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山巅,云海翻涌,将千峰万壑都淹得只剩些青灰色的影子。
古松下,一老一少对坐。石桌上未散的茶烟被山风一扯,便丝丝缕缕地散入湿重的雾气里,没了踪迹。
老者一身浆洗发白的青布道袍,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却浆洗得干净。他面容清癯,皱纹如这山岩的裂痕,深深浅浅,一双眼睛却清亮得惊人,望着对面垂手端坐的少年。
“风儿。”
“师父。”叶凌风应声抬头。他生得眉眼干净,不算顶出色的样貌,只是那目光沉静,像山坳里蓄了多年的深潭水,映着天光云影,却不起波澜。身上同样是一身旧青布衣,浆洗得硬挺,袖口整齐地挽着。
“该教你的,都教了。医术、卦象、导引之术等,乃至这山上能采到的草木金石之性,你都已记熟。”师父的声音不高,吐字却极清晰,每个字都像用小锤子敲在冷硬的石面上,铮铮地响,“可记在脑中的是死物,放在这山清水秀、灵气纯粹之地练出来的,也不过是温室里的花草。”
叶凌风静静听着,目光落在师父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上。这双手,能下针如飞,起沉疴于顷刻;也能空手劈开坚硬的青岩。
“你须下山去。”师父话锋一转,云海恰在此时被风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遥远的人间。那里屋舍如积木,道路如细绳,蠕动的车马人烟,隔着万丈虚空,传来模糊的嘈杂。“去那红尘里,见见真正的‘劫’,真正的人心鬼蜮。”
“是。”叶凌风没有多余的话。
师父看着他,目光里有些极复杂的东西闪过,最后沉淀下来,变成更深沉的凝重。“临行前,为师有三句话,你要刻进骨子里。”
“第一,藏锋。”师父屈起一根手指,“你那点微末本事,放在这深山老林,算不得什么。可到了山下,便是惊世骇俗。莫要轻易示人,更不可持之自傲,凌虐凡俗。记住,在世人眼里,‘低调’二字,才是最硬的护身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道理放在何时何地,都管用。”
“第二,炼心。”第二根手指屈下,“山下世界,名利如网,情欲如刀,算计如暗流,比山中毒蛇瘴气凶险百倍。你遇见的每一张笑脸,或许都藏着刀;听到的每一句软语,或许都浸着毒。但这些,不是该避开的污秽,它们就是你要走的道。于万丈烟火、人心鬼蜮里,寻到你自己的‘一点灵光不昧’,这修行才算入了门。”
“第三,”师父顿了顿,第三根手指迟迟未屈,目光掠过叶凌风年轻平静的脸,投向更渺远的虚空,“随缘,莫强求。不必刻意去寻什么劫难因果。但若路上见了真正的不平事,遇了逃不脱的牵连,或是有人真心求到你面前……可视情形,量力而行。每一次出手,每一次了断,无论善恶,皆是磨你道心的砺石。是善缘是孽债,有时,往往一念之间。”
说完,师父从怀中取出一物,递过。
那是一块玉佩。只有半块,断口参差,像是被硬生生掰开。玉质是上好的羊脂白,温润内敛,雕着极其古拙的云水纹路,纹路里沁着几丝极淡的、岁月留下的赭红。用一根编得紧密的暗红色丝绳系着。
“这是你襁褓里就戴着的东西。”师父的声音低沉下去,“或许……与你身世有些瓜葛。若遇血脉相近之物,或靠近与你大有因果的人事,它会微微发热示警。贴身收好,莫要轻易示人。”
叶凌风双手接过。玉佩触手温润,那温度似乎能透过皮肤,熨帖到心里去。他低头看着那半块残玉,云水纹在指尖静静流淌。身世……这个词对他来说,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自有记忆起,身边就只有师父和这座沉默的青云山。
他将红绳套过脖颈,玉佩贴上胸口皮肤,那一点温热便稳稳地停在了心口的位置。
他撩起衣摆,朝着师父,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额角触在冰冷潮湿的山岩上,一声,又一声,再一声。没有言语,十八年养育教诲之恩,山高海深,言语反倒轻了。
师父受了他的礼,等他站起身,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似乎要将他此刻的模样牢牢刻进眼里。然后,老者转过身,挥了挥衣袖。
“去吧。”
青色道袍的身影,迈入翻涌的云雾中,几步间,便与那苍茫的灰白融为一体,再也寻不见。只有余音,被山风挟裹着,幽幽地送回来: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你的道,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