕,如同美玉蒙尘。这景象,正与他方才灵觉中那一闪而过的“浊气缠玉光”的意象隐隐吻合。
叶凌风脚步未停,方向却稍稍一偏,向着那圈人走去。
靠近了些,便能看清情形。是四五个穿着花哨衬衫、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的年轻混混,围着一个中年人。那中年人背对着叶凌风的方向,看不清面容,只看出身材清瘦挺拔,穿着一件质地看起来很好的浅灰色立领衬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他怀里似乎紧紧抱着一个深色的布包,布包一角破损,露出里面一点暗淡的、似玉非玉的物件边缘。
那点温润的白色光晕,正是从那破损处透出。而混混们身上散发的灰黑浊气,则不断地试图侵蚀那点白光。
“……老东西,识相点!这地方是你摆摊的吗?交管理费!”一个黄毛混混叼着烟,手指几乎戳到中年人脸上,唾沫星子飞溅。
中年人并未回头,声音透过人群缝隙传来,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冷淡:“公共场所,并无摊位。诸位若是缺钱,不妨直说。”
“嘿!还挺横!”另一个红毛伸手就去拽那布包,“把这破玩意儿拿来抵债也行!”
中年人的身体似乎微微绷紧,抱着布包的手更用力了些。
围观的人或躲闪,或低声议论,无人上前。车站保安的身影在远处晃了一下,又装作没看见般走开了。
叶凌风停在人群外围,静静看着。师父的告诫在耳边回响:“随缘,莫强求。”“量力而行。”
那点被浊气缠绕的玉光,与中年人不卑不亢却隐忍的姿态,形成一种奇特的对比。这算“不平事”么?算“牵连”么?他尚未决定是否要做些什么,又如何去做——是悄然引动地气绊他们一跤,还是用点穴手法隔空给他们个教训?
就在他心念微动,气息将凝未凝的刹那——
那一直背对着他、被混混围住的中年人,忽然毫无征兆地,极其轻微地侧了一下头。
隔着攒动的人头缝隙,两道目光,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起。
中年人的眼睛,是那种深邃的墨黑色,此刻却清晰地映出一点微不可查的讶异,如同平静的深潭被投进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涟漪一闪而逝。那讶异并非针对眼前的混混,而是精准地,穿过混乱的场面,落在了叶凌风身上。仿佛他不仅察觉到了那丝极细微的、属于修行者的气息波动,更精准地定位到了波动源头。
叶凌风心头微微一凛。这中年人,不简单。
下一秒,异变陡生!
“啊——!”
“我的手!”
凄厉的惨叫几乎同时从几个混混口中迸发。只见他们伸向中年人的手腕,仿佛被无形的钢针狠狠刺中,猛地缩回,剧烈颤抖,脸上瞬间血色褪尽,痛得涕泪横流,哪里还有半点凶狠气焰。那黄毛叼着的烟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去捡。
围观人群发出一片低低的惊呼,下意识后退了几步,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几个突然惨叫着蜷缩起来的混混,又看看那依旧背脊挺直、连头都没完全转回去的中年人。
中年人像是完全没看到身后混混的惨状,也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他从容地抬起手,理了理刚才被拉扯得有些歪斜的衬衫袖口,动作舒缓,一丝不苟。
然后,他转过身。
不是看向那些惨叫的混混,也不是看向惊愕的围观者。
他抱着那露出破损一角的布包,径直地,穿过自动分开的人群,走到了叶凌风面前。
脚步停住,两人之间,仅隔三步。
车站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开、推远。午后的阳光落在中年人脸上,照亮了他清矍的容颜,约莫四五十岁年纪,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线略显淡薄,此刻却微微弯起一个极浅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他的目光落在叶凌风洗得发白的青布衣领口,那里,红绳系着的半块玉佩轮廓,在布料下若隐若现。然后,视线缓缓上移,重新对上叶凌风沉静的眼。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叶凌风耳中:
“小友,”
他顿了顿,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自己怀中那露出黯淡玉角的布包。
“可是为这‘病玉’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