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安存寨浸在潮热的雾气里,山间的草木疯长,将山寨的木栅栏裹得半隐半现。
寨内的泥路上还留着昨夜雨水的湿痕,几处新搭的茅草屋前,妇人们正蹲在溪边搓洗衣衫,孩童们拿着竹枝在泥地里追逐,远处的垦荒场上,弟兄们挥着锄头开垦新田,
汗珠砸在泥土里,溅起细小的泥点。这份难得的安稳,却在午后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李自成的使者到了。为首的是个身着锦缎长衫的文士,面白无须,手持一把象牙骨扇,腰间系着墨玉腰带,与寨内衣衫破旧、面带风霜的众人格格不入——他便是牛金星。
一行人牵着三匹高头大马,在寨门口勒住缰绳,牛金星折扇轻摇,目光傲慢地扫过简陋的木栅栏、低矮的茅草屋和泥泞的小路,眉头微蹙,眼中满是鄙夷,仿佛踏入了污秽之地。
“通报你家头领刘枫,就说闯王使者牛金星到访,特来招降。
”牛金星的声音尖细,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傲慢,连下马的意思都没有。守寨的弟兄见状,虽心中不忿,却也不敢怠慢,快步转身跑进寨内通报。
不多时,刘枫带着李虎、王勇和周文彦匆匆赶来。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短打,肩头还沾着垦荒的泥土,神色平静,既无谄媚,也无怒色,对着牛金星拱手道:
“使者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里边请。”
牛金星这才慢悠悠地下马,踩着弟兄们临时铺的石板路走进山寨,脚下刻意避开泥洼,仿佛怕弄脏了自己的锦缎靴子。
议事棚内,石桌擦得干净,寨民端来一碗粗茶,茶汤浑浊,飘着几片茶叶。牛金星瞥了一眼,只伸出指尖碰了碰茶碗边缘,便随手推到一边,大摇大摆地坐在主位石凳上,折扇“唰”地一声打开,扇面上的山水图在简陋的棚内显得格外扎眼。
“刘头领,我奉闯王令,前来招降你等。”牛金星语气轻慢,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棚内众人,
“如今闯王已破洛阳,拥兵数十万,天下流民纷纷响应,不出半年,必能一统天下。
你等不过是三百多流民,守着这破山寨,朝不保夕,随时可能被官兵或乱匪屠戮。”
他顿了顿,刻意抬高声音,带着诱惑的意味:
“若你率众归顺闯王,闯王念你有几分胆识,便封你为安存寨寨主,依旧统管此处,另赏粮草万石、布匹千匹、铁器百斤,让你等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更不用怕官兵欺压。
这等荣华富贵,可是你这山寨一辈子都求不来的。”
刘枫坐在他对面的石凳上,背脊挺直,神色依旧平静。
他抬手端起自己面前的粗茶,抿了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多谢闯王美意,也谢使者专程跑这一趟。
只是我安存寨众人,皆是流离失所的百姓,亲人死于战乱,家园毁于兵火,所求不过是一方安稳之地,垦荒种地,养家糊口,不愿再卷入任何战乱纷争,更不愿归顺任何人,受他人约束。”
他抬眼看向牛金星,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道:
“我也听闻,闯王大军所到之处,虽有百姓响应,却也纵容部下烧杀抢掠,拆屋毁田,不少村落被洗劫一空,民不聊生。
我等虽为流民,却也知善恶、明是非,宁肯守着这山寨挨饿,也绝不与残害百姓之人为伍。还请使者回去告知闯王,我刘枫感激他的‘好意’,但只能婉拒。”
“放肆!”牛金星猛地拍案而起,茶碗被震得跳起,浑浊的茶汤洒在石桌上。
他脸色瞬间铁青,折扇重重拍在掌心,厉声喝道:
“刘枫,你可知好歹?闯王能屈尊招降你这流民头目,是你的天大福气!
你竟敢当众顶撞我,还污蔑闯王大军,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我今日把话撂在这里,你若识相,即刻率人归顺,既往不咎;
若执迷不悟,等闯王大军一到,定踏平安存寨,将你等斩尽杀绝,鸡犬不留!
到时候,你就算想后悔,也没机会了!”牛金星的声音尖利,眼中满是怨毒。
“我安存寨众人,宁死不降!”刘枫也猛地站起身,周身气场陡然变得凌厉,
“使者不必多劝,要杀要剐,我刘枫一人承担,绝不让寨中弟兄受牵连!请吧!”
牛金星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刘枫,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冷哼一声:
“好!好一个宁死不降!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破山寨,能守到几时!”说罢,他拂袖而去,
走到寨门口时,还不忘回头瞪了一眼山寨的方向,眼神里的阴鸷,像淬了毒的刀子。
牛金星走后,议事棚内的气氛瞬间凝重下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王勇率先开口,神色忧心忡忡:“刘头领,咱们彻底得罪李自成了!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这次被拒,定然会记恨在心,很快就会派人来攻打咱们!
他麾下拥兵数十万,就算只派几千人来,咱们这三百多弟兄,凭着这简陋的栅栏和石墙,根本不是对手啊!”
其他头领也纷纷点头,脸上满是担忧。李虎握紧腰间的猎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粝的脸上皱起眉头——他早年曾见过闯军作战,个个凶悍嗜血,打仗悍不畏死,上次只是听闻,如今真要直面,心中也难免没底。
“盟主,要不咱们再想想办法?哪怕暂时假意归顺,先稳住李自成,等咱们实力壮大了,再做打算?”一名年轻的头领小声提议。
“不行!”刘枫一口否决,语气坚定,“归顺李自成,便是与虎谋皮,迟早会被他吞并,弟兄们也会沦为他征战的炮灰,到时候更没有安稳日子过。
怕也没用,他要来,咱们挡也得挡,守也得守!现在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尽快加强防御,做好战斗准备,才能守住咱们的家!”
他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部署:
“李虎,你带五十名精壮弟兄,重点防备后山和黑风口——那里地势险峻,是偷袭的必经之路,你带人多堆滚木、礌石,在山道上布设陷阱,插满尖木,务必守住这两处要地;
王勇,你带五十人,去断魂崖加固隘口的石墙,将石墙再加厚三尺,备好连弩、石弹和煤油,一旦有敌人来攻,立刻封锁隘口;
周先生,你带二十人,清点粮库的粮草、药铺的草药,登记伤员名单,安排妇人们熬制汤药、缝制麻布,做好后勤保障,确保伤员能及时得到救治,弟兄们有饭吃、有衣穿;
剩下的弟兄,一半继续垦荒,多种土豆、杂粮,囤积粮食,另一半跟着张毅打造武器,打磨刀枪、制作箭矢,越多越好!”
“遵令!”众人齐声应道,原本的慌乱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坚定的神色。
虽然知道前路凶险,但只要刘枫在,只要弟兄们团结一心,他们就有守下去的底气。
命令下达后,寨内立刻陷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后山的山道上,李虎带着弟兄们扛着圆木、搬着青石,汗流浃背地堆设滚木礌石,尖木被削得锋利,密密麻麻地插在山道两侧的草丛里;
断魂崖下,王勇带着人凿石、和泥,石墙一点点加高加厚,连弩被整齐地架在隘口两侧,箭头泛着森冷的光;
粮库和药铺里,周文彦带着人一一清点,账本上的数字被记得清清楚楚;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火星子溅在地上,映着弟兄们坚毅的脸庞。
果然,不出刘枫所料,三日后的深夜,安存寨遭到了偷袭。
那夜月色昏暗,浓云遮住了大半月光,山间一片漆黑,只有寨门口的哨卡亮着一盏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两名哨兵手持刀枪,警惕地盯着寨外的动静。
三更时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山下传来,三百多名闯军士兵穿着黑衣,脚下裹着麻布,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寨门口,他们个个手持砍刀,身形矫健,显然是久经沙场的老兵,打算翻墙入寨,趁夜色偷袭。
“谁?”一名哨兵耳力极好,听到草丛里的响动,立刻大喝一声,手中的刀握紧,目光死死盯着黑暗中的草丛。闯军士兵见行踪即将暴露,也不再隐藏,纷纷加快脚步,朝着木栅栏冲去,有人踩着同伴的肩膀,想要翻墙入寨。
“有敌人!快来人啊!有人偷袭山寨!”
哨兵的呼喊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尖锐而急促。寨内的弟兄们早已枕戈待旦,听到呼喊声,立刻从睡梦中惊醒,纷纷抓起身边的武器,穿着衣裤就冲了出去,脚步声、呼喊声、武器碰撞声瞬间响彻山寨。
闯军士兵已经翻过了几处栅栏,挥舞着砍刀,朝着寨内的茅草屋冲去,嘴里喊着“杀!踏平安存寨!一个不留!”
他们常年打仗,战斗力极强,刀法凶悍,很快便与冲上来的山寨弟兄们缠斗在一起。刀光剑影中,惨叫声、怒喝声、武器碰撞的“叮叮当当”声交织在一起,映着月光,格外惨烈。
刘枫手持一把磨得锋利的铁刀,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面,一名闯军士兵挥刀朝着他砍来,刘枫侧身避开,同时手腕一翻,铁刀精准地刺入对方的腹部,鲜血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脸。
他抹都没抹,眼神依旧坚定,一边杀敌,一边高声指挥:“守住寨门!别让他们再进来!李虎,守住后山!王勇,截断他们的退路!”
李虎听到指令,带着弟兄们从后山冲下来,滚木、礌石顺着山道滚下,砸得闯军士兵纷纷倒地,惨叫声连连。
他挥舞着猎刀,每一刀都势大力沉,一名闯军小头目朝着他扑来,被他一刀砍中肩膀,惨叫着倒在地上,很快便被乱刀砍死。
王勇则带着人绕到寨外,截断了闯军的退路,连弩齐发,密集的箭矢像雨点般射向闯军,不少士兵中箭倒地,想要撤退却被死死拦住。闯军士兵腹背受敌,渐渐慌了神,战斗力大减。
周文彦则带着妇孺们在后方支援,妇人们端着滚烫的热水,朝着攀爬栅栏的闯军士兵泼去,孩子们也懂事地帮忙递箭矢、搬石块,虽然脸上满是恐惧,却没有一人退缩。
有妇人拿着剪刀,朝着冲过来的闯军士兵刺去,哪怕被砍伤手臂,也不肯后退一步——这是他们唯一的家,他们必须守住。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
闯军士兵伤亡惨重,倒下了一百多人,剩下的人见山寨防守严密,弟兄们个个悍勇,且腹背受敌,再也支撑不住,领头的小头目大喊一声“撤!”,带着残余的士兵,狼狈地朝着山下逃去。
山寨的弟兄们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二十多人受伤,五人永远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没能醒来。寨门被砍坏了好几处,木栅栏塌了一角,
地上躺满了尸体、武器和血迹,泥泞的路上,血水流成了小溪,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硝烟味,一片狼藉。
刘枫站在寨门口,望着闯军撤退的方向,眼神凝重得像罩了一层寒霜。
他身上的衣衫被鲜血染红,手臂上还挂着一道伤口,却浑然不觉,心中只有沉甸甸的沉重。
“大家先清理战场,收敛牺牲弟兄的尸体,妥善安葬,受伤的弟兄立刻送到药铺救治。”刘枫的声音沙哑,却依旧沉稳。
弟兄们纷纷行动起来,有人抬着尸体走向后山的墓地,有人搀扶着伤员去药铺,有人清理地上的武器和血迹,脸上满是疲惫,却没有一人抱怨。
议事棚内,天色大亮,周文彦为刘枫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缓缓开口:
“刘兄,这次只是李自成派来的小股队伍,目的是试探咱们的虚实。
他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次必定会派大军来攻,咱们这三百多人,就算防御再坚固,也难以长久支撑。”
刘枫点了点头,他也清楚眼下的处境:安存寨势力太弱,仅凭一己之力,根本无法抵御李自成和官府的轮番进攻。
“周先生,你有什么对策?”
周文彦捻着花白的胡须,沉吟片刻,道:“眼下唯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扩充实力,二是抱团取暖。咱们可以派人去联络附近的其他流民山寨——清风寨、白虎寨、黄土寨,这些山寨和咱们一样,都是流民聚集之地,也时常受到官兵和乱匪的骚扰,若能邀请他们加入咱们,组成联盟,抱团取暖,便能壮大势力,共同对抗李自成和官兵;
另外,咱们要加紧垦荒,多种土豆、杂粮,囤积更多的粮食和草药,打造更多的武器,加固防御工事,做好长期备战的准备。”
刘枫眼中一亮,周文彦的话正说到了他的心坎里。
“好!就按先生说的做!”他当即下令,“李虎,你带人去联络清风寨和白虎寨;
王勇,你带人去联络黄土寨,务必诚心相邀,说明联盟的利弊,让他们知道,只有团结一心,才能在这乱世中活下去。”
“遵令!”李虎和王勇齐声领命,眼中满是坚定。
刘枫走到议事棚外,望着寨内忙碌的身影,望着后山的墓地,心中满是坚定。牺牲的弟兄们用生命守住了这方家园,他绝不会让他们白白牺牲。
虽然前路依旧凶险,乱世的风暴还未停歇,但只要大家团结一心,抱团取暖,就一定能抵御住任何敌人的进攻,在这乱世中,守住属于他们的安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