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29 14:24:12

第二个找我的人,居然是方逸麒。

当他站在门口,平静地看着我,什么都不说,只是看着我。

我甚至想报警,他到底怎么找到我的?

为什么当我躲在这个偏僻的角落他都能准确定位到我?

他从没有告诉我。

只是租了隔壁的房子,势必要和我死磕到底。

我不明白当初我的不告而别是否给他脆弱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损伤,可现在我很确定,心理有损伤的人是我。

我不想和他有过多的纠葛,我无数次推演过我们的未来,一个稍微完美的结局都没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何必,何必这样两败俱伤。

我们应该谈过不算恋爱的恋爱,就连正式的表白都没有。

十七岁时我们没日没夜地分享日常生活:快乐的,伤心的,雀跃的,难过的,坚持的,纠结的。

有时甚至聊到了天文地理,国家大事,没话也要找话聊,虽然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创造话题。

我那时不懂什么是“柏拉图式恋爱”,但我在所有的恋爱中,这是最让我难忘的一段经历。

我们甚至连手都没牵过,只是凭着莫名的默契,维持着这段感情。

我曾经尝试过了男欢女爱,可是我“冷淡得像到了更年期”。

这么说显得我很高冷很不食人间烟火吗?不是的,我只是更向往一段灵魂交融的恋爱,而不仅限于身体,人需要的还得是灵魂的憩息。

可是,他出现的时间太晚。

我已经被家庭和工作折磨得心力交瘁,也无力去琢磨人类该如何平衡“性”与“爱”的关系。

我甚至连活都不想活了,简单来说,我现在就是一个旧得快要报废的机器,无法让自己正常运转,只能处理一些简单的日常工作,譬如吃喝拉撒睡。

真的活得连头猪都不如,猪都知道要吃饱,而我连今天吃过饭了都不清楚。

我多想告诉他,我已经遁入空门,可是,我甚至不想坐下来好好和他谈谈。

他闯进我家,拉开窗帘,打开窗户,把我推出门外,让我坐在院子里看他整理药材,又完全不和我交流。

我无力地看着他,我想告诉他别做无用功,也想把医院的诊断摔在他脸上让他滚别来打扰我顿悟余生,可是我没有说,我真的就什么都没说。

也许回忆认出他来了,才会允许他进入我的领地。我不得不感慨“柏拉图式恋爱”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两个人的背后像有一根隐形的线,只要靠近就会自动连接,从而传递信息,哪怕不说话也了悟对方的意图。

而此刻,看着他,我知道,他想要救我。

我不阻拦,就这么看着他。

其实我并没有那么想死,我只是做完所有的事后发现没用才想要放弃,因为每天活着对我来说是一种负担。

理智不清的时候那些回忆像魔鬼一样反复折磨我,让我喘不上来气。

而他,是除了心理医生之外,为数不多想尝试拯救我的人,我不忍心叫他希望落空。

其实我的房租快到期了,春天也快来了,但是他的突然出现打乱了我的计划。

我偶尔心情好一点的时候会去隔壁坐坐,他的屋子里全是一股中草药的气息,熟悉温暖,让我浮躁的心慢慢沉静下来。

他会很高兴我的到访,我们聊人生,谈新闻,只字不提未来。

但这个“偶尔”很少。

我大多数时候反锁在家里,不愿意和他沟通,不愿意进食,不愿意睁开眼睛。

其实不是不愿意,而是我无法——无法再控制自己,像被某个一心寻死的鬼魂占据了身体,一言一行都不受控制了。

一开始我还拼命挣扎,渐渐的脱力躺平后我发现,人生中很多人都逃不过这两个字:命运。

没有缘由,没有规则感的一种惩罚,像是命里自带的原罪,从出生就安排好了的一样。

你必须在哪个阶段跌倒,或许爬起,或许跌倒。

有些人的人生是起起伏伏,更多人的人生是“起起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伏……”。

我时常梦见:

生命的悬崖边上,有鸟儿在飞,风儿在吹,枯萎的大树被青色的藤蔓缠绕着摇摇欲坠,崖底红色的彼岸花在绽放,带着对生命的炽热和愤怒,还有对悬崖之上盘旋的鸟儿与自由的风儿的渴望。

可我已经没有了年少轻狂,那个冬天的风很冷,吹走了我的魂魄,只剩下一具躯壳,在这个寒冷的世界忙碌奔波,早就忘了当初的壮志昂扬和人生理想。

后来我已经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那被风吹走的灵魂找到了一个遥远未知的地方安身立命,扎根生长,自由得已寄托,躯体却仍受枷锁,在寒冬里饱受折磨。

他们说安逸是留给平庸的人的,痛苦会让人保持清醒,因为在生命的悬崖边上,我是生活在那棵可怜的大树上的人儿。

他们说悲剧是我的宿命,清醒是我的幸运,风里的神女吟唱着自由,飞鸟高歌着胜利,而我抗衡着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心底漫无边际的绝望生长着渺茫的希望。

在我绝望之时,山顶不时传来钟声,那是敲钟人的日常,是我活下去的信仰,更是生命的回响……

某天钟声停止,我静默,我了悟我的救赎已经被推倒成碎土渣。

于是我甘心躺在谷底,悬崖上来了个叫方逸麒的人,他伸手想拉我,却连我的手都不知道在哪里。

我曾花很长的时间思念他,那是离家三千里最黑暗无助的一段时光。

他再次闯入我的生活。

以一种不容拒绝的方式。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了我,可是我明明是开心的,却冷漠得像个无情无义的渣女,我说,让过去过去,让未来到来。

他留给我的只有礼貌的道别和很长很长时间的沉默,就这样隐身,我删除了他来过的痕迹。

后来搬家时,我从箱子夹层里翻出来一封信,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写给他的信,却永远没有收信人,一封假装坦然、强作深情的、恶心的信。

我记得那封信的每一个字,称不上文采斐然,却是字字矫情,句句诛心:

【如果风能听见我的心里话,是否,在这狂风肆虐的季节里,你能听见我,遥远缠绵的思念?

风听不见,风也带不走我的思念。

你曾说喜欢一个真诚的人。

我当初的真诚里面掺杂了几分虚假,只有当初的我知道。

现如今,我已经习惯去麻痹自己,在生活中用谎言和酒精勾兑安眠药,梦醒还是不醒都分不清这份思念有几分真切,又有几分欺骗。

遇见你是幸运的。遇见你是不幸的。

这是谁说的话呢,我不知道,风也许知道。

我有时清醒的时候会回想起,其实你从来没有主动开口说过喜欢我,你似乎在观望,观望哪个人才该下注。

我认定了你的选择不是我,因为我们的恋爱脆弱到稍加试探就分崩离析。

我后悔了。

我后悔去试探你,因为我后来才明白其实糊涂一点也不是不可以,至少我的身边还有一个你。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已,我没有失去过什么,反而得到一个人的陪伴,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聊天,和事无巨细的分享生活,这是现在患上了抑郁症的我最需要的东西,反而需要花钱给医生买一点时间来治愈我自己,哪怕治愈的可能性只有百分之十。

一直以来口口声声说的放不下,或许只是自我感动罢了。

我不敢承认当年的真心有几分,但是我肯定的一件事就是,我是真的很喜欢那个芦苇飘荡的你的故乡。

我总是在梦里去到的北方,那是你的家乡。

冥冥之中有些东西在吸引着我,从小到大,从懵懂到成熟,一直没有放下过这份执念。

在我最青涩的年华,你的出现加重了这份执念。

也变成了我非去不可的理由之一。

我曾经盯着地理课本上的图片就是一整节课,想象着自己站在那里,该有多么震撼,多么动人。

是的,我把它假定为我素未谋面的情人,写过很多很多的情书。

也许是向往北方的暖阳,也许是逃离晦暗的宿命,总之各种因素叠加,再加上缘分如藕丝缠绵,我开始在心里安慰自己说:

——再忍一忍,不要死,也许明年秋天我就能看到北方的孤雁,看到北方的圆日和一望无际的荒野。

你向我道歉时,我正沉浸在终于脱离苦海的喜悦里,我认为你是无关紧要的一段感情,播放完了就是下一部电影。

我很快的回复你一切都已经过去。

可我现如今回头看,其实过不去的一直都是我自己。

那些藏在心里没说出来的话,已经再也没有了机会。

我走了岔路,而你也开始了自己的生活。

我曾在写给你的信里轻声说:别了,再不重逢的旅人。

可在我心里,我们已经重逢了千万遍。

我真的很想很想知道,你的心里是否有过遗憾,在某个夜深人静的夜晚,你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遥远的南方,那盏简陋的小小南瓜灯?

写到最后,不知道该祝你好运还是祝你幸福,如果你偶尔不快乐,我多想是因为没了我。】

呵,多深情,多自我。

像个非常渴望得到导演认可的演员,不断给自己加戏,哪怕镜头以外,我根本没有那么认真。

我的回忆里,每一滴眼泪、每一句情话都假得虚伪可怜。

我假设我自己深情厚谊无人倾诉,扮演着痴情角色,却从来不知道,被我盖上“无情”印章的方逸麒,他居然实实在在地付出过行动,寻找过我,思念过我,甚至真心喜欢过我,现如今,哪怕知道我是如何的烂泥都要抛弃工作和安定的生活寻找我,企图治愈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让他对我念念不忘呢?

是脑袋一热的“情真意切”?还是事无巨细地分享经过粉饰后的日常?还是无聊时随手扎的玫瑰花、雕刻的南瓜灯?

还是说,真有网上说的“纯爱战神”,单凭几次聊天,就从文字爱上了对方,经年不变,生生不息?

他是傻瓜吗?

我忍不住自嘲,看来我确实会下蛊吧,他也确实“清澈又愚蠢”……

“周漾,郊区的桃花开了,我带你去看吧,漫山遍野都是粉色的桃花,你最喜欢的桃花,我们去看看好吗?”方逸麒说。

我摇头,说我不是史铁生。

“周漾,你不是喜欢我们那儿的风景吗?我带你去我家乡吧。你想去哪里我都可以陪你去看。”方逸麒说。

我摇头,说我不想长途跋涉了。

“你爱吃饺子吗?你要是不想吃我可以教你蒸馒头,怎么样?”方逸麒说。

我说,我吃不下。

“那年你给我做了南瓜灯,我再也不害怕走夜路了,我也给你做一盏好不好?”方逸麒说。

我拒绝,说那是骗小孩的。

“周漾,我学医的,你相信我,我一定能治好你。”方逸麒说。

我看着他,不说话,眼睛慢慢模糊了。

他抱着我,说别害怕,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陪着你。

他真的很愚蠢,一个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的两个人,为何要强行安排他们相遇呢?

为何不是将故事的结尾安排在最后一句“晚安”的发送作为结尾呢!?

我想不明白,我静静地看着天花板上晃动的光晕,祈求老天能早点收回我的使命,让我从哪来的回哪去,我根本找寻不到生命的真谛,也接受不了自己一步比一步肮脏。

如果神明能听见我的许愿,我希望能回到从前,让他从来都不认识我。

如果知道故事的结局并不完美,当初的我怎么会有勇气开启一段悲伤的剧情。

回首往事都如同过往云烟,没人论证我的对错,可是这对我来说却是一种更深的折磨。

我爱过他,却逃不掉出生时那个老头的谶语:了无亲缘,永失所爱。

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呢?

此生跌落谷底时,我竟然自娱自乐地想,这还不算最糟,上辈子的孽有多重,就说明我那时有多风光。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陆续离开,只剩我飘零。

我累了。

我想按下重启键,把垃圾一样的人生回收。

来年桃花盛开处,我若飞鸟,依旧携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