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5:37:37

周建国看着慌慌张张闯进院子的妹妹周建华,心里咯噔一下。

上辈子,好像也有这么一出。妹妹急吼吼来找他,说李建军要把老宅抵押。当时他正忙着自家拆迁的事,没太在意,只劝妹妹“家里事家里解决”。后来听说那宅子真被抵押了,妹妹闹离婚闹了半年,最后还是没离成。

可这次不一样。

周建华今年六十二,比周建国小八岁。年轻时是纺织厂一枝花,心高气傲,嫁给当时在供销社当主任的李建军,觉得攀了高枝。谁曾想后来供销社改制,李建军下岗,做生意又赔本,家境一落千丈。而周建国在厂里稳扎稳打,退休后还有养老金,妹妹心里一直不平衡。

“哥!你听见没有!”周建华见哥哥发呆,急得直跺脚。

她穿着件半新的碎花衬衫,头发烫着小卷,但已花白大半。脸上皱纹比同龄人深,是常年愁苦留下的痕迹。可眉眼间那股子要强劲还在,下巴扬着,像随时准备跟人吵架。

“听见了。”周建国走到水井旁,打上来半桶水,不紧不慢地洗手,“坐下说,慌什么。”

“我能不慌吗?!”周建华一屁股坐在石凳上,声音尖利,“那老东西,背着我把房本偷出去,要抵押给什么小额贷款公司!借二十万!说是要跟人合伙开超市!”

周建国甩甩手上的水,在妹妹对面坐下。阳光透过枣树叶子的缝隙洒下来,光斑在她脸上跳动。

“开超市?在哪开?”

“就他们家老二单位附近!”周建华越说越气,“我说那地方不行,人流少,他不听!还说我不懂生意,拖他后腿!”

周建国沉默。上辈子,李建军好像真开了个超市,但不到半年就倒闭了。抵押的房子被收走,两口子租房住,天天吵架。妹妹后来得了抑郁症,有一次闹自杀,被邻居发现送医院,五个儿子没一个去医院看她的。

“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周建国问。

周建华一愣,显然没料到哥哥这么直接。她以为至少要听一通“家和万事兴”的大道理。

“我...我想让你去劝劝他。”周建华声音低了些,“他最听你的话。你说不行,他肯定得掂量掂量。”

“他为什么突然要开超市?”

“还不是看着你们家要拆迁,眼红呗!”周建华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尴尬,“我不是那意思...就是,他看着你们能分房分钱,心里急。他家那三个儿子,没一个有出息的,都盯着那点家底...”

周建华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哥,我不像你,有五个儿子。我就一个闺女,还嫁到外地,一年回不来一次。我要真没了房子,李建军那混蛋要是不要我了,我上哪儿去?”

周建国看着妹妹。上辈子,他很少认真看她的脸。他们兄妹感情一般,年轻时因为分家产有过矛盾,后来各自成家,走动不多。老伴在世时,嫌小姑子爱攀比、事多,也不怎么来往。

可现在,他看到了妹妹眼角的皱纹,鬓角的白发,还有那双和母亲很像的眼睛里,深藏的恐慌。

“房子抵押了,钱谁管?”周建国问。

“当然是我管!”周建华挺直腰板,“我得盯着,不能让他乱花。”

“那你来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周建国语气平静,“你管着钱,他不就动不了了?”

周建华噎住了,眼神躲闪。

周建国心里明镜似的。妹妹哪是想让他劝妹夫,分明是来找他借钱,或者...想掺和进自家拆迁的事里分一杯羹。

上辈子,妹妹就旁敲侧击提过几次,说“老宅是爸妈留下的,也该有她一份”。当时他装没听懂。后来自家拆迁分房,妹妹还来闹过一次,说当年分家不公平,被儿子们轰走了。

“建华,”周建国缓缓开口,“你家的事,我不好插手。不过既然你来了,我多问一句:李建军抵押房子,你签字了吗?”

“当然没有!我死也不会签!”

“那房产证上,是谁的名字?”

“...是我们俩的名字。”周建华声音弱下去,“得两个人签字才能抵押。”

“那你怕什么?”周建国看着她,“你不签字,他抵押不了。”

“可是...”周建华绞着手,“他说我不签就离婚...还说,房子是他家祖宅,本来就没我的份...”

“法律上,婚后财产夫妻共有。何况你们结婚四十年了。”周建国说这话时,想起上辈子女儿月芳离婚时,为争一点财产被婆家欺负的模样。那时候他怎么说的?——“嫁出去的女儿,别老想着娘家东西”。

报应啊。

周建华愣住了。她没想到哥哥懂这些,更没想到哥哥会站在法律角度帮她说话。

“哥,你...你支持我?”

“我不支持谁,就事论事。”周建国走到枣树下,仰头看那些青果子,“建华,咱们都这个岁数了,有些事得想清楚。房子是自己的退路,没了退路,腰杆就硬不起来。”

这话像是说给妹妹听,也像是说给自己。

周建华低下头,许久没说话。院子里静下来,只有蝉鸣聒噪。

突然,她抬起头,眼神变得锐利:“哥,你家拆迁的事,怎么打算的?”

终于说到正题了。周建国不动声色:“还没想好。”

“五个儿子,四套房,一百二十万现金...”周建华掰着手指算,“怎么分都难。要我说,儿子们都有家了,该靠自己。你和我嫂子辛苦一辈子,该给自己留点。”

周建国心里冷笑。上辈子妹妹可没说过这话。当时她劝他“早点分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那你觉得该怎么留?”

“起码...留一套房自己住,再留点养老钱。”周建华试探道,“剩下的,让他们兄弟平分。女儿嘛...给点钱意思意思就行,反正嫁出去了。”

“给多少合适?”

“一家给个两三万,不少了。月芳和秀云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周建华顿了顿,压低声音,“哥,你要是信得过我,我可以帮你管钱。你知道,我管账最在行,以前在厂里就是会计...”

果然。

周建国转身看着妹妹:“建华,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钱的事,我还是自己管。”

周建华脸色一僵:“哥,你该不会是信不过我吧?我是你亲妹妹!”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周建国语气淡淡,“你刚才不也说了,房子是退路,钱也是。我的退路,我自己攥着。”

这话软中带硬,周建华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最后,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

“行,哥,你心里有数就行。”语气已经冷了,“那我先回去了。李建军那事...你要是不方便劝,就算了。”

“我会劝的。”周建国说,“不过不是劝他别抵押,是劝他带你去公证处,把房本改成你一个人的名字。”

周建华彻底愣住了。

“既然他口口声声说房子是他家的,那你就让他证明。”周建国慢条斯理,“改了名,他再想抵押,也得你同意。他要是真改,说明还有点诚意。要是不改...”他顿了顿,“那你得想想,他到底是真想做生意,还是找借口处理房产。”

这话像一根针,扎破了周建华强撑的气球。她嘴唇颤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他...他不会改的。”她喃喃道,“上次我说加我名字,他跟我吵了三天...”

“那就没得谈了。”周建国走到院门口,做出送客的姿势,“建华,哥送你一句话:人到老年,手里得有点东西。不然,谁都能欺负你。”

周建华深深看了哥哥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震惊,有不解,还有一丝被看穿的羞恼。她没再说,扭头走了。

周建国关上门,背靠门板,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知道,妹妹这一走,短期内不会再登门了。也许还会在亲戚间说他“不近人情”。但那又怎样?上辈子他倒是“近人情”了,结果呢?

院子里重新安静下来。周建国走到那丛月季前,弯腰看花。老伴最喜欢那株粉色的,说像她年轻时穿的裙子。

“秀英,我这么对建华,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了?”他低声问。

花不会回答。但一阵风吹过,粉色花瓣落了几片在他肩头,像温柔的拍抚。

周建国笑了,有点苦涩。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做很多“狠心”的事。对儿子,对妹妹,也许...对所有人。

因为上辈子那个“好心”的周建国,已经死在冰冷的出租屋里了。

他回到屋里,从五斗柜拿出那个铁盒,打开存折。五万块,是他和老伴省吃俭用攒下的。上辈子,这钱给老三填了窟窿,老三却说“这点钱够干什么”。

这次,他要留着。不,不止留着,还要让它变多。

但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没背景没人脉,怎么赚钱?

周建国皱起眉。他想起拆迁补偿的事。上辈子,为了那五万奖励金,他提前签了协议。后来听说,晚签的几家,多争取到一套房。

如果...如果他不急着签呢?

还有,安置房的位置。上辈子他要的都是现房,在城郊。可后来城市规划调整,老城区改造,城中心的房子价格翻了几倍。如果他...

敲门声又响起。

周建国心里一紧。又是谁?

“爸,是我,月芳。”

大女儿的声音,带着哭腔。

周建国忙去开门。门外,周月芳拎着个布袋子,眼睛红肿,半边脸有点肿。虽然她用头发遮了,但周建国还是看见了。

“怎么回事?”他心一沉。

“没...没事。”月芳挤出一个笑,“给您带了点包子,我自己包的,您爱吃的白菜粉丝馅...”

她说着要往里走,但周建国拦住她,轻轻拨开她脸颊边的头发。

一道清晰的巴掌印。

“王强打的?”周建国声音冷了。

月芳的眼泪掉下来,但还在摇头:“不是...是我自己不小心撞的...”

“撞能撞出巴掌印?”周建国把女儿拉进屋,关上门,“月芳,跟爸说实话。”

月芳终于忍不住,捂着脸哭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

周建国的心像被揪紧了。上辈子,他早知道大女婿王强有家暴倾向,但总劝女儿“忍忍,为了孩子”“夫妻打架,床头打床尾和”。后来月芳被打断两根肋骨住院,他才后悔莫及,可那时候,他已经自身难保,帮不了女儿。

“他为什么打你?”周建国问,声音在颤抖。

“我...我想找工作。”月芳抽泣着,“婷婷上初中了,花销大。王强下岗后一直没正经工作,家里就靠我那点工资...我想多挣点,去应聘了个超市理货员,他嫌丢人,说我看不起他...”

周建国闭上眼。上辈子,月芳也提过想换工作,他没支持,说“女人家有个稳定工作就行了,别折腾”。

“离了吧。”他说。

月芳猛地抬头,像是不认识父亲:“爸?”

“我说,离了吧。”周建国重复,语气坚定,“明天就去请律师,起诉离婚。爸帮你。”

“可是...婷婷怎么办?房子怎么办?我...”月芳慌乱地摇头,“离了婚,我住哪儿?王强不会放过我的...”

“你住我这儿。”周建国打断她,“房子的事,爸帮你想办法。至于王强...”他眼神冷下来,“他敢动你一下试试。”

月芳呆呆看着父亲,像在看一个陌生人。许久,她“哇”一声大哭起来,扑进父亲怀里:“爸!我好怕!他真的会打死我的!上次他掐我脖子,我差点、差点就...”

周建国拍着女儿的背,眼眶发热。上辈子,月芳从来没跟他说过这些。她总是报喜不报忧,每次来都笑着说“挺好的”。直到她住院,他才知道女儿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怕,有爸在。”他哑声说。

可话出口,他心里也没底。一个七十六岁的老人,怎么保护女儿?上辈子,王强连他都打过,说“老东西少管闲事”。

但他必须想办法。为了月芳,也为了秀云——那个被男人始乱终弃的小女儿,一个人带着孩子,在服装厂打工,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

“爸,”月芳哭够了,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您刚才说...让我住这儿?可弟弟们...”

“这是我的房子。”周建国一字一句,“我想让谁住,就让谁住。”

话音刚落,院门被粗暴地推开。

“爸!您这话什么意思?!”

是老三周志军,他站在院门口,脸色铁青。显然,他在门外偷听有一会儿了。

他身后,还站着老大、老二、老四、老五。五个儿子,到齐了。

周志军大步走进院子,其余四个儿子跟在后面。五个人,五种表情:老大志强皱着眉,老二志国眼神闪烁,老四志华一脸看热闹的表情,老五志伟则低着头不敢看他。

但有一点相同——他们的目光都落在月芳身上,那眼神里有不满,有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三哥,你听错了...”月芳慌乱地抹眼泪,想解释。

“我听得很清楚!”周志军提高声音,“爸说这房子他想让谁住就让谁住!”他转向周建国,语气带着质问,“爸,大姐要回来住,那我们呢?拆迁分房,是不是也没我们的份了?”

“志军!”老大志强呵斥一声,但显然不是真心阻止。

周建国把月芳拉到身后,看着眼前五个儿子。午后的阳光很烈,照得人睁不开眼。他眯起眼,目光一个一个扫过去。

这就是他养大的儿子们。上辈子,他死后第三天,就是这五个人,在灵堂前为了一张存折吵得面红耳赤。大女儿哭着劝架,被老三推倒在地。

“我在跟我女儿说话,轮不到你们插嘴。”周建国声音不高,但异常清晰。

儿子们都愣住了。父亲从未用这种语气跟他们说过话。

“爸,我们不是那意思...”老五志伟小声说,“就是...就是问问...”

“问什么?”周建国盯着他,“问我的房子,我打算给谁住?”

老五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爸,”老大志强上前一步,语气缓和些,“我们不是不让大姐住。但您看,大姐是嫁出去的人了,这要是回娘家住,街坊邻居怎么看?王强家那边...”

“王强打她的时候,街坊邻居怎么看?王强家那边又怎么看?”周建国反问。

志强被噎住了。

“我今天把话放这儿,”周建国一字一句,声音传遍整个院子,“月芳从今天起,就住这儿。谁有意见,可以提。但提了也没用。”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子般扫过五个儿子:“还有拆迁的事,我改主意了。房子和钱,先不分。我活着一天,东西就还是我的。至于以后...”

他故意停下,看着儿子们骤变的脸色。

“等我死了,你们爱怎么分怎么分。但现在,谁也别惦记。”

死寂。

连蝉鸣都仿佛停了。五个儿子像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表情凝固。

月芳抓紧了父亲的衣袖,手在颤抖。

周建国拍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怕。然后,他转身,拉着女儿往屋里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阳光刺眼,儿子们的脸在逆光中模糊不清。但周建国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刻,彻底改变了。

亲情、算计、期待、失望...所有的一切,都摊在了阳光下。

而这,只是开始。

“对了,”周建国像是想起什么,轻描淡写地说,“今晚我不做饭,你们自便。月芳,咱们进屋,爸给你煮碗面。”

门“吱呀”一声关上。

院子里,五个儿子面面相觑。良久,老三志军一拳砸在枣树上:“凭什么!”

“你小点声!”老大志强瞪他,但脸色也很难看。

“大哥,爸这是什么意思?”老二志国声音发紧,“不分了?那我们的房子...”

“我看是大姐搞的鬼!”老四志华啐了一口,“肯定是她在爸面前哭惨,想分家产!”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也好意思!”老三恨声道。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老大志强阴沉着脸,“爸的态度你们都看到了。他是认真的。”

“那怎么办?”老五志伟怯怯地问,“我...我还答应丽丽,拆迁分房就结婚...”

没人回答。五个人站在烈日下,影子缩在脚底,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而屋里,周建国系上围裙,从柜子里拿出挂面。动作熟练,手很稳。

“爸...”月芳站在厨房门口,惴惴不安,“弟弟们会不会...”

“会。”周建国打断她,往锅里倒水,“他们会生气,会不满,甚至会恨你。”

他点燃煤气灶,蓝色火苗窜起来。

“但月芳,你记住,”周建国转身,看着女儿,“从今天起,爸不会再让任何人欺负你。谁都不行。”

水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泡。白雾升腾,模糊了周建国的脸。

但月芳看清了父亲的眼睛——那里面有她从未见过的决绝,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刻父亲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上辈子,月芳在离婚官司中最不利的一点,就是没有固定住所。如果她能一直住在这里,如果这房子在她名下...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周建国脑中逐渐成形。

但这个计划,需要他活得更久一点。至少,要活到把该办的事都办完。

他摸了摸口袋,那里装着那张写着“肺部阴影”的检查报告。

时间,他需要时间。

窗外,儿子们还没散去,压低声音的争吵隐约传来。周建国听着,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这才第一天。好戏,还在后头。

只是他没想到,第一个坐不住的,不是儿子们。

傍晚时分,院门又被敲响了。这一次,门外站着的是大女婿王强,手里拎着根棍子,满脸戾气。

“周月芳!你给我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