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4:19:50

夜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啃食桑叶。渐渐地,雨势转大,雨点密集地砸在奥斯曼建筑斜斜的屋顶和老旧的排水管道上,发出连绵不断的、沉闷的哗啦声。巴黎的春雨,没有南城冬雨的刺骨湿冷,却自有一股缠绵悱恻的、将万物都浸润透的力道。

温以宁是在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响中惊醒的。

她睡眠向来不深,尤其在陌生的环境里。惊醒的瞬间,她茫然地躺在黑暗中,心脏因为突如其来的清醒而快速跳动了几下。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着凌晨三点十七分。雨声掩盖了大部分城市夜间的声响,但刚才那阵窸窣声……不像是雨声。

像是……有人轻轻翻动纸张,或者挪动物件的声音。

来自客厅。

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去,留下一片冰冷的麻木。以宁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全身的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捕捉着黑暗中的任何细微动静。

只有雨声。哗啦啦,单调而持续。

是错觉吗?还是公寓里老旧木质地板或家具因潮湿发出的自然收缩声响?她努力说服自己。巴黎的老房子,有点响动很正常。

可是,那声音太具体了。具体到……她甚至能想象出有人轻手轻脚地拉开抽屉,翻找东西的画面。

恐惧像细小的藤蔓,悄悄攀爬上脊椎。她想起白天塞纳河边霍临渊那句意味不明的警告,想起他递过来又被她拒绝的黑色卡片,还有那句“不是每次都能这么‘恰好’”。

不。不可能。她用力摇头,将这个荒谬的联想甩出脑海。这只是她的公寓,一个普通的学生住所,谁会半夜三更闯进来?一定是听错了。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卧室门虚掩着,留着一道缝隙。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门边,从缝隙里向外窥视。

客厅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街灯昏黄的光线透过未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窄的光带。借着这微弱的光线,她能看到客厅大致的轮廓——沙发、茶几、书架……一切似乎都和她睡前一样,静静地待在原地。

没有任何异常。

以宁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疑神疑鬼。大概真是最近精神太紧张了,先是差点被抢,又碰到霍临渊那个煞星,弄得草木皆兵。

她正准备退回床上,目光却无意中扫过靠近玄关的书架底层。

那里……好像有点不对劲。

她记得睡觉前,那里堆放的几本厚重的艺术画册是整齐码放的,最上面一本是莫奈的《睡莲》精装版,深蓝色的书脊在昏暗中应该有一道反光。但现在,那道反光不见了。画册似乎被挪动过,位置偏了一些,而且最上面那本……好像不是《睡莲》了?

心脏猛地一紧。

不是错觉。

有人进来过。在她睡着的时候,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她的公寓,翻动了她的东西。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毛骨悚然。她僵在门后,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屏住了。那个人……可能还在客厅?或者,在厨房?浴室?她不敢想。

怎么办?报警?她的手机在床头柜上充电。折返回去拿手机,万一惊动了潜藏的人……直接冲出去?外面就是楼道,可以大喊,但深更半夜,雨声这么大,邻居能听到吗?而且,万一对方不止一个人,或者有武器……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中飞速旋转,每一种可能都让她更加恐惧。她听到自己牙齿轻微打颤的声音,在寂静的卧室里格外清晰。

就在这时,客厅里似乎又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摩擦的“咔哒”声,像是极小的锁簧被拨动。

以宁吓得几乎要叫出声,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能再等了。

她慢慢后退,一步,两步,眼睛死死盯着门缝外的客厅,手在背后摸索着,碰到了床头柜的边缘。指尖颤抖着,摸到了正在充电的手机。她猛地拔掉充电线,将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屏幕解锁,110(法国报警电话是17,但情急之下她脑中一片空白)的号码已经按了出来。

就在她的拇指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

“咚咚咚。”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在雨夜里突兀地响起。

不是从客厅内部,而是从公寓的防盗门外传来的。

以宁吓得浑身一颤,手机差点脱手。谁?这个时候?

敲门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沉稳有力。“温小姐?温以宁?”一个冷静的男声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穿透力。

这个声音……

以宁瞪大眼睛,难以置信。是霍临渊?他怎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她的公寓门外?

恐惧、疑惑、荒谬感,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绝境中看到一线光明的松懈,在她心中激烈冲撞。她来不及思考,赤着脚,几乎是踉跄着扑到门边,踮起脚尖,凑近猫眼。

门外楼道的感应灯亮着,昏黄的光线下,霍临渊高大的身影清晰地映在猫眼畸变的视野里。他依旧穿着白天那件深灰色羊绒大衣,肩头似乎被雨水打湿了些许,颜色略深。头发也有些湿,几缕黑发贴在额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微微蹙着眉,目光直视着猫眼的方向,仿佛能透过这小小的凸透镜看到她。

“开门。”他言简意赅,声音透过门板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若是平时,以宁一定会反感他这种语气,但此刻,这命令般的简短话语却像一根定海神针,奇异地稳住了她狂跳的心神。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地拧开了门锁的保险,拉开了厚重的防盗门。

冷空气和霍临渊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气息,随着门开一同涌入。他一步跨了进来,反手迅速而轻巧地关上了门,目光在玄关和客厅快速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回到以宁苍白的脸上。

她穿着单薄的棉质睡裙,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头发有些凌乱,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手里紧紧攥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双总是清澈或带着倔强的杏眼里,此刻盛满了未散的惊惶和恐惧,像只受惊过度、找不到方向的小鹿。

霍临渊的眼神骤然一沉,像寒潭里投入了石子,漾开冰冷而锐利的波纹。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压得很低,目光却锐利如鹰隼,再次扫视着客厅,不放过任何角落。

“有……有人……”以宁的声音发颤,几乎语不成句,手指指向客厅书架的方向,“那里……画册被动过……我睡着的时候,听到声音……”

霍临渊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有立刻过去查看,而是先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身后带了带,以一种保护的姿态将她半掩在身后。他的掌心温热干燥,与她的冰冷形成鲜明对比。

“站这儿别动。”他低声吩咐,然后迈步走向客厅中央。

他没有开大灯,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像一头无声的猎豹,缓慢而仔细地检查着客厅的每一个角落。他先走到书架前,目光掠过那几本画册,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随即,他弯下腰,从地上捡起一个极小的、在昏暗中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颗粒状物体,捏在指尖看了看,眼神更加冷冽。

接着,他检查了窗户——锁扣完好。又走到连接小阳台的玻璃门前,仔细查看门锁和边框。最后,他回到以宁面前。

“人已经走了。”他得出结论,语气笃定,“从阳台进来的。五楼对专业的攀爬者来说不算难事。锁被破坏了,但手法很干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的脸上,“丢东西了吗?”

以宁茫然地摇头:“我……我不知道。我没敢仔细看。”

“现在去看看。”霍临渊说,但语气并不是命令,更像是一种引导,“检查贵重物品和重要文件。”

在他的注视下,以宁稍微镇定了一些。她走到书桌旁,打开台灯。暖黄色的灯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平复。她快速检查了抽屉里的护照、银行卡、少量现金,还有存放重要课程资料和作品集的文件夹。东西都在原位,似乎没有被翻动的痕迹。

“好像……没丢什么。”她不确定地说。

霍临渊已经走到了阳台门边,正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擦拭门框边缘的某个位置。那里有一道极浅的、新鲜的划痕。“目标可能不是财物。”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走回灯光下。

灯光照在他脸上,以宁这才看清,他眼底有着淡淡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短短的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风尘仆仆的疲惫感,但眼神却清醒锐利得吓人。

“那……目标是什么?”以宁不解,心底那点寒意又冒了出来。不是为了钱,难道是为了……她?

霍临渊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玄关处,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类似平板电脑的黑色设备,屏幕亮着幽蓝的光。他指尖在上面快速滑动操作了几下,屏幕闪烁,似乎连接上了什么信号。

“这栋楼的安保系统很陈旧,监控有死角。”他一边操作一边说,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天气,“你的门锁也太普通。”他抬起头,看向以宁,“明天我会让人来更换全套的安保系统,包括门窗传感器、室内移动侦测和直接连通安保公司的警报器。”

以宁愣住。“不……不用了,霍总。我……”

“需要。”霍临渊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没有给她任何反驳的余地。他收起那个设备,重新看向她,目光深沉,“这不是商量,以宁。今晚的事情,不能发生第二次。”

他叫了她的名字。不再是疏远的“温小姐”,而是“以宁”。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也夹杂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压抑着的后怕。

以宁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看着他疲惫却坚毅的侧脸,看着他眼底那份不容置疑的决断,拒绝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她确实害怕。那种半夜惊醒、发现可能有陌生人潜入自己住所的恐惧,她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

“可是……为什么?”她问,声音低了下去,“为什么会有人……盯上我这里?”

霍临渊沉默了片刻。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一些,淅淅沥沥,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分明。

“巴黎不太平。”他终于开口,重复了短信里的那句话,但语气更加凝重,“尤其对于独居的年轻女性,尤其是……身份比较引人注目的。”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温家千金的身份,在某些人眼里,本身就是一种‘资源’或‘目标’。”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以宁想起父母送她来时,也曾隐晦地提醒过要注意安全,低调行事。或许真的是她太天真,以为离开了南城那些是非圈就安全了,却忘了她的出身本身就可能带来麻烦。

“所以……今天在河边,还有现在……”她迟疑地问,“真的只是……巧合和意外?”

霍临渊的眸光微微闪动了一下。他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刚好在巴黎处理一些事务,离这里不远。你的邻居季昀,晚上给我打了电话。”

“季昀?”以宁更惊讶了,“他怎么会……”

“他看到了可疑的人在楼下徘徊,觉得不对劲,又联系不上你,辗转通过一些……渠道,找到了我助理的联系方式。”霍临渊解释得简洁,但以宁听出了一些未尽之意。季昀一个自由画家,怎么能“辗转”找到霍临渊助理的电话?而且,霍临渊的助理电话是那么容易找到的吗?

但这些疑问此刻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因为季昀的警觉和霍临渊的及时赶到,她安然无恙。

“谢谢。”她低声说,这次的道谢比白天在塞纳河边真诚了许多。

霍临渊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似乎觉得这句道谢没有必要。他看了看窗外渐歇的雨势,又看了看她依旧苍白的脸色和单薄的睡衣。

“去加件衣服。”他说,“我的人大概十分钟后到,他们会彻底检查一遍公寓,排除所有可能的隐患,然后安装临时警报设备。明天白天,新的安保系统会全部到位。”他顿了顿,补充道,“今晚我会留在这里,直到确认绝对安全。”

以宁的心跳漏了一拍。“留在这里?”她下意识地重复,脸颊微微发热。

“在客厅。”霍临渊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可以回房间休息,锁好门。”

他的安排周到而疏离,完全是一种公事公办的保护者姿态,没有给她任何暧昧或不适的空间。以宁松了口气,但心底某个角落,又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失落。

她点了点头,转身回卧室,套上了一件厚厚的羊绒开衫,又穿了袜子。再出来时,霍临渊已经坐在了客厅那张并不宽敞的布艺沙发上,背脊挺直,闭着眼睛,似乎在小憩。但以宁能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微微紧绷的状态,像蓄势待发的弓弦,随时可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默默走到餐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走过去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霍临渊睁开眼睛,看了那杯水一眼,又抬眼看向她。

“吓到了?”他问,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许。

以宁诚实地点了点头,在他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双手捧着已经凉掉的水杯。“有一点。”她顿了顿,鼓起勇气问,“你……怎么知道我这里的具体地址?”她记得,她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住在哪里。

霍临渊沉默了两秒。“温伯父给的。”他给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理由。

父亲给的?以宁将信将疑。父亲确实可能出于安全考虑,将她的住址告知霍临渊这样的世交之子,以备不时之需。这很合理。

但她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从塞纳河边的“恰好”出现,到今晚的“刚好在附近”,再到对季昀的提及……一切都透着一股精心安排的味道。

只是,此刻的她,身心俱疲,没有精力去深究。

很快,门铃再次响起。霍临渊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个穿着黑色便装、气质干练的男人,手里提着工具箱。霍临渊与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那些人便迅速而有序地开始工作——检查门窗、墙壁、电器插座,甚至天花板和通风口,动作专业利落,悄无声息。

以宁看着他们在自己小小的公寓里忙碌,感觉像是在看一场无声的电影。这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她所熟悉的日常生活,似乎正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侵入和改造。

霍临渊走回她身边,见她神色怔忪,解释道:“只是常规安全检查,确保没有留下监听或监视设备。安装的也是最基础的警报系统,不会打扰你的正常生活。”

以宁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检查工作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期间,以宁靠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惊醒时,身上多了一条不知从哪里来的薄毯。客厅里,那三个黑衣人已经离开了,霍临渊站在重新锁好的阳台玻璃门前,正在调试手腕上一个类似智能手表的小装置。

听到动静,他转过身。“好了。”他说,“门窗和主要通道都安装了感应器,这个,”他指了指腕上的装置,“是警报接收器,有任何异常触发,它会震动,我也会立刻知道。我已经设置了你的手机一键报警直连附近的安保响应中心。”

他将一个类似钥匙扣的微型警报器递给她,“随身带着,紧急情况按下去。”

以宁接过那个冰凉的小东西,攥在手心。安全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强硬的姿态,被塞进了她的手里。

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雨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边缘透出一点鱼肚白。城市即将苏醒。

霍临渊看了一眼窗外,又看了看她。“我该走了。”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今天学校那边,帮你请假?”

以宁摇了摇头:“不用,我上午有重要的讲座。”

霍临渊点了点头,没再坚持。“记得锁好门。新的安保公司上午十点会派人来安装系统,你需要在场授权。我会让艾伦联系你确认时间。”

“艾伦?”以宁想起他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助理。

“嗯,他会处理具体事宜。”霍临渊说着,已经走向门口。他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地传来:

“以宁,别逞强。有任何不对劲,立刻按警报,或者……打电话。”

他没有说打给谁,但以宁知道,他指的是那张被她拒绝的黑色卡片上的号码。也许,他早就料到她会拒绝,所以用了另一种方式,将保护网编织得更密,更让她无法挣脱。

门轻轻打开,又合上。高大的身影消失在楼道里。

公寓里重新恢复了寂静。但一切都不一样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他身上清冽的气息,门锁上多了新的感应装置,阳台门框上那道新鲜的划痕被巧妙地遮盖,却又像一个无声的警示,提醒她昨晚发生的一切并非噩梦。

以宁走到窗边,拉开一点窗帘。清晨的微光洒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早起的面包店亮起了温暖的灯光,飘出诱人的香气。几个行人匆匆走过,一切如常。

她低头,看着手心里那个小小的警报器,又抬头望向楼下街道的拐角。那里空无一物,仿佛昨晚那辆黑色的轿车从未出现过。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改变了。

霍临渊像一道更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她在巴黎的生活。以保护之名,划下了一道她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边界。

而那道边界之外,究竟潜藏着什么?那个深夜潜入她公寓的人,目标到底是什么?季昀,又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疑问像雨后的藤蔓,在心底悄然滋生。

巴黎的早晨,清新,微凉,带着未散的水汽和面包的暖香。但温以宁知道,她所以为的平静留学生活,从这一刻起,已经笼罩上了一层薄薄的、看不见的阴翳。

而那个赠予她“安宁”之名、又亲手将这“安宁”置于他羽翼之下的男人,正在以他的方式,沉默地,为她的世界筑起一座坚固而孤独的堡垒。即使这座堡垒的围墙,或许正是阻隔他们靠近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