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算命的说我是“旺主”命,往哪家公司一站,哪家财运就疯涨。
九五年,王老板不知从哪听来这信儿,把我从村里请出来,当活财神供着。
别说,还真神了。
自我来了以后,原本半死不活的小作坊,订单像雪花一样从香港、澳门飞过来。
短短几年,厂子就从几台缝纫机换成了几百人的大工厂,王老板的座驾也从幸福摩托换成了虎头奔。
可这天,他留洋归来的千金空降成了副厂长。
她走到我跟前,抢走报纸摔在桌上。
“上班看报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我爸那点破事,整天喝茶看报什么都不干。”
“就是有你这种不要脸的贱人,厂子才发展不起来。”
“奖金全扣,这个月的工资也给我吐出来!像你这种只会吸血的蛀虫,多拿一分钱都是喂了狗!”
我看这女人,脑子里只剩两个字:有病。
是老板特许我每天就这样上班的。
老厂长劝我,她是未来的老板,只信数据,不信玄学,而且她一直误会我和王老板的关系。
我知道。
王老板,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1.
第二天刚进办公室,墙上贴了张红纸黑字的大字报。
标题是《关于规范工厂纪律的若干规定》。
迟到一分钟,扣一天工钱。
上班串岗聊天,扣半个月工钱。
办公区不整洁,扣一个月工钱。
我一条条看下去,只觉得可笑。
这规矩苛刻得不像工厂,倒像个牢房。
王婷背着手站在大字报前。
“这是我根据国外先进管理经验定的,一切都要数据化,标准化,从今天起,所有人必须遵守。”
一个染布车间干了快十年的老师傅,因为机器溅出的染料弄脏了墙,被王婷逮个正着。
当着所有人的面,罚了他一个月工钱。
老师傅家里有两个娃等着上学,急得脸白。
“王副厂长,我不是故意的,这机器太旧了,我......”
“狡辩!机器旧是借口?这就是态度问题。”
王婷尖着嗓子喊。
“再多说一句,你这个月就白干了。”
老师傅红着眼,不敢再吭声。
整个工厂,没人敢说话。
我看着王婷那张刻薄的脸,心里火气直蹿。
她不只针对我,她是想在这工厂里,立她自个儿的威风。
这天晚上,我翻出一张名片。
名片发黄,上面印着:李浩然,宏发电器厂厂长。
这是隔壁市最大电器厂的老板,三年前就想用双倍分红挖我,被王老板哭喊着留下了。
我走到宿舍楼下的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三声,接了。
“喂,哪位?”
一个沉稳的男声。
“李老板,是我,陈婉清。”
2.
电话那头的李浩然很意外,接着是藏不住的高兴。
“陈小姐,真是稀客,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我直接说:“李老板,你三年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李浩然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声音带着笑。
“算数,当然算数,陈小姐要是愿意过来,别说双倍,三倍都行,我给你留副厂长的位置。”
“好,但我这边可能需要点时间。”
“没问题,我等你,随时等你。”
挂了电话,心里踏实。
第二天一早,王婷又搞新花样。
她把所有人都喊到厂里空地上,开早会。
南方的夏天,大早上的太阳毒得很,晒得人发晕。
王婷站在临时搭的台上,拿着个大喇叭,意气风发。
“同志们,我昨晚研究了我们厂的人员结构,发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人浮于事,有些人,拿着高薪,不干实事。”
她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我。
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是麻木。
“有些人,仗着自己是老员工,仗着和某些领导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就在厂里混日子。”
“这对辛勤工作的同志们,是最大的不公平。”
“所以,我决定,对人员岗位进行优化调整。”
她顿了顿,脸上露出残忍的笑。
“原厂长办公室文员陈婉清,工作散漫,不思进取,即日起,调往生产一线,担任质检员。”
“让她去感受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劳动。”
人群里一阵骚动。
把我从全厂最闲的办公室,调到最苦最累的生产线,这不是调岗,是发配。
老厂长站在王婷身边,急得满头汗,嘴唇动了动,想说话。
王婷一个冷眼扫过去,他立马把话憋了回去。
我一句话没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走出人群。
“陈婉清,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对我的决定有意见?”
王婷在背后尖叫。
我回了句:“没有,服从安排。”
走进轰鸣的车间,刺鼻的布料粉尘扑面而来。
生产线线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姓刘,厂里的老人,知道我的本事,对我还算客气。
“小陈,你,唉,王副厂长也真是,你就在这儿吧,看看坯布就行,累了就歇会儿。”
她把我安排在生产线开头,这是最轻松的活。
刚坐下没多久,王婷就冒了出来。
她看见我坐着,脸一下黑了。
“谁让你坐着的?质检员是这么当的?”
她指着生产线的末端。
“你去那儿,负责最后的装箱打包,给我用手搬,今天下班前,必须完成五百箱。”
刘线长脸色一变。
“王副厂长,那都是男人干的活,小陈一个女孩子。”
“男人女人都一样,我们厂不养闲人。”
王婷厉声打断她。
“你要是同情她,可以替她干。”
刘线长不敢再说话。
我站起身,一声不吭走到生产线末端。
一箱箱的衣服,死沉。
我默默干着,汗湿透衬衫,粘在身上,又闷又热。
周围的工友都低头干活,车间里只有机器的轰鸣声。
3.
在生产线上干了一整天,搬了多少箱衣服,记不清了。
只记得浑身骨头散了架,两条胳膊不是自己的。
王婷铁了心要整我,一整天都在车间里转悠,视线没从我身上挪开过。
只要动作慢一点,她的骂声就跟着来了。
“快点,磨磨蹭蹭干什么,想偷懒?”
“告诉你陈婉清,别以为你爬了我爸的床,我就不敢动你,现在这个厂,我说了算。”
我一声不吭,只是机械搬着箱子。
越不说话,她越来气。
快下班时,她走过来,随手抓起一件刚下线的衬衫。
这是要发往香港的货,王老板亲自叮嘱过,最重要的单子。
王婷把那件衬衫翻来覆去看,终于让她找到一个比芝麻还小的线头。
她得意把衬衫举到我面前,脸上全是扭曲的兴奋。
“陈婉清,你看看,这就是你质检出来的东西?这么大的线头你看不见?你是瞎了还是存心想毁了我们厂?”
看她那副样子,就是个笑话。
“你这种人,根本没有责任心,你就是厂里的毒瘤。”
她越说越激动,抓着那件衬衫,两手用力一撕。
“刺啦”一声。
一件新衬衫,被她从中间撕成两半。
车间里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活,惊恐看着她。
刘线长冲过来,声音发抖。
“王副厂长,这,这是给陈老板的货啊,头一批就要交的。”
“交什么交,这种次品交出去,是砸我们自己的招牌。”
王婷把烂衬衫狠摔在地上,用高跟鞋碾了碾。
“我看你们整个生产线都有问题,这个月的奖金,全扣了,什么时候质量上去了,什么时候再发。”
她说完,又转向脸色煞白的刘线长。
“还有你,身为线长,管理不善,我看你也不用干了,现在就给我收拾东西滚蛋。”
刘线长在厂里干了十几年,一向本分,被她一句话开了,当场哭了。
王婷看都不看她,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她一步步逼近我,压低声音,用只有我俩能听见的音量说。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陈婉清,你等着。”
“开除你,太便宜你了。”
“我会让你,跪着求我放过你。”
4.
王婷的报复,比我想得更快,更毒。
她没再让我去生产线,扔给我一把扫帚和一个水桶。
“从今天起,你的工作,就是把全厂的厕所给我打扫干净。”
我们厂规模不小,光生产车间就有四个,每个车间配一个大公厕,加上办公楼的,一共六个。
九十年代的工厂厕所,那味道,隔着几十米都能把人熏个跟头。
她指着最脏的那个男厕所,下令。
“给我舔干净,什么时候我检查满意了,你什么时候才能下班。”
工友们远远地看着,没人敢靠近。
我拎着水桶,面无表情走进厕所。
那股冲天的臭气,熏得眼泪直流。
我没碰那恶心的地面,靠在墙边,静静等着。
我知道,有人会来。
果然,不到半小时,王老板的司机,火急火燎冲了进来。
“陈姐,陈姐你在这儿啊,快,香港的陈老板来了,点名要见你,老板让我来接你过去。”
我慢悠悠直起身子,拍拍身上的灰。
“急什么,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王副厂长说了,厕所不干净,不准下班。”
小李急得抓耳挠腮。
“我的好姐姐哎,这都什么时候了,陈老板是咱们最大的客户,他要是生气了,咱们厂今年都别想好过,王副厂长那边,我去说。”
他拉着我就往外跑。
到厂门口时,王婷正陪着一个五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男人说话。
那人就是香港来的陈老板。
陈老板看见我,眼睛一亮,立刻撇下王婷,大步朝我走来。
“哎呀,陈小姐,我总算见到你了,我跟你说,上次跟你喝完酒,我回去就签了个大单,你真是我的福星。”
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完全没在意我身上还没散尽的厕所味。
我笑笑:“陈老板客气了。”
王婷的脸,一下黑了。
她走过来,挤在我们中间。
“陈老板,不好意思啊,我们厂正在内部整顿,有些员工不守规矩,让她去反省反省。”
话里有话。
陈老板是人精,一下听出不对劲。
他松开我的手,脸色沉下来,看着王婷。
“王小姐,我不管你们厂内部怎么整顿,我这次来,是谈新合同的,但是,这个合同,我只跟陈小姐谈。”
“如果陈小姐不能负责我的单子,那我看,我们也没什么好谈的了。”
陈老板说完,转身要上车。
这下,王婷彻底慌了。
这份合同价值三百万,是厂里下半年的命脉。
要是黄了,别说她爸,整个厂都能把她生吞活剥。
“陈老板,陈老板您别走。”
她拉住车门,急得满头汗,再也不见刚才的嚣张。
“您放心,陈婉清,从现在起,她就全权负责您的订单,我保证,保证让她把您服务好。”
她特意咬重了那个“服务好”。
5.
在陈老板的强势要求下,我被请回了办公室。
那张属于我的办公桌,擦得一尘不染。
王婷站在一边,脸都绿了。
陈老板一走,她立刻变脸。
“陈婉清,你真有本事啊,连香港老板都能勾搭上。”
她压低声音,在我耳边恶狠狠说。
“你是不是早就跟他有一腿了?用身体换来的单子,你也好意思拿?从我爸到外面的老板,你还真是不挑。”
我冷冷地看着她,一句话懒得说。
跟疯狗讲道理,浪费口舌。
我的沉默,在她看来,就是默认。
“好,很好。”
她气得发笑。
“你不是能耐吗?你不是能签单吗?我倒要看看,离了男人,你还有什么本事。”
从那天起,流言蜚语在厂里传开了。
有人说,我被王老板包养了好几年,是公开的秘密。
有人说,现在王婷回来了,我又攀上香港老板的高枝,靠不正当关系拉订单。
还有更难听的,说我为了单子,什么都肯干,把老板们伺候服帖,才成了“活财神”。
一下,我成了全厂的名人。
工友们看我的眼神变了,充满鄙夷和探究。
以前关系好的几个女工,现在见我就绕道走。
整个工厂成了孤岛,而我,就是那个罪人。
王婷很满意这个结果。
她专门开了一次全厂的“思想道德教育大会”。
会上没点名,但句句不离“有些女同志,年纪轻轻不学好,总想着走歪门邪道”。
“靠出卖自己换来的业绩,是可耻的,把老板伺候好了,就能当活财神?”
“我告诉你们,我们厂绝不容许这种败坏风气的人存在。”
台下交头接耳,目光瞟向我。
浑身跟针扎一样。
散会后,我一个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几个男工喝了酒,摇摇晃晃拦住我。
“呦,这不是咱们厂的大功臣,陈小姐嘛。”
为首的混混一脸坏笑。
“陈小姐,香港老板给多少钱一晚啊?我们哥几个凑凑,也想让你服务服务。”
他们说着,就要伸手来拉。
一阵恶心涌上来,我抓起路边一块砖头。
“滚开。”
那几个人被吓了一跳,骂骂咧咧走了。
我握着砖头,站在原地,手抖得厉害。
夜风吹过,感觉不到凉意,只有刺骨的冷。
走到公用电话亭,再一次拨通李浩然的号码。
“李老板,我准备好了。”
声音很平静。
“随时可以过去。”
2
6.
没打算悄悄离开。
王婷让我受的这些委屈,我要她加倍还回来。
第二天,我没去上班。
王婷在车间没找到我,冲到我宿舍。
一脚踹开门,看见我正不紧不慢收拾东西。
“陈婉清,你敢旷工?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抬头,笑了。
“王副厂长,你说对了,我还真就不想干了。”
把早就写好的辞职信拍在桌上。
王婷愣住,她大概没想到,一向忍气吞声的我,敢主动辞职。
她拿起信,轻蔑扫一眼,嗤笑。
“辞职?你以为你是谁?离了我爸的厂子,你以为你算个什么东西?”
“你信不信我一句话,就能让你在整个广东都找不到工作。”
“是吗?”我慢悠悠说,“那我倒要试试看了。”
王婷脸色铁青。
她觉得施加的所有压力都打在棉花上,这让她挫败。
这时,老厂长气喘吁吁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王副厂长。”
“慌什么?”王婷正在气头上,没好气吼道。
“陈,陈老板的秘书刚打电话来,说要取消所有订单。”
老厂长上气不接下气。
王婷的脸,唰一下白了。
“取消订单?为什么?我昨天还跟他通过电话。”
“他说我们厂信誉有问题,还说有人故意败坏陈小姐的名声,他信不过我们。”
王婷被雷劈中,呆在原地。
猛地转头,死死看我,要喷出火来。
“是你!是你搞的鬼!是你跟陈老板告状了!”
我摊手:“王副厂长,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陈老板为什么取消订单,你应该比我清楚。”
“你这个贱人。”
王婷疯了一样扑过来,扬手要打。
我早有防备,侧身一躲,她扑空,狼狈摔在地上。
“你还敢躲?”
她从地上爬起来,头发乱了,衣服脏了,像个疯婆子。
指着我鼻子尖叫:“我告诉你陈婉清,你今天别想走出这个厂门,来人,把她给我抓起来,送去派出所,就说她偷了厂里的东西。”
两个保安应声冲进。
我看着她,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录音机。
按下播放键。
王婷那尖利又恶毒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你是不是早就跟他有一腿了?用身体换来的单子,你也好意思拿。”
“开除你,太便宜你了,我会让你,跪着求我放过你。”
王婷的脸,从煞白变成了死灰。
7.
“你录音了?”
王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关掉录音机,放回口袋。
“王副厂长,现在是法治社会,诽谤和非法拘禁,都是要坐牢的。”
我平静地看着她。
“你说,要是把这盘磁带交给派出所,或者交给报社,会怎么样?”
王婷彻底慌了,色厉内荏喊:
“你敢!我爸不会放过你的。”
“是吗?”
一个疲惫又愤怒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够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王老板。
他风尘仆仆赶回来,脸色黑得滴水。
身后跟着几个车间主任,显然听说了陈老板取消订单的事。
王婷看见她爸,像找到救星,哭着扑过去。
“爸,你可回来了,这个女人她欺负我,她还录音威胁我。”
王老板看着女儿这副狼狈样,又看了看我,满脸挣扎。
他知道我的本事,也知道工厂离不开我。
但他更疼女儿。
深吸一口气,走到我面前,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陈啊,你看这事闹的,王婷她年纪小,不懂事,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和稀泥。
“我代她,向你道个歉,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把磁带给我,这事就这么算了,好不好?”
我看着他,觉得可悲。
这就是我尽心尽力辅佐了五年的老板。
“王老板,算了?怎么算?”
声音不大,但清楚。
“我被调去生产线,被逼着打扫厕所,被全厂的人当成靠身体上位的女人指指点点的时候,怎么没人说算了?”
王老板脸色一僵。
王婷还在一边哭喊:“爸,你别信她,她就是个狐狸精,靠着你又去勾引陈老板。”
“啪!”
王老板反手给了王婷一个响亮的耳光。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给我闭嘴!”
王老板气得发抖。
“你知道你闯了多大的祸吗?三百万的订单,就因为你这张破嘴,全没了。”
骂完女儿,又转头看我,态度软了。
“小陈,我错了,是我教女无方,你回来,我马上让她给你磕头道歉,我给你涨分红,涨到五成,只要你回来,什么都好说。”
为了钱,他终于肯低下头颅。
可惜,晚了。
“王老板,五年前,你把我从村里请出来的时候,我们有过一个口头约定。”
“你说,只要我在你厂里一天,你就敬我如上宾。”
“如果有一天,你主动赶我走,或者逼得我不得不走。”
“那么,作为补偿,你要把过去五年,我为你赚来的所有利润,分一半给我。”
王老板浑身一震。
他当然记得。
那时候厂子快倒了,为了求我留下,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他大概以为,我早忘了。
“现在,是你女儿逼我走的。”
我说。
“王老板,兑现你的承诺吧。”
王老板脸没血色。
过去五年,我的“旺主”命格,让小作坊变成了年利润几百万的大工厂。
五年利润的一半,足以让他伤筋动骨。
他盯着我,手指发抖,突然狂笑。
“钱?哈哈哈,钱,我给你钱?”
猛拍桌子,指着我鼻子破口大骂。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要钱?”
“你个从乡下来的丫头,是我给你饭吃,是我让你过上好日子,现在翅膀硬了,敢来敲诈我了?”
我拿出铁皮盒子。
“这里面,是这些年所有大订单的合同底单,还有你每年分红的记录。”
“每一笔账,都清清楚楚,你要是不给,也行,我们法院见。”
“法院?”
王老板像听到天大的笑话。
“你去告啊!我王德发在这片地混了这么多年,你以为我怕你?我告诉你,一分钱都没有!你爱去哪告去哪告!”
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指着大门吼。
“现在,马上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滚!”
那个字在办公室里回荡。
我抓紧了手里的行李包,指节泛白。
我想把这几年的委屈都吼回去,但看着这对丑态毕露的父女,我突然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
我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个我付出了整个青春的地方。
墙上的“大展宏图”四个字,还是我当年亲自找人裱起来的,现在看来,真是讽刺。
“好,我走。”我咬着牙,“王老板,你记住今天的话。别后悔。”
我转身大步走出办公室,身后传来王婷得意的笑声和王老板的咒骂声。
走出厂门的那一刻,傍晚的凉风吹在脸上,我终于没忍住,蹲在路边痛哭出声。
不是为了那笔钱,是为了我喂了狗的五年青春,为了那份被践踏的信任。
擦干眼泪,我回头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工厂。
我知道,没了那口气撑着,这楼,迟早要塌。
我拎着简单的行李包,离开了这个待了五年的地方。
坐上了去往另一座城市的火车。
后来听说,我走后不到一个月,坏消息接二连三传到王老板耳朵里。
之前合作的几家大客户,听说陈老板撤单的事,纷纷打电话终止合作。
墙倒众人推。
被压着款的原材料供应商找上门,堵在工厂门口要债。
整个工厂人心惶惶,生产线彻底停了。
工人们拿不到工资,开始闹事。
8.
宏发电器厂的厂长李浩然,亲自开着桑塔纳来火车站接我。
他比三年前成熟稳重,见到我,脸上是真诚的笑。
“陈小姐,欢迎你,我总算把你盼来了。”
没有安排清闲的办公室文员,直接给了副厂长的职位,和一个独立办公室。
当着全厂管理层的面宣布,我拥有公司百分之三十的利润分红。
“以后,陈副厂长的话,就是我的话。”
宏发电器厂当时虽然是市里最大的电器厂,但打不开外贸市场。
来的第一个月,陪李浩然飞了一趟德国。
不会德语,不懂技术。
只是坐在谈判桌上,安静地喝咖啡。
但就是神奇,原本对合作毫无兴趣的德国商人,跟我见了一面后,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临走前,主动跟李浩然签下一份长达十年、总价值上亿的独家代理合同。
李浩然激动得差点在机场把我抱起来。
从那天起,我在宏发无人能撼动。
我的“活财神”名声,随着出口额增长,在珠三角商圈越传越神。
但好景不长,那些不堪的谣言,跟着我跨越城市,渗透到了宏发。
最开始只是角落里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新来的陈副厂长,是从王氏服装厂过来的。”
“当然听说了,我还听说,她以前是王老板的情人呢,所以才能在厂里当神仙供着。”
“真的假的?那她怎么来我们这了?”
“被人家女儿赶出来了呗,现在啊,又攀上了咱们李总。”
“你看李总对她那态度,啧啧,从一个老板的床上,跳到另一个老板的床上,这本事可真不小。”
这些话,去茶水间倒水时,亲耳听见。
那几个女员工看到我,吓得脸色惨白,马上闭嘴。
我端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
以为逃离了那个泥潭,污泥还是溅到了身上。
王婷,即便自己落魄,也不忘在背后捅刀。
那几天,感觉厂里气氛微妙。
大家看我的眼神,混杂着好奇、鄙夷和嫉妒。
李浩然很快察觉到了。
他没直接问,自己去查。
第二天,召集全厂中层以上干部紧急开会。
我作为副厂长,坐在旁边。
会议室里,气氛严肃。
李浩然声音没有温度。
“最近厂里有些不好的风气,一些关于陈副厂长的谣言,想必大家或多或少都听说了。”
众人低头,不敢作声。
“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陈婉清,是我三顾茅庐请来的副厂长,是宏发能有今天的最大功臣。”
“她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至于她的过去,那是她的隐私。”
“但在宏发,她的身份,就是副厂长,是我李浩然最敬重的合作伙伴。”
他停了一下,语气严厉。
“我不管谣言是从哪里来的,但在宏发,我不希望再听到一个字。”
“工作时间,管好自己的嘴,做好自己的事。”
“如果再让我发现谁在背后嚼舌根,散播谣言,破坏公司团结,不论是谁,一律开除,绝不姑息。”
会议室鸦雀无声。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如此坚定、公开站在我身前。
挡住所有明枪暗箭。
9.
会议结束,李浩然叫住我。
“晚上有空吗?一起吃顿饭。”
语气平静,但听出关切。
晚上,没去高级餐厅,开车带我到了安静的河边大排档。
给我点了一碗我爱吃的艇仔粥。
“今天,谢谢你。”
我低头轻声说。
“谢我什么?”
他看着我。
“为了公司稳定,也为了留住我的财神爷,这都是我该做的。”
故意用玩笑口吻,但我知道,不是那样。
心里一涩,抬头看着他:“李总,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和王老板。”
“我相信我看到的你。”
他打断我,目光清澈。
“我看到的陈婉清,坚韧,聪明,有远见,也有手段。”
“但她绝不是那种需要依附男人的女人,如果谣言是真的,你当初就不会走得那么决绝。”
眼眶一下热了。
这么久以来,所有委屈、不甘、愤怒,在他这句话面前,找到了出口。
他看我泛红的眼睛,手足无措,递过纸巾。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我摇摇头,接过纸巾,笑了。
“没有,李浩然,你是第一个信我的人。”
他愣住,然后也笑了,有些腼腆。
“那,我很荣幸。”
那一刻,知道我和他之间,有什么不一样了。
时间一晃,两年。
这两年,宏发规模翻了十倍,成了国内家电行业龙头。
李浩然身家水涨船高,成了报纸上的青年企业家。
而王老板的服装厂,早就成了过去式。
偶尔从老乡口中听到消息。
工厂倒闭后,王老板欠了一屁股债,房子车子卖了,一夜白头。
受不了打击,中风,瘫在床上。
而王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甘心过苦日子,学人做生意,被人骗得血本无归,还欠了高利贷。
为了还钱,动歪心思,伪造票据,判了五年。
听到这些,心里没波澜。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这是他们自己选的路。
这天,正在办公室处理美国订单,李浩然走了进来。
手里拿着一张烫金请柬。
“婉清,晚上有个商业晚宴,都是圈子里的朋友,你陪我一起去吧?”
看着我,神情紧张又期待。
这两年,他对我无微不至,厂里人早默认了我们的关系。
只是他一直没说破,我也乐得享受这份安宁。
“好啊。”
答应了。
晚宴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
挽着李浩然胳膊走进宴会厅,成了全场焦点。
“那就是宏发的活财神?看着好年轻。”
“听说李浩然能有今天,全靠她。”
“真是好命,不知道李老板什么时候把这尊真神娶回家。”
议论声中,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老厂长。
比两年前更老,头发全白,背驼了。
穿一身不合体的旧西装,在宴会厅给人端盘子。
对上了眼。
他浑身一僵,脸涨红,慌忙低头想躲。
我端起一杯酒,走过去。
他看我走近,吓得托盘差点掉。
“陈副厂长。”
结结巴巴,不敢看。
“厂长,好久不见。”
递给他一杯酒:“您还好吧?”
眼圈一下红了。
“是我不好婉清,是我对不起你。”
声音哽咽。
“当初我要是能帮你多说一句话。”
“都过去了。”
打断他:“王老板,他还好吗?”
提到王老板,老厂长眼泪掉了。
“瘫了,话都说不清楚了。”
说不下去,抹眼泪。
一个油头粉面的经理走过来,冲老厂长呵斥。
“磨蹭什么呢!还不快去干活!跟客人套什么近乎!想被开除吗?”
老厂长吓得哆嗦,连连道歉,端盘子要走。
拦住他。
我对那个经理说:“他是我请来的客人。”
然后,看向老厂长,认真说。
“厂长,宏发还缺一个仓库主管,您做了几十年管理,经验丰富,不知道,愿不愿意屈就?”
老厂长愣住,看着我,嘴唇哆嗦,一个字说不出来。
10.
晚宴结束,李浩然开车送我回家。
车里放着舒缓音乐。
一直没说话,专心开车。
快到家楼下,忽然开口。
“婉清,你为什么还要帮他?”
指老厂长。
“当年,他是唯一一个,在我被所有人孤立的时候,还愿意偷偷给我送一瓶水的人。”
一瓶水,换一个安稳晚年。
值。
李浩然沉默一会儿,把车停在路边。
转头,认真看着我。
“婉清,我今天,也想跟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
从口袋掏出一个小丝绒盒子。
打开,不是珠宝,是一把小铜钥匙。
宏发总公司保险柜的钥匙。
“我名下所有资产,房产,还有公司的全部股份,都在里面。”
把钥匙放在我手心,声音紧张。
“我的命,不好,算命先生说我孤星入命,克亲克友,注定孤独终老,遇到你之前,我做什么都亏,做什么都失败。”
“是你,给了我今天的一切。”
“所以,我的所有,都该是你的。”
看着他,这个商界奇才,紧张得像孩子。
我笑了。
什么旺主格,什么孤星命。
只是在对的时间,遇到了对的人,并且选择了相信彼此。
收起钥匙,凑过去,在他脸颊轻轻亲了一下。
“李老板,你的聘礼,我收下了。”
他的脸,红透了。
看着他手足无措的样子,笑得更开心。
生辰八字或许真的有些特别。
但它带给我最好的运气,不是泼天的富贵,而是在被全世界抛弃时。
还能遇到一个愿意为我挡下风雨,把我捧在手心,视若珍宝的人。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