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服黑煞神麾下两百三十余名流寇后,安存寨联盟的人数正式突破一千大关,断魂崖下的山寨规模也随之愈发规整——晒谷场扩了两倍,新搭的茅草屋沿着崖壁排成长列,练兵场上每日都有新增的身影挥刀练矛,就连寨外开垦的荒地,也多了百余亩泛着新绿的土豆田。
可这份来之不易的兴旺,却像一盏燃在黑夜里的灯火,轻易便引来了豺狼的觊觎。乱世之中,流民聚寨本就是官府眼中的“隐患”,更何况安存寨先后击退过吴维贤的官军小队与刘宗敏的前哨人马,这般势头,终究是瞒不过陕西巡抚与李自成的眼线。
陕西巡抚得知麾下参将吴维贤兵败、流寇据点被流民联盟拔除的消息后,勃然大怒,将案上的茶盏摔得粉碎,厉声下令调集汉中府三千官军,配十门火炮,由副将统领,限期半月内围剿断魂崖;
而李自成那边,听闻这股流民联盟既能收拢散寇,又能击退官军,也生出了忌惮之心——他虽拥兵数万,却最忌乱世中崛起的异己势力,当即传令麾下将领,派五百精锐前往断魂崖探查,若联盟不肯归附,便就地剿灭。
两道杀令,如同两柄悬在安存寨头顶的利剑,转瞬便传到了刘枫耳中。
那日午后,断魂崖上的风格外凛冽,卷起地上的枯草与碎石,打在寨民的脸上生疼。
刘枫紧急召集李虎、王勇等头领,连同军师周文彦,齐聚在议事棚中,棚外的操练声不知何时停了,唯有风穿过木柱的呜咽声,伴着棚内凝重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议事棚中央的木桌上,摊着一张粗糙的地形草图,周文彦捻着花白的胡须,指尖重重按在“断魂崖”三个字上,神色凝重得如同罩了一层寒霜:
“刘兄,官府与李自成都已动了围剿之心,咱们不得不早做打算。咱们联盟虽有一千余人,可细算下来,老弱妇孺占了三成,能上阵厮杀的精壮不过六百,且武器多是削尖的木矛、磨利的猎刀,连十把像样的铁剑都凑不齐——官府有火炮攻坚,李自成的部下皆是久经战阵的老兵,硬拼之下,咱们只会全军覆没,连寨里的妇孺都护不住。”
周文彦的话,像一块巨石砸在众人心上,议事棚内瞬间陷入死寂。
李虎攥着腰间的猎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粗粝的脸上满是不甘,却终究没有反驳——他是粗人,却也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那日与黑煞神交手,弟兄们便已折损了二十余人,若是对上装备精良的官军与悍勇的闯军,后果不堪设想。王勇垂着眼,望着脚下的泥地,喉结动了动,终究只是一声叹息。
众人皆沉默不语,不是无计可施,而是没人愿意说出那个最残忍的抉择——迁移。
这断魂崖下的安存寨,是他们用双手一砖一瓦建起来的:春日里,他们顶着寒风开垦荒地;夏日里,冒着酷暑搭建房屋;
秋日里,踏着晨露收割粮食。每一寸土地都浸着他们的汗水,每一间茅屋都藏着他们对安稳的期盼,更何况寨中还有来不及收割的土豆、囤积的粮草,以及那些因伤病无法长途跋涉的老弱。放弃这里,就像放弃了他们在乱世中唯一的根。
“周先生说得对。”良久,李虎率先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风沙磨过,他抬起头,眼中的不甘渐渐被决绝取代,“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咱们这一千多口人,才是安存寨的根本,只要人在,哪怕丢了这断魂崖,日后也能再建一个家园。暂时迁移,等咱们实力壮大了,再回来也不迟!”
刘枫站在棚口,望着外面忙碌的寨民:妇人们正蹲在谷场边分拣土豆,孩童们绕着粮堆追逐嬉闹,几名老寨民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脸上带着难得的安稳。
他的心中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密密麻麻地疼——他比任何人都不舍这方土地,从最初带着几十名米脂流民逃到这里,到如今聚拢上千人,这断魂崖承载了太多人的希望。
可他更清楚,周文彦与李虎说得没错,硬拼只会让所有人都死无葬身之地。
风掀起他的衣袍,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那是往日战乱留下的印记,也时刻提醒着他,乱世之中,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刘枫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棚内的每一个人,眼神从犹豫渐渐变得坚定,他咬了咬牙,一字一句道:“好,咱们迁移!”
话音落下,棚内众人皆松了口气,却又带着几分沉重。刘枫走到木桌前,指尖落在草图上,快速部署道:
“李大哥,你带两百精壮弟兄,负责清点、搬运粮食、武器与重要物资——粮食要优先带够三个月的,土豆种子必须全部打包,铁制武器、箭矢、滚木礌石尽量多带,实在带不走的,就埋在粮库地窖里,做好标记;
王头领,你带五十名熟悉山林地形的弟兄,立刻出发探路,务必寻一处四面隐蔽、有水源、能开垦的山谷,越多备选越好,日落前必须回来复命;
周先生,你带三十名弟兄,安抚寨中老弱妇孺,清点伤员人数,准备伤药与担架,优先安排行动不便的人;张毅、林虎、赵刚,你们三人各带一百弟兄,分守断魂崖隘口、后山密道与寨门三个方向,密切留意外界动静,防备官军与闯军提前来袭,掩护大部队收拾物资、准备迁移。”
“遵令!”众人齐声领命,声音铿锵,却难掩语气中的沉重。各自领命后,头领们纷纷转身离去,议事棚内只剩下刘枫与周文彦,风从棚门缝隙钻进来,吹得桌上的草图簌簌作响。
周文彦看着刘枫紧绷的侧脸,轻声道:“刘兄,不必太过自责,迁寨是眼下唯一的生路,寨民们会懂的。”刘枫点了点头,眼中却依旧带着愧疚:“我只是怕,怕他们跟着我,又要过颠沛流离的日子。”周文彦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乱世之中,能有一群人并肩活下去,就不算颠沛。你守住他们,他们便信你,这就够了。”
部署下达后,安存寨内立刻陷入了紧张的忙碌中,却没有丝毫混乱。妇人们收起晾晒的衣物,将家中仅有的杂物打包成捆,小心翼翼地揣好积攒的杂粮;男人们扛着锄头、砍刀,要么跟着李虎搬运粮草武器,要么跟着张毅等人加固隘口防御;
孩童们懂事地帮着大人递东西、牵牲口,往日的嬉闹声少了,却多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伤员们被安置在临时的茅草棚里,由专人照料,即便行动不便,也没有一人抱怨。
夕阳西下时,王勇带着探路的弟兄匆匆赶回,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刘盟主,周先生,我们在断魂崖西南五十里处,找到了一处山谷,名叫清风谷!
那地方四面环山,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进出,山外多是密林,隐蔽得很,谷里有一条常年不涸的溪流,岸边都是肥沃的黑土,足够咱们开垦种地,谷尾还有几处天然山洞,能安置老弱与伤员,再合适不过了!”
刘枫与周文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当晚,月色朦胧,断魂崖上一片寂静,只有火把的光芒在夜色中摇曳。
刘枫下令,趁着夜色启程,避开白日里官军与闯军的巡查。寨民们背着行囊,扛着物资,牵着瘦弱的牲口,默默跟在队伍中,没有人说话,只有脚步踩在碎石路上的“沙沙”声,与偶尔传来的孩童低泣声——那是舍不得这片刚住熟的土地。
刘枫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手中握着铁剑,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山林。他回头望去,只见长长的队伍像一条蛰伏的长龙,在夜色中缓缓移动,断魂崖的轮廓渐渐被夜色吞没,越来越远。他的心中一阵酸涩,却依旧咬着牙,加快了脚步——他不能回头,身后是上千人的性命,前方才是生路。
迁移的路途远比想象中艰难。第二日清晨,队伍行至一片荒坡时,果然遭遇了一小股官军巡逻队,约莫五十人,手持长矛,看到流民队伍便厉声喝问,见寨民们不肯停下,当即挥刀冲杀过来。
“张毅、林虎,带弟兄们挡住他们!”刘枫大喝一声,张毅与林虎立刻领命,带着两百精壮弟兄冲了上去,木矛与铁刀碰撞在一起,发出刺耳的“铛铛”声,喊杀声在荒坡上回荡。
寨民们纷纷停下脚步,老弱妇孺缩在队伍中间,眼中满是恐惧,却没有人乱跑——他们知道,此刻慌乱只会拖垮队伍。
李虎护在物资车队旁,手持猎刀,斩杀了两名冲过来的官军,高声喊道:“弟兄们,守住!别让他们靠近老弱!”
刘枫则提着铁剑,直扑官军头领,剑刃划破空气,带着凌厉的风声,几招之下便将那头领斩杀在地。官军见头领被杀,士气大跌,没多久便溃不成军,丢下几具尸体,狼狈逃窜。
这场短暂的厮杀,让联盟折损了三名弟兄,五人受伤。刘枫让人收敛了死者的尸体,简单包扎了伤员的伤口,没有过多停留,立刻下令队伍继续前进。
一路上,他们又先后遭遇了两拨李自成的前哨士兵,皆是小规模冲突,靠着弟兄们的奋勇抵抗与周文彦的巧妙周旋,都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主力,顺利前行。
经过三日的跋涉,当第四日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山林,洒在众人身上时,王勇指着前方的山谷,高声喊道:“弟兄们!前面就是清风谷了!我们到了!”
寨民们纷纷抬起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前方群山环抱,一条狭窄的山道蜿蜒通向谷内,山道两侧的山林郁郁葱葱,谷口隐在晨雾中,隐约能看到溪流的波光。
众人疲惫的脸上,渐渐露出了久违的笑容,连日来的颠沛与疲惫,仿佛都被这眼前的景象驱散了大半。孩童们挣脱大人的手,欢快地朝着谷口跑去,嘴里喊着:“到家啦!我们到家啦!”
进入清风谷后,众人更是眼前一亮。谷内远比想象中开阔,一条清澈的溪流从谷深处流淌而出,岸边的土地黝黑肥沃,踩上去松软湿润,谷尾的几处山洞宽敞干燥,洞口被藤蔓遮掩,隐蔽又避风。晨雾漫过山谷,带着草木的清香,驱散了一路的尘土与血腥,让人心神一振。
“太好了!这里比断魂崖还好!”李虎忍不住感慨,伸手捧起一捧溪流里的水,洗了把脸,脸上的疲惫消散了不少。寨民们也纷纷放下行囊,走到溪流边喝水、洗漱,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
刘枫站在谷口的高地上,望着谷内的景象与身边的寨民,心中的沉重终于稍稍缓解。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声音沉稳而有力,穿透了谷内的喧嚣,落在每个人的耳中:“弟兄们,连日跋涉,大家都辛苦了。
从今往后,这清风谷,就是咱们的新家!现在,我下令,立刻着手建寨!李虎,你带三百精壮弟兄,砍伐谷内的树木,搬运石块,在谷口筑建石墙,打造防御工事;
王勇,你带两百弟兄,开垦岸边的荒地,把带来的土豆种子和杂粮种下去,咱们不能断了粮草;
周先生,你带五十弟兄,安置老弱妇孺与伤员,清理谷尾的山洞,搭建临时的茅草屋;张毅、林虎,你们带一百五十弟兄,巡查山谷四周,熟悉地形,设置哨卡,防备外人闯入;
赵刚,你带五十弟兄,看管物资,清点粮草与武器,做好后勤安排!”
“遵令!”众人齐声应和,声音里满是振奋,连日来的压抑与疲惫,都化作了建寨的动力。一时间,清风谷内人声鼎沸,号子声、砍伐声、搬运声、孩童的嬉闹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机与烟火气。
男人们扛着斧头,钻进山林砍伐树木,粗壮的松树、桦树轰然倒地,溅起满地落叶;十几名壮汉合力抬起碗口粗的圆木,脚步沉稳地走向谷口,木杠压在肩头,勒出深深的红痕,却没有一人叫苦;
妇人们则挎着竹篮,捡拾枯枝当柴薪,或是帮着搭建茅草屋,搓绳、递木、和泥,手脚麻利;孩子们跟在大人身后,帮着递送工具,或是在开垦的荒地上捡拾碎石,小小的身影里满是干劲;
老人们坐在溪流边,分拣带来的种子,或是照看年幼的孩童,脸上露出了安稳的笑容。
刘枫也没有停歇,他提着铁剑,跟着巡查的弟兄们熟悉山谷地形,又帮着搬运石块筑墙,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滴落,浸湿了衣衫,后背的旧伤隐隐作痛,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
他看到李虎光着膀子,挥舞着斧头砍伐树木,脸上溅满了木屑;
看到王勇蹲在田埂上,小心翼翼地播撒土豆种子,眼神专注;看到周文彦扶着一位老人走进山洞,耐心地叮嘱着什么;
看到孩童们围着刚搭好的茅草屋,欢快地奔跑打闹……这一幕幕,像一幅幅温暖的画卷,在他眼前展开,让他心中愈发坚定——只要大家团结一心,就算是在这乱世之中,也能撑起一片安稳的天地。
日子一天天过去,清风谷内的新寨渐渐有了模样。谷口的石墙筑到了一人多高,墙面用碎石与泥浆砌得紧实,只留一道狭窄的山门供人进出;
谷内的茅草屋沿着溪流排成长列,整齐有序,谷尾的山洞被清理干净,铺了干草与麻布,成了伤员与老人们的居所;
岸边的荒地开垦出两百多亩,种下的土豆种子已冒出嫩绿的芽尖,随风轻轻摇曳;练兵场也在谷中央的空地上搭好了,每日清晨,都能听到弟兄们练矛挥刀的声响。
这日傍晚,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清风谷的山梁上,将整个山谷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刘枫站在谷口的石墙上,望着谷内的新寨——袅袅炊烟从茅草屋的屋顶升起,缠绕在山间的雾霭中,练兵场上的弟兄们正在收队,妇人们端着饭菜从屋里走出,孩童们牵着牲口回到棚圈,老人们坐在石头上闲聊,一派安稳祥和的景象。
李虎、王勇、周文彦等人走到他身边,望着眼前的景象,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刘枫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身边的弟兄,又望向谷内的每一个寨民,声音铿锵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从今往后,这里就是咱们的新安存寨!咱们丢了断魂崖,却守住了彼此;
离开了旧居,却建起了新家!往后,咱们就在这清风谷里,垦荒种地,练兵备战,互帮互助,团结一心——不管是官府的围剿,还是闯军的侵袭,不管是乱世的风雨,还是岁月的艰难,咱们都一起扛!守护好这方家园,守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
“守护家园!共抗乱世!”弟兄们齐声呐喊,声音震彻山谷,回荡在群山之间,久久不息。寨民们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望着谷口的石墙,眼中满是坚定与希望,跟着高声呼喊,喊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怯懦,只有绝境中重生的勇气,与对未来的期盼。
夕阳渐渐沉入山坳,金色的余晖渐渐淡去,夜幕缓缓笼罩了清风谷,寨内的火把次第亮起,像一颗颗星星,点亮了这乱世中的山谷。
崇祯十三年的乱世烬土之上,安存寨的星火,在清风谷中再次燃起。
这星火,比往日更加坚定,更加明亮,带着流民们对安稳的渴望,带着弟兄们对团结的坚守,在群山环抱的山谷里,稳稳扎根,静静燃烧。
总有一天,这星火会连成燎原之势,照亮这满是灰烬的大地,直到迎来太平盛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