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尖锐刺耳的上工铃声如同惊雷,猛地撕裂了白山屯沉寂的夜空。紧接着,大队长周大山那洪亮到近乎嘶哑的吼声,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响彻在每一条土巷里:“起来了!都起来了!抢收了!今天谁也别给老子掉链子——!”
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焦灼和压力,像鞭子一样抽在每个人的心上。
林晓阳一个激灵从炕上翻身坐起,几乎是凭借本能摸黑套上满是补丁的粗布衣裳。同屋的林晓月也挣扎着爬起来,睡眠不足让她们的脑袋像是灌了铅。
“快!晓月,桂芳,去把昨天准备的玉米饼子热上,蘑菇酱辣椒酱装篮!”林晓阳的声音带着急促的沙哑,她一边吩咐,一边摸索着点燃了厨房的煤油灯,跳动的火苗照亮了她眼底的红血丝。她必须立刻生火,把那一大锅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煮上,这是他们上工前唯一能垫肚子的东西。
隔壁男知青屋里,陈建邦和罗永旺也挣扎着起来了。两人合力将之前晒干的、散发着清苦气味的草药——主要是蒲公英、刺五加之类——投入最大的陶壶中,架在姐妹俩刚生起的灶眼上,开始烧一大壶草药水。罗永旺小心地从柜子里摸出那个装白糖的小纸包,犹豫了一下,还是抖了不少进去。“今天得拼命,这点糖舍不得不行。”他哑着嗓子说。
五人围着灶台,几乎是狼吞虎咽地灌下了滚烫的玉米糊糊,喉咙被烫得生疼也顾不上了。然后,他们拿起准备好的、沉甸甸的篮子——里面是作为午饭和加餐的硬玉米饼子和几罐酱菜,以及那壶珍贵的糖草药水,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尚未褪尽的黑暗中。
在院门口,他们遇到了同样眼圈发青、脚步虚浮的老知青们。董建推了推歪斜的眼镜,递给陈建邦一捆洗得发白的旧布条:“拿着,绑腿用的。下地前把小腿紧紧缠住,能防蚊虫蚂蝗,也能让腿有点劲,不容易被草叶子划伤。”这是老知青用血泪教训换来的经验。
陈建邦等人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连声道谢,接过布条,边走边学着老知青的样子,将小腿缠得结实实。
当他们深一脚浅脚地跑到分配好的地块时,眼前的一幕让他们震撼。广袤的田野上,远处星星点点都是晃动的火把,微弱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却不敢靠近成熟的庄稼,生怕一点火星引发燎原之灾。黑暗中,只能听到镰刀割断秸秆的“唰唰”声,人们粗重的喘息声,以及偶尔传来的、大队长焦躁的催促声。一种无形的、巨大的紧张感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林晓阳、林晓月和王桂芳被分去捆扎割倒的小麦。她们需要跟在割麦人身后,将散乱的麦秆迅速收拢,用稻草拧成的“要子”利落地捆扎成结实的麦个。一开始,她们动作生疏,不是捆松了散开,就是速度太慢,堆起了“麦铺子”,惹得前面割麦的社员直皱眉。三人咬着牙,拼命加快速度,手指被粗糙的麦秆划出一道道血口子,也顾不上疼。
陈建邦和罗永旺则被分去割稻子。弯下腰,左手揽住一把沉甸甸的稻谷,右手挥动磨得锋利的镰刀,贴地割下,再迅速将割下的稻谷整齐地放倒在身后。这个动作需要腰力、臂力和耐力的完美结合。没干多久,两人的腰就如同折断般剧痛,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脊背流淌下来,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他们不敢停,周围那疯狂的“唰唰”声像竞赛的鼓点,逼着他们透支每一分力气。
“哎呀……终于能喘口气了……”当天边泛起亮光,时钟指向七点,大队长终于吹响了休息吃早饭的哨音时,罗永旺几乎是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感觉灵魂都快出窍了。
“明天早上那顿,必须吃干的!”陈建邦喘着粗气,声音都在发抖,“这玉米糊糊,干这么重的活,顶不住啊!没到天亮我就觉得前胸贴后背了。”
林晓阳三个女生也累得说不出话,只是默默点头。她们的手指因为不断用力捆扎,已经僵硬得不听使唤,掌心磨得通红。
短暂的半个时辰休息,如同沙漠中的甘霖。五人就着凉水,飞快地啃着自带的干粮,甚至来不及细嚼慢咽。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
然而,还没等他们缓过劲来,周大山如同催命符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都起来!抓紧时间干活!看看这天色,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变脸!一场大雨下来,咱们一年的辛苦就全泡汤了!快!快!快!”
这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放眼望去,整个田野,乃至整个白山屯,都像一架开足马力的机器。壮劳力们埋头苦干,汗水在朝阳下闪着光;半大的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眼睛像扫描仪一样,仔细搜寻着每一根遗落的稻穗、麦粒,甚至抠出陷进泥里的谷粒——这些,将是他们家庭额外的口粮;晒谷场上,白发苍苍的老人挥舞着绑了布条的竹竿,声嘶力竭地驱赶着企图偷食的鸟雀;就连村里那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也坚持在田埂边,力所能及地割着稻子……这是一场为了生存,全民皆兵的战争。
“哎呀!兔子!” 中午时分,正当人们被疲惫和暑气折磨得昏昏沉沉时,王招娣一声压抑的惊呼吸引了附近人的注意。只见一道灰影从麦茬地里窜出,王招娣眼疾手快,几乎是本能反应,手中割麦的镰刀带着风声猛地挥出!
“噗!”一声闷响,那野兔应声倒地,抽搐了两下便不动了。
旁边的桃花婶子又惊又喜:“哎呀!王知青,你这手可真快!俺们还没瞅见呢,就让你给放倒了!”
王招娣也有些不好意思,擦了把汗,憨憨一笑:“婶子,我当时啥也没想,就看见肉了,手比脑子快……”
在秋收时节,这种撞上门的野味,村里默认谁抓到就归谁,算是对辛劳的一种额外犒赏。不远处,也传来欢呼,一个扛稻谷的汉子手里拎着一只扑腾的野鸡。
王招娣喜滋滋地将肥硕的野兔捡起来,放进自己带来的小篮子里,然后对旁边累得直不起腰的林晓阳三人说:“晓阳,晓月,桂芳,晚上下工别自己开火了,都来知青点!这兔子大家一起吃!不过口粮可得自带啊,我只出兔子!”
林晓阳连忙道谢:“那真是太谢谢招娣姐了!晚上我们帮你一起做饭,我们还有晒干的蘑菇和山菜,放进去一起炖,味道肯定不差!”
“行!我跟红梅他们说一声,晚上咱们知青点聚餐,就打这只兔子的牙祭!”王招娣爽快地应下。
有了晚上这顿兔肉作为盼头,仿佛给疲惫至极的身体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下午的劳作似乎也不那么难以忍受了。
当夕阳终于恋恋不舍地沉入地平线,下工的哨声如同天籁般响起时,林晓阳、林晓月和王桂芳几乎是互相搀扶着,才勉强走回知青点。她们的腿像灌了铅,腰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
邓红梅看着她们的样子,感叹道:“你们三个已经很厉害了!我们那批来的知青,有个男的第一天没撑到中午就晕倒了。结果咋样?大队长让赤脚大夫掐人中弄醒,灌了碗糖水,塞了个饼子,又赶下地了!这时候,大队长眼睛都是红的,啥都比不上抢收重要!”
王招娣也心有余悸地补充:“听村里老人说,早年有一次就是没抢收完,赶上连阴雨,粮食烂在地里近三分之一!那一年,全村人勒紧裤腰带,吃糠咽菜,差点没熬过去。从那以后,秋收就是天大的事,谁也不能搞特殊,大队长自己发高烧都照样下地!”
这血淋淋的往事,让新知青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眼下这场“战争”的残酷意义。
“赶紧做饭吧,男人们还在地里等着送饭呢!”郝春来提醒道。
几个女生强打精神,在知青点的大厨房里忙碌起来。王招娣主厨,将野兔利落地剁成小块——她只用了半只,剩下半只仔细收好,“得细水长流,明天还能指望它提劲儿呢!”其他人则和面贴饼子,清洗土豆豆角,泡发干蘑菇和山菜。
很快,一锅热气腾腾的“野兔乱炖”出了锅,兔肉块并不多,更多的是吸饱了肉汁的土豆、豆角、菜干和蘑菇,但那浓郁的荤腥香气,已经足以让饥肠辘辘的人疯狂。玉米饼子也贴得蓬松暄软。
她们将饭菜和那一大壶加了糖的草药水装进篮子,快步向地里走去。男知青们和陈建邦、罗永旺一样,要等到天黑实在看不见了才能收工。
“哎呀!你们可算来了!饿死了饿死了!”李援朝看到她们,如同看到救星,其他几个男知青也几乎是拖着脚步挪过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招娣姐今天运气好,用镰刀砍到只兔子,做了一半,给大家改善伙食!我们也跟着沾光了!”林晓阳一边给陈建邦和罗永旺分饭菜,一边解释道。
没有人客气,也没有人说话,田埂上只剩下狼吞虎咽的声音。平日里或许会觉得粗糙的饼子,此刻就着那难得油水充足的炖菜,成了无上的美味。每一口食物下肚,都仿佛给透支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能量。
吃完饭,王桂芳把剩下的糖水留给了男知青们。女知青们收拾好碗筷,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回到知青点。
但休息远未到来。林晓阳三人还得强撑着准备明天早上的吃食。她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奢侈一点,把珍藏的腊肉切下薄薄的几片,明天早上每人能分到两片,夹在饼子里。“秋收日子长着呢,得细水长流,但一点油水没有,人也顶不住。”林晓阳一边小心地切着肉,一边沙哑地说。
当一切都收拾妥当,夜色已深。五人几乎是爬着回到了各自的炕上,头一沾枕头,意识就瞬间被黑暗吞没。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呻吟,肌肉酸痛得如同被撕裂,但脑海里还残留着兔肉的香气、捆麦秆的触感、镰刀的“唰唰”声,以及明天……那必将更加艰辛的劳作。
秋收的第一天,就在这极致的疲惫、短暂的美食慰藉和对明日更严峻考验的隐忧中,沉重地翻过了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