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4:20:08

日子在一种表面的平静与暗涌的张力中,不紧不慢地滑向六月。

温以宁的公寓确实焕然一新。门锁换成了据说能防弹防撬的顶级电子锁,窗户和阳台门加装了几乎看不见的微型传感器,客厅角落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方盒——那是连接着专业安保公司的中枢设备。霍临渊派来的那个叫艾伦的助理,在她面前操作演示了一遍:手机上一个简单的APP,可以随时查看公寓各入口的状态;那个钥匙扣警报器,紧急情况下按下,安保人员会在五分钟内赶到。

“温小姐请放心,这套系统级别很高,通常只用于重要人物或高价值资产保护。”艾伦语调平板地介绍,脸上没什么表情,“日常使用不会对您造成任何干扰。”

确实没有干扰。除了每次进门需要用指纹或密码,以及偶尔收到系统自检提示外,这套昂贵的安保系统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但以宁知道,它就在那里,像一层无形的、坚固的壳,将她与外界潜在的危险隔开。而掌控这层壳开关的人,远在城市的另一端,或者世界的某个角落。

她没再见过霍临渊。塞纳河边的“偶遇”和深夜的闯入事件后,他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从她的日常生活中彻底消失了。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甚至连艾伦都很少联系她,只是在系统安装调试完成后,发来一份详尽的操作指南和应急联系人列表。

这反而让以宁松了口气。那种被他强势介入、无所不在的压迫感减轻了许多。她可以重新专注于学业,专注于她在巴黎逐渐展开的新生活。

毕业展的筹备进入了最后也是最紧张的阶段。巴黎国立高等美术学院的硕士毕业展,不仅是学业成果的总结,更是踏入职业艺术圈的重要敲门砖。展览场地在学校历史悠久的主楼展厅,届时会有来自各大画廊、艺术机构、收藏家、评论家和媒体的重要人物到场。

以宁的毕业作品,是一组名为《絮语》的混合媒介装置。灵感来自她对“痕迹”与“记忆”的思考。她收集了巴黎街头各种被遗弃的、带有时间印记的微小物件——生锈的钥匙、褪色的电车票根、印着模糊字迹的碎瓷片、干枯的花瓣……将它们精心嵌入半透明的树脂方块中,这些方块大小不一,错落有致地从天花板垂挂而下,形成一片悬浮的、沉默的“森林”。方块内部嵌入了微型光纤和感应装置,当观者靠近时,特定的方块会从内部亮起微弱的光,并播放一段经过处理的、对应物件可能关联的环境声音碎片:老式打字机的敲击声、遥远市场的喧嚣、雨滴落在石板上的淅沥、某个咖啡馆模糊的法语对话……

作品试图探讨个体记忆的碎片性、城市历史的层叠性,以及那些被遗忘的微小存在如何以另一种形式“言说”。构思复杂,制作工艺要求极高,尤其是树脂浇筑的光洁度、内部物件的固定、以及灯光音响系统的精密同步。以宁几乎投入了全部的时间和精力,在工作室熬了无数个通宵,反复试验,力求完美。

进展不算顺利,但也按部就班地向前推进。指导教授对她的概念和执行力给予了肯定。季昀来看过几次,惊叹于她的想法和手艺,自告奋勇帮她解决了一些电路和编程上的小麻烦。他依旧是那副随性不羁的样子,身上沾着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颜料,带来刚烤好的可颂和热咖啡,讲着巴黎艺术圈的八卦趣事,让紧绷的以宁能偶尔放松一笑。

只有在深夜独自回到那间被严密保护的公寓时,看着窗外巴黎的万家灯火,以宁才会偶尔感到一丝挥之不去的孤独,和心底某个角落空落落的寂静。但她很快会用忙碌填满这些空隙。她不再去纠结霍临渊的出现和消失,不再去猜测那些警告和保护背后的深意。她把那个装着警报器的钥匙扣放在随身包里,像携带一件普通的必需品,然后继续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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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展日。

展厅里一片繁忙景象。学生们各自占据一块区域,搬动展板、悬挂作品、调试灯光和多媒体设备。空气里弥漫着木头、油漆、灰尘和隐隐的焦虑气息。交谈声、工具敲击声、偶尔的争执和惊呼此起彼伏。

以宁的展位在展厅相对靠里的位置,空间挑高足够,适合她垂挂式的装置。她请了两位相熟的同学帮忙,小心翼翼地将那些封装着“记忆碎片”的树脂方块,一个个从运输箱中取出,核对编号,按照预先设计好的三维坐标图,用几乎看不见的透明鱼线,从天花板的轨道系统上垂挂下来。

这是一个极其需要耐心和细致的工作。方块的位置、高度、角度,甚至轻微旋转的方向,都会影响最终的光影效果和观者的视觉流线。以宁仰着头,脖颈发酸,眼睛紧紧盯着每一个细节,手里拿着对讲机,指挥着高处的同学进行微调。

“左边第三个,再往回收两厘米……对,停!好,下一个,编号B-7……”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进展比预想中慢,但总算在下午三点多,所有四十七个树脂方块全部悬挂到位。深灰、浅灰、乳白、半透明的方块在空中静静悬浮,高低错落,在展厅顶部射灯的照射下,折射出温润内敛的光泽,初步呈现出一种静谧而神秘的美感。

接下来是连接和调试内部的光纤与感应系统。这是最关键的步骤,也是技术难度最高的部分。以宁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打开连接所有方块的主控箱,开始复杂的线路检查和程序导入。

就在她全神贯注于屏幕上的代码和指示灯时,一阵尖锐刺耳的电钻声在不远处猛然响起,伴随着某个男生气急败坏的吼声和教授严厉的制止。

以宁被吓了一跳,手指一抖,险些按错键。她皱起眉,抬头看了一眼噪音来源的方向,又低头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布展现场总是混乱的,各种意外状况层出不穷。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低头调试设备的短暂时间里,一个穿着工装裤、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胸前挂着“设备维护”牌子的矮胖身影,推着一辆装满清洁工具的小推车,悄无声息地接近了她的展区边缘。那人动作熟练地将推车停在角落阴影里,左右张望了一下,趁无人注意,迅速从推车下层抽出一个用黑色垃圾袋包裹的长条状物体,借着推车的掩护,手臂猛地一挥—

“哐当!哗啦——!”

一声沉闷的撞击巨响,紧接着是令人心碎的、树脂和玻璃制品接连碎裂的刺耳声音!

以宁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缩。

只见她展区中心位置,三四个悬挂在半空的树脂方块,被那黑色长条物体(看起来像一根沉重的金属管)狠狠砸中!方块瞬间变形、破裂,里面封存的生锈钥匙、碎瓷片、干花瓣连同破碎的树脂残渣,像被暴力撕碎的梦境,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砸落的金属管余势未消,又撞到了旁边两个方块,引发了一小片连锁的摇晃和碰撞,更多的细微裂痕出现在邻近的方块表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展厅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震惊地看向声音来源。

以宁呆呆地看着那片狼藉,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那碎裂的声音仿佛还在无限回荡,重重地砸在她的心脏上。她看着地上那些散落的、她花了无数个日夜精心挑选、清洗、固定的“记忆碎片”,此刻混合着透明的树脂残骸,变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垃圾。看着空中那几个歪斜、破裂、失去光泽的方块,像被折翼的鸟,凄凉地悬挂着。

那是她的心血。是她对这个城市、对记忆、对存在的全部思考和情感凝结。是她准备向世界展示的、属于温以宁的“絮语”。

现在,碎了。

“哦,我的上帝!” “怎么回事?!” “谁干的?!” 周围响起压低的惊呼和议论。

那个戴着口罩的“维护人员”早已扔下金属管,趁着混乱,压低帽檐,推着空了一半的小推车,飞快地挤开人群,消失在展厅另一侧的消防通道门口。

“抓住他!”有人反应过来喊道,但已经晚了。

以宁的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扶住了旁边的展墙。冰冷的触感从掌心传来,却压不住胸口那股骤然爆开的、撕裂般的剧痛和绝望。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液体迅速模糊了视线,顺着脸颊汹涌而下。

“宁!温!”季昀从人群外挤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倒吸一口冷气,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和愤怒。他大步走到以宁身边,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肩膀,“你没事吧?这……这是谁干的?!我操!”

以宁说不出话,只是摇头,眼泪成串地往下掉。她努力想看清地上的碎片,视线却一片模糊。世界仿佛在她周围旋转、坍塌。

指导教授和几位工作人员闻讯赶来,看到现场也是一脸凝重和怒色。“立刻通知保安!调监控!封锁出口!”教授快速下令,又担忧地看向以宁,“温,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以宁还是摇头,喉咙哽得生疼。她看着教授,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无助。怎么办?还有不到四十八小时,预展就要开始。她的核心作品被毁了大半,剩下的也岌岌可危。重新制作?根本来不及。那些收集的独特物件,很多是可遇不可求的。调整方案?如此复杂的装置,牵一发而动全身……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选择这条道路,来到巴黎,到底是不是一个错误。为什么总是她?南城的是非,巴黎的险恶……难道她注定无法拥有平静的、专注于自己热爱之事的生活吗?

“教授,监控死角,那人明显有备而来,戴着口罩帽子,看不清脸。”保安匆匆赶来,低声汇报,“已经派人去追了,但恐怕……”

教授的脸色更加难看。毕业展前夕发生如此恶意的破坏事件,影响极其恶劣。他看着摇摇欲坠、面如死灰的以宁,叹了口气,语气沉重:“温,我很遗憾发生这样的事。我们会全力调查。至于你的作品……我很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但是展览时间……”

“教授。”一个冷静低沉的男声,突兀地插了进来,打断了教授未尽的话。

所有人循声望去。

霍临渊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展厅入口处。他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外面罩着同色系的长风衣,身影在略显杂乱昏暗的展厅里,显得格外高大挺拔,也格格不入。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以宁身上,看到她满脸泪痕、失魂落魄的样子时,眼神几不可查地沉了沉。

他没有看地上的一片狼藉,也没有看惊愕的教授和旁人,只是迈步走了过来。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在寂静下来的展厅里清晰可闻。人群下意识地为他让开一条路。

他径直走到以宁面前,停下脚步。

以宁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大脑更加混乱。他怎么会来?他怎么知道这里出事?

霍临渊的目光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停留了一瞬,然后转向那片被毁的作品残骸。他扫了一眼,眼神锐利如刀,仿佛在评估损坏的程度和性质。

“还能修复吗?”他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是对以宁说的。

以宁哽咽着,艰难地摇头,声音破碎:“不……不可能了……时间来不及……东西也……”

“如果,”霍临渊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能请到最好的树脂工艺大师和文物修复专家,带上他们最专业的设备和材料,现在就开始工作。同时,找到替代或修复那些被毁物件的办法。”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那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映出她此刻狼狈却依旧不肯完全熄灭光亮的眼睛,“你,愿不愿意再试一次?”

以宁怔住了,忘记了哭泣。她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最好的大师?专家?现在开始?这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诡异的、让人不得不信的笃定。

季昀在旁边也愣住了,看看霍临渊,又看看以宁,眉头紧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

教授和周围的学生、工作人员都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请大师?连夜修复?这得动用多大的人脉和资源?而且,来得及吗?

“霍……霍先生?”教授认出了霍临渊,语气有些不确定。霍家在欧洲艺术圈和收藏界的影响力,他是有所耳闻的。

霍临渊对教授略一点头:“皮埃尔教授,情况紧急,请允许我介入处理。我保证,不会影响学院正常的展览秩序,也会负责所有相关费用和后续事宜。”

他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势。教授看了看以宁,又看了看地上的一片狼藉,最终点了点头:“如果能挽回温同学的心血,学院当然支持。只是时间……”

“时间我来争取。”霍临渊说完,不再耽搁。他拿出手机,走到一旁,开始快速而低声地拨打电话。用的是法语,语速极快,用词精准,下达指令清晰果断。

“……对,圣奥诺雷街的工作室,让雷诺大师和他的团队立刻过去,带上全套设备和最高级别的透明树脂原料……联系吉美博物馆的修复部,请勒费弗尔女士,告诉她情况,需要她最擅长的微型物件修复和做旧技术……派车去接,要快……另外,查清楚是谁干的,我要详细报告……”

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展厅里依然隐约可闻。每一条指令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投入在场众人的心湖,激起层层惊骇的涟漪。雷诺大师?那是法国国宝级的树脂艺术家,早已半退休,只为极少数顶级收藏家服务。勒费弗尔女士?吉美博物馆亚洲部首席修复专家,经手过无数珍贵文物。还有圣奥诺雷街的工作室……那是巴黎最顶级的私人定制工坊聚集地。

这个男人,到底是谁?为了一个学生的毕业作品,竟然能动用如此惊人的资源?

以宁呆呆地看着霍临渊打电话的背影。他站在那里,肩背宽阔,像一座沉默的山,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嘈杂和混乱。那些从他口中平静吐出的名字和指令,像一个个不可思议的魔法,将她从绝望的深渊边缘,一点点拉了回来。

希望,如同风中的火苗,微弱,却顽强地重新亮起。

十几分钟后,霍临渊结束了通话,走回以宁面前。

“大师和专家一小时内会到达我在附近安排的工作室。”他看着以宁,声音比刚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你需要立刻过去,和他们沟通你的原始设计、材料要求和修复预期。剩下的损坏评估和初步清理,我会让人处理。”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还有,”他抬腕看了看表,“大约四十个小时。可以做到吗?”

不是“能修复吗”,而是“可以做到吗”。他把选择权,连同这沉重的时间压力,一起交还给了她。

以宁用力吸了吸鼻子,抬手狠狠抹去脸上的泪水。眼底的茫然和无助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和光亮。她看着霍临渊,看着他那双深邃沉静、仿佛能容纳一切风暴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我可以。”她的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

霍临渊几不可查地颔首。“艾伦在外面等你,他会送你过去。”他说着,目光扫过一旁欲言又止的季昀,“这位先生如果愿意,可以一起去帮忙。”

季昀立刻点头:“当然!宁,我陪你!”

以宁感激地看了季昀一眼,又看向霍临渊。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轻不可闻的:“……谢谢。”

霍临渊没有回应这句道谢,只是看着她,忽然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她眼角残留的一点湿痕。动作快得几乎像是错觉,指尖的温度却清晰地烙印在她的皮肤上。

“别哭。”他说,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去做你该做的事。”

然后,他收回手,转身,对赶到的、他带来的几名专业人士简单交代了几句,便再次走向展厅出口,仿佛他出现,只是为了下达指令和铺平道路,现在路已铺好,他便要退回到阴影之中。

以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胸口那处因为作品被毁而剧痛的地方,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温暖而坚实的力量。酸涩依旧,却不再只有绝望。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背脊,对季昀和匆匆赶来的陆晚意(她得知消息后打来了越洋电话,此刻正在电话那头焦急地喊着以宁的名字)说:“我们走。”

地上那些破碎的“记忆”,或许无法恢复原状。但新的“言说”,即将在不可能的时间缝隙里,被创造出来。

而那个沉默地扭转了不可能的男人,他的身影,连同他指尖那一点短暂的温热,一起刻入了这个混乱的午后,成为了温以宁记忆里,另一道深刻而复杂的印痕。

夜色,即将降临。而一场与时间赛跑的修复之战,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