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防车尖锐的嘶鸣由远及近,像钢针一样刺破被火光映红的夜空,也刺穿了老城区混乱的神经。红蓝闪烁的警灯很快加入了这场光与影的狂舞,从不同方向汇聚而来,将这片平日沉寂的角落映照得如同光怪陆离的舞台。
周建国蜷缩在墙另一侧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耳朵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地面。各种声音隔着墙壁传来,模糊而又清晰:水龙冲击火焰的哗啦声,消防员急促的呼喊,警察维持秩序的喇叭声,看热闹人群的嗡嗡议论,还有……吴司机手下那些人压低的、焦躁的对话。
“人跑了!从那边翻墙跑的!”
“老四呢?”
“在、在巷子里……那老东西……下手太黑……”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楚和惊怒。
“废物!先别管他!火!控制火势!别让消防的和条子注意我们!”
“那个老钉子户……”
“带走!先弄上车!妈的,事情闹大了!”
脚步声,拖拽声,老孙头压抑的、含混的怒骂和挣扎声,然后是车门开关的闷响,引擎发动,轮胎碾过碎石,快速驶离。
消防水龙持续喷射,火势得到了控制,但浓烟依旧滚滚,夹杂着塑料和木材烧焦的刺鼻气味,随风飘散,笼罩了大半个街区。
周建国躺在垃圾堆里,一动不动,像一具真正的尸体。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疼痛,肺叶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味。他紧闭着眼,眼皮却在不受控制地微微跳动。耳朵捕捉到的每一个声音,都在他脑海中拼凑出墙那侧的景象。
老孙头被带走了。那个倔强的、为他顶住压力的老头,终究还是落入了对方手中。下场会怎样?他不敢深想。心底泛起一丝愧疚,但很快被更深沉的冰冷覆盖。这是他选择的路,布满荆棘和血腥,任何同情和犹豫,都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火势渐渐被扑灭,消防车的警笛声不再那么刺耳,水声也停了。警察开始疏散围观人群,盘问附近的住户。但他们的重点显然是火灾本身——起因、损失、是否有人员伤亡。对于之前发生在巷子里的那场未遂的抓捕和冲突,似乎并未引起太多注意。或者说,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吴司机的人应该已经撤走了大部分,只留下少量眼线。但警察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变数。他们至少不敢在明面上再大肆搜捕。
这是个机会。混乱即将平息,但余烬未冷,正是浑水摸鱼、悄然脱身的时候。
周建国强撑着,一点一点,从垃圾堆里蠕动着爬出来。他不敢站直,依旧佝偻着,让那件肮脏破旧的棉袄尽可能包裹住自己。脸上、手上糊满了垃圾的污渍和干涸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与一个真正的、濒死的流浪汉无异。
他贴着墙根,像一抹无声的影子,朝着与起火点、也与警车聚集地相反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沉重虚浮,但他强迫自己迈出。他必须离开这片区域,离得越远越好。
夜色浓重,火光渐熄,只有零星几盏路灯和远处消防车、警车顶灯的光芒,在烟雾中晕开一片片朦胧的光团。空气里弥漫着焦糊、水汽和灰尘的味道。
他专挑最黑暗、最僻静的小巷穿行,避开任何有光亮和人声的地方。老城区待拆的复杂地形,此刻成了他最好的掩护。他对这一片残存的熟悉感,支撑着他没有彻底迷失方向。目标是明确的——远离这里,前往城市另一端的、更混乱庞大的城中村区域。那里鱼龙混杂,流动性大,是藏匿行踪的理想之地。
但距离不近。以他现在的状态,走过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
他需要交通工具,或者……钱。
钱。他想起了贴身口袋里剩下的十六块钱。这点钱,连打车都不够。而且出租车太显眼。
他的目光扫过街边。一家早已打烊的临街小超市门口,停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用一根细链锁锁在旁边的消防栓上。车主大概就住在楼上。
周建国停下脚步,在阴影里观察了片刻。楼上窗户黑着。周围无人。
他走了过去,从怀里掏出那根缴获的黑色伸缩警棍。很沉,很结实。他双手握住,用尽力气,对准那根细链锁的锁扣,狠狠砸下!
“铛!”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心脏狂跳,立刻蹲下身,缩在自行车和消防栓的阴影里,屏息倾听。楼上没有动静,远处的声音依旧嘈杂。
锁扣被砸得变形,但没有断开。他又砸了一下,两下……虎口震得发麻,手臂酸软。终于,在第四下的时候,锁扣“咔”一声崩开了。
他扯掉锁链,扔掉警棍——这东西太扎眼。然后,他颤抖着扶住冰冷的自行车车把。试着蹬了一下,链条发出生涩的摩擦声,但还能动。
他不再犹豫,翻身骑了上去。车身因为他的重量和不稳而剧烈摇晃了几下,差点摔倒。他稳住身体,用尽全力蹬动脚踏。
自行车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载着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歪歪扭扭地驶入了更深的夜色。
夜风冰冷,刮在脸上像刀子。但他却感到一丝诡异的畅快。身体随着蹬踏的动作机械地运动,肺部的疼痛似乎都因此麻木了一些。他低着头,弓着背,将脸埋进竖起的、散发着异味的棉袄领子里,只露出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被车灯(他自己没有灯)勉强照亮的一小片路面。
他不敢走大路,只敢在蛛网般的小巷里穿行。黑暗是最好的保护色,但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坑洼的路面几次差点把他颠下来,他死死抓住车把,手指关节捏得发白。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老孙头倔强的怒骂,轮胎爆裂的闷响,黑衣男人痛苦的惨嚎,火焰舔舐夜空的光芒,还有那份被老孙头藏在身上、不知下落的复印件……
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值不值得。他只知道,他不想再像上辈子那样,无声无息地腐烂,连累女儿一生。哪怕最终仍是失败,哪怕下一秒就会倒下,他也要在这条布满荆棘的路上,挣扎着,留下一点痕迹,溅起一点血花。
自行车穿过一片又一片沉睡或半沉睡的街区。灯火渐稀,房屋越发低矮破败,街道越发肮脏混乱。他进入了城市另一端的边缘地带——规模庞大的“清河”城中村。这里是外来务工者、小摊贩、拾荒者和各种灰色行当人员的聚集地,人口密度极高,管理混乱,昼夜不息。
在这里,他这副尊容,反而不再那么扎眼。
他找到一条堆满垃圾、污水横流的小巷深处,将自行车随手扔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桶旁边。这辆车不能再骑了,目标太大。
他扶着潮湿滑腻的墙壁,慢慢走到巷子尽头。那里有一个用破木板和石棉瓦搭成的、摇摇欲坠的窝棚,似乎是某个拾荒者的临时居所,此刻空着,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气。
他掀开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钻了进去。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用砖头垫起的破木板,上面堆着些看不出颜色的破烂被褥。地上散落着空酒瓶和烟头。
周建国再也支撑不住,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冰冷的木板上。剧烈的咳嗽再也压制不住,他蜷缩起身子,咳得撕心裂肺,咳得眼前阵阵发黑,咳出大口大口的、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溅在肮脏的被褥和地上。
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真切地笼罩下来。他能感觉到生命力正随着咳嗽和失血飞速流逝。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穿透单薄的破棉袄,侵入骨髓。他控制不住地开始发抖,牙齿咯咯作响。
要死了吗?就死在这里,像一条真正的野狗,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肮脏角落?
不……还不能……名单……女儿……老孙头……还有……那潭被他搅动的死水……
他颤抖着手,摸向怀里。触手冰凉坚硬的,是那把羊角锤的木柄。还有……贴身藏着的,那本薄薄的、他自己的记账本。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摸出记账本和一支快没油的圆珠笔——笔是从老孙头家桌上顺手拿的。就着窝棚缝隙透进来的、远处路灯的惨淡微光,他翻到新的一页。
笔尖颤抖,字迹歪斜模糊,几乎难以辨认,但他还是努力地、一笔一划地写着:
“火起,孙陷,吾伤,遁。名单已出,石入死水,涟漪未现。身如残烛,油尽灯枯。然心火未熄,恨意难平。若就此死,则前功尽弃,女危,孙殆,贼子逍遥。不甘!不甘!不甘!”
写到最后三个“不甘”,笔尖几乎划破纸张,力透纸背。写罢,他丢下笔,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呕出更多的血沫。
他靠在冰冷的木板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意识开始模糊。耳边似乎响起了许多声音:月芳的哭声,秀云的呼唤,陈明宇的狞笑,林律师冰冷的语调,吴司机平静的威胁,老孙头倔强的怒骂,还有消防车的嘶鸣,火焰的噼啪……
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响,越来越混乱,最后变成一片尖锐的耳鸣。
他要死了。这次,大概是真的了。
也好……累了……太累了……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深渊时,怀里的某个硬物,硌了他一下。
是那把羊角锤冰冷的金属锤头。
冰冷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刺入他即将涣散的神经。
不。
还不能。
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那点将熄未熄的火星,骤然爆出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像这样毫无价值地死掉。
他挣扎着,再次伸手入怀,这次,摸到的不是锤子,也不是账本。是那个小小的、用塑料纸包裹的、老李头给的药粉包。只剩下最后一点了。
他用牙齿撕开塑料纸,将里面苦涩辛辣的粉末全部倒进嘴里,就着喉咙里残余的血腥味,干咽下去。药粉刺激得他一阵反胃,但他强行忍住。
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这来历不明的药粉真的有点邪门的效力,片刻之后,那股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剧痛,竟然稍微缓和了一些。虽然呼吸依旧困难,胸腔依旧灼痛,但至少,眼前不再阵阵发黑,濒死的感觉似乎退去了一点。
他获得了短暂的、宝贵的清醒。
他靠在墙上,喘息着,开始冷静地、残酷地分析自己当下的处境。
重伤,濒死,被追捕,身无分文,藏身肮脏窝棚。
优势?几乎没有。非要说有,那就是对方暂时不知道他藏在这里。还有,他手里有一把锤子,一根警棍(虽然扔了,但知道在哪),以及……对方不知道他已经把最致命的名单送了出去。
劣势?全是劣势。最大的劣势是时间和健康。他撑不了多久了。必须在自己倒下之前,把事情推到对方无法轻易掩盖的地步。
怎么做?
老孙头被抓,复印件被搜走。对方一定会严加审问,试图挖出他的下落,也会全力追查名单的下落。老孙头能扛多久?他不知道。但他必须假设老孙头最终会开口,或者对方通过其他途径,很快会再次锁定他。
他需要制造更大的混乱,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同时,为那份“投递”出去的名单争取被发现、被重视的时间。
怎么制造混乱?
他想起巷子里那些被吓坏的老邻居,想起那些在窗户后窥视的眼睛。火,可以扑灭。但人心里的恐惧和怀疑,一旦被点燃,就没那么容易熄灭了。
那份复印件虽然被搜走,但老孙头之前肯定给那几个老邻居看过,他们也听到了老孙头的话。消息,已经像病菌一样,在这片即将拆迁的街区悄悄传播开了。
他需要给这“病菌”加一把火,让它爆发出来。
一个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疯狂,危险,但或许有效。
他需要工具。不止是锤子。
他的目光落在窝棚角落里,那里堆着些拾荒者捡来的破烂。他爬过去,忍着恶心,在里面翻找。空酒瓶,锈铁皮,废电线……最后,他找到了半罐不知道是什么的、刺鼻的液体,像是某种劣质油漆稀释剂或者汽油残留。还有一个破旧的一次性打火机,试了试,居然还能打出微弱的火苗。
够了。
他将这半罐刺鼻液体小心地塞进怀里,用破布包好。打火机也收好。羊角锤别在后腰。
然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掀开门帘,再次踏入外面冰冷的夜色。
夜色更深,城中村并未完全沉睡。廉价录像厅的霓虹还在闪烁,路边摊飘来食物和油脂的味道,暗巷里传来醉汉的呓语和女人的调笑。各种复杂的气味和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又充满生机的底层画卷。
周建国低着头,沿着墙根,像一个真正的流浪者,朝着来时的方向,朝着那片刚刚经历火灾、人心惶惶的老城区边缘走去。
他不是去自投罗网,而是去点燃另一场火。
一场在人心深处燃烧的、无法用消防水龙扑灭的火。
他走得很慢,很艰难,但步伐异常坚定。破旧的棉袄在夜风中飘动,像一面沉默的、褴褛的旗帜。
夜色,吞没了他佝偻而执拗的背影。
而在他身后遥远的城市另一端,市纪委那座庄严肃穆的大楼门口,信访举报信箱在昏暗的路灯下静立。一个脏兮兮的矿泉水瓶,不知被谁,或许是风吹,或许是某个无心的踢动,从角落里滚了出来,停在信箱下方的阴影里,瓶身微微反着光。
夜还很长。余烬之下,暗火在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