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空气,随着林律师那张名片的出现,骤然凝固了。
月芳没接名片,像被烫到一样收回手,挡在门口,声音带着明显的戒备:“我爸需要休息,不见客。”
“周女士,请不要误会。”林律师笑容不变,声音温和有礼,“我是受您大哥周志强先生的委托,前来沟通一些法律程序上的必要事宜。这关系到周老先生和整个家庭的切身利益,我想,周老先生本人一定也很关心。”
他特意加重了“整个家庭”四个字,目光越过月芳,投向病床上的周建国。
周建国靠在床头,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如刀,隔着几米的距离,与林律师对视。那双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让他想起工棚里陈明宇最后看他的眼神——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冰冷。
太像了。不只是推眼镜的小动作,还有那种隐藏在客气之下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月芳,让他们进来。”周建国开口,声音嘶哑但清晰。
“爸!”月芳回头,眼里满是担忧。
“进来吧。”周建国重复,目光依旧钉在林律师身上,“关上门。”
月芳咬了咬嘴唇,侧身让开。林律师和拆迁办的工作人员一前一后走进来。林律师很自然地拉过椅子坐下,拆迁办的人则站在稍远一点的位置,神情有些尴尬。
秀云警惕地站在父亲床边,像只护崽的母鸡。
“周老先生,首先祝您早日康复。”林律师将公文包放在膝上,打开,取出一叠文件,“自我介绍一下,林致远,正平律师事务所律师,受您长子周志强先生委托,处理他涉及的一些法律事务,以及与您相关的一些家事。”
周建国没说话,只是看着他。肺癌确诊的钝痛还在胸腔里蔓延,但此刻,更强烈的是一种冰冷的警觉。大哥在看守所,却能请到律师,还是这种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大律师”?钱从哪来?谁在背后运作?
“周老先生,我知道您现在身体不适,长话短说。”林律师将一份文件推到床边小桌上,“这是您大儿子周志强先生,在事发前签署的一份《授权委托书》和《情况说明》的复印件。他委托我,在他暂时无法履行赡养义务期间,代为处理与您相关的部分财产事宜,并说明了一些情况。”
周建国目光落在文件上,最上面是周志强歪歪扭扭的签名和红手印。日期是...他“吃错药”住院后的第三天。看来,他这个大儿子,早就在为今天做准备了。
“说明什么情况?”周建国问。
“说明您之前所立遗嘱,可能是在神志不清、受胁迫或重大误解情况下所立,并非您的真实意愿。”林律师语气平稳,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周志强先生表示,您近年来身体状况不佳,认知能力有所下降,且长期受到某些子女的...不当影响,导致您在处置财产时出现偏颇。”
“不当影响?”周建国冷笑,“你指的是月芳和秀云?”
“我的当事人并未明确指出具体人员,只是陈述可能存在这种情况。”林律师滴水不漏,“根据《民法典》相关规定,遗嘱人立遗嘱时若为无民事行为能力人或限制民事行为能力人,或受欺诈、胁迫所立遗嘱,该遗嘱无效。周志强先生作为长子,有责任维护家族财产的完整性和分配的公平性,故委托我提出异议,并申请对您立遗嘱时的精神状态进行司法鉴定。”
月芳和秀云气得浑身发抖。秀云忍不住道:“你胡说!我爸立遗嘱的时候清醒得很!王律师可以作证!你们这是污蔑!”
“周女士,请不要激动。”林律师推了推眼镜,“司法鉴定是严谨的法律程序,由专业机构进行,目的只是为了查明事实。如果周老先生当时确实精神健全,遗嘱自然有效。但如果存在疑点...”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为了保障所有继承人的合法权益,法院可能会重新考虑财产分配方案。”
赤裸裸的威胁。以“司法鉴定”为名,行拖延和搅局之实。一旦启动鉴定程序,遗嘱的执行就会搁置,拆迁款和房产的处置也会陷入僵局。拖得久了,变数就多了。
“还有,”林律师又拿出一份文件,“这是拆迁办出具的《补偿方案确认函》草稿。根据新的城市规划调整,您家原定的安置房位置有所变动,补偿金额也相应提高了。但需要您本人在规定期限内签字确认,否则将视为放弃新方案,按原较低标准执行。”
拆迁办的工作人员这时才上前一步,将另一份文件也放在小桌上,解释道:“周老先生,这是最新的补偿方案。因为地铁线路规划变更,原定给您的安置房地块被征用,我们提供了更靠近市中心的地块作为置换,同时补偿总价上浮15%。这是好事,但需要您尽快决定。截止日期是后天下午五点。”
后天下午五点。周建国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而他的穿刺活检结果刚刚出来,肺癌确诊。时间,像两把铡刀,一左一右,悬在他的脖子上。
“如果我签了字,”周建国缓缓开口,目光从补偿方案移到林律师脸上,“这钱和房子,是到我名下,还是到我指定的继承人名下?”
“当然是到您名下。”拆迁办的人回答,“后续您再自行处置。”
“那么,”周建国看向林律师,“在我神志可能‘不清’,又受到‘不当影响’的情况下,我签署的这份补偿协议,会不会也被认定为无效?或者,被我这位‘尽责’的长子委托的律师,申请冻结、监管?”
林律师的笑容淡了些:“周老先生,您多虑了。拆迁补偿是您与政府之间的协议,只要您签字时具备完全民事行为能力,协议就有效。至于后续处置,如果有争议,自然可以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我的职责是代表周志强先生,确保他的合法权益不被侵害。”
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意思很清楚:你签了补偿协议,钱和房子到了你名下,但你立的遗嘱可能被推翻。到时候,你儿子们就可以通过法律手段来争。而你这个“神志不清”的老头,怎么跟专业的律师斗?
这是一个连环套。用遗嘱争议拖住财产分配,用新的、更优厚的补偿方案诱惑他签字,让财产先集中到他这个“不确定”的人名下,然后再慢慢撕扯。
背后的人,算计得很深。
病房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林律师锃亮的皮鞋上,反射出冷冽的光。
周建国忽然笑了。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而是一种带着疲惫的了然的笑。
“林律师,”他慢慢坐直了一些,尽管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让他眉头微皱,“你刚才说,你是受我大儿子周志强委托,对吧?”
“是的。”
“委托书有,签字画押都有,看起来很正规。”周建国点点头,“那麻烦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开免提,我亲自问问他,是不是真的委托了你,要给他老爹我做精神鉴定。”
林律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周老先生,周志强先生目前被依法采取强制措施,暂时无法直接通话。您可以...”
“无法通话?”周建国打断他,“那你这份委托书,是什么时候签的?他被抓之前?他都被抓了,涉嫌杀人未遂和诈骗,还有心思委托律师来争家产?还是说...”
周建国目光如锥,盯着林律师:“这份委托书,根本就是假的?或者,是别人让他签的?比如,那个刚进去的陈明宇,陈老板?”
林律师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但他控制得很好,只是微微蹙眉,露出被冒犯的神情:“周老先生,请您注意言辞。我的委托手续完全合法合规,您有任何质疑,可以向律师协会或司法机关反映。但您刚才的话,已经涉嫌诽谤。”
“诽谤?”周建国靠在枕头上,喘了口气,看向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拆迁办工作人员,“同志,你也听到了。我大儿子涉嫌刑事犯罪被关着,这时候冒出个律师,拿着他签的委托书,要给我做精神鉴定,阻止我处置自己的财产。你觉得这正常吗?”
工作人员面露难色,看看周建国,又看看林律师:“这个...周老先生,家庭内部事务,我们拆迁办不方便介入。我们只负责确认补偿方案,需要您本人签字...”
“我签。”周建国忽然说。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月芳和秀云更是惊讶地看着父亲。
“爸!不能签!”月芳急道,“签了钱到他名下,他们更有理由争了!”
“签,当然要签。”周建国看着那份补偿方案,眼神复杂,“置换到市中心,补偿还多了15%,这是好事。政府给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他看向林律师,语气平淡:“林律师,你放心,我会签字。不仅签拆迁补偿协议,我还要签另一份文件。”
他示意月芳:“把床头柜抽屉里,那个牛皮纸袋拿出来。”
月芳疑惑地拉开抽屉,里面果然有一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她之前没注意。拿出来,递给父亲。
周建国接过,从里面抽出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意定监护协议。
林律师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变化。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那份文件。
“林律师是专业人士,应该知道这是什么吧?”周建国将文件展示了一下,“意定监护。在我丧失或者部分丧失民事行为能力时,由我事先指定的监护人,履行监护职责。这是我前几天,跟王律师一起办的。”
他翻到指定监护人的那一页,上面赫然写着两个名字:周月芳,周秀云。后面附有身份证复印件和签字。
“我已经公证过了。”周建国继续说,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讲,如果我以后‘神志不清’了,能做主替我处理事情的,是我的两个女儿,不是那个想毒死我的儿子,也不是他请来的...任何律师。”
林律师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握了一下,又松开。他脸上的职业笑容几乎挂不住,镜片后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
“另外,”周建国又抽出第二份文件,“这是我和王律师拟的《财产托管协议》。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包括即将到账的拆迁补偿款和未来的安置房产权,将委托给正规律师事务所设立的财产信托进行管理。在我生前,由信托机构按我的指令进行支配。在我死后,按照我的遗嘱进行分配。托管期间,任何人,包括我的子女,未经信托机构和我本人(或我的意定监护人)共同同意,不得动用一分钱。”
他看向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同志,等我签了补偿协议,钱款请直接打入这个信托账户,账户信息附在协议后面。房子产权证,也请直接办到这个信托名下。有问题吗?”
工作人员有些发懵,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道:“只要手续齐全,符合规定,我们可以按您的要求操作。”
“手续都很齐全,王律师已经审核过了。”周建国将文件递给月芳,“月芳,把这些给这位同志看看。还有,给王律师打个电话,请她过来一趟,有些细节需要她当面确认。”
月芳接过文件,手还在抖,但眼神已经亮了起来。她重重地点头:“好,我这就打!”
林律师坐在那里,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看着周建国,看着这个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不时咳嗽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事情完全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接到的指令,是利用周志强的委托,制造遗嘱争议,拖延时间,同时诱使周建国尽快签署新的、金额更高的补偿协议,让财产集中到周建国个人名下,方便后续操作。他们甚至准备了后手——如果周建国不配合,他们也有办法让他“被精神鉴定”。
但谁也没想到,这个看似行将就木的老人,竟然提前布局到了这一步!意定监护!财产信托!这两招,直接堵死了所有通过“法定程序”抢夺财产的可能性!
除非周建国死,而且死前没有留下有效遗嘱,或者信托被撤销,否则,他背后的那些人,休想碰到这笔钱!
“周老先生,”林律师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已经没了之前的从容,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您考虑得很周全。但是,意定监护和财产信托,也需要您本人在神志清醒、完全自愿的情况下设立。如果您的子女对您的精神状态提出合理质疑,并向法院申请鉴定,那么这些协议的效力,同样可能被中止甚至撤销。”
他还是不肯放弃“精神鉴定”这张牌。
周建国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满脸通红,秀云赶紧给他拍背顺气。咳了好一阵,他才缓过来,喘着气,看着林律师,忽然问了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话:
“林律师,你认识陈明宇吧?”
林律师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
“不认识。”他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哦。”周建国点点头,像是随口一问,又转向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同志,新补偿方案的详细条款,我能看看吗?特别是置换地块的位置和补偿金额的具体构成。”
工作人员连忙把文件递过去。
周建国接过,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地看。他看得很慢,很认真,时不时还指着某个条款询问几句。他的神情专注而平静,逻辑清晰,问题切中要害,完全不像一个“神志不清”的老人。
林律师坐在旁边,看着这一幕,脸色越来越沉。他知道,对方是在用行动告诉他:看,我清醒得很。
这一局,他输了。至少暂时输了。
王律师很快赶到了医院。她是个干练的中年女人,一来就和拆迁办的工作人员对接文件,语气专业,条理清晰。有她在,林律师更难找到漏洞。
最终,在周建国、王律师和拆迁办工作人员的共同确认下,新的补偿协议顺利签署。钱款直接打入信托账户,产权也将登记在信托名下。拆迁办的人松了口气,拿着签好的文件离开了——他的任务完成了。
病房里只剩下周建国、月芳、秀云、王律师,以及还没离开的林律师。
“林律师,还有事吗?”王律师扶了扶眼镜,看向林律师,语气带着明显的送客意味。
林律师站起身,拿起公文包,脸上重新挂起职业性的微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既然周老先生已经做了妥善安排,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会将今天的情况,如实转告我的当事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病床上的周建国,“不过,周老先生,有些事,不是一纸协议就能完全规避的。亲情血脉,法律有时也难断。您保重身体,我们...后会有期。”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莫名的寒意。
说完,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病房。
门关上,房间里安静下来。月芳和秀云这才像卸下千斤重担,长长舒了口气。秀云甚至腿一软,坐在了旁边的椅子上。
“爸,您太厉害了!”月芳又哭又笑,“您什么时候办的这些?我们都不知道!”
“早就准备了,以防万一。”周建国疲惫地闭上眼睛。刚才一番交锋,耗尽了他所剩不多的精力。肺癌的钝痛和手术伤口的刺痛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虚脱。
王律师走到床边,低声道:“周老先生,您做得对。意定监护和财产信托,是目前最能保护您和您女儿权益的方式。不过,”她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那个林律师,不简单。他背后的正平律师事务所,在业内名声不太好,专接一些...灰色地带的案子。您大儿子请不起他,他背后肯定还有人。”
周建国睁开眼:“陈明宇?”
“不像。”王律师摇头,“陈明宇的案子我了解过,他是单干,手下有几个马仔,但还没到能请动正平这种级别的律所为他擦屁股的地步。而且,陈明宇现在自身难保,没必要再花大价钱来争您的财产,这不符合逻辑。”
“那会是谁?”秀云不安地问。
王律师沉吟:“可能是您其他几个儿子,凑钱请的。也可能是...别的对您家拆迁款感兴趣的人。毕竟,置换到市中心,补偿金额又提高了,这块肥肉,盯着的人可不少。”
周建国心里一沉。王律师说得对。陈明宇倒了,但觊觎这笔钱的人,可能不止他一个。儿子们,妹妹,甚至其他躲在暗处的亲戚、熟人,或者像林律师这样的“专业人士”,都可能闻着味扑上来。
“王律师,信托账户,安全吗?”他问。
“理论上很安全。”王律师解释道,“信托财产独立于您个人财产,也独立于受托人财产。除非有法院的强制执行令,否则任何人无法动用。而且,信托条款里我们设定了严格的支取条件,必须由您本人和意定监护人共同签字,或者由意定监护人在您丧失能力后代为签字,并说明合理用途。这很大程度上能防止资金被挪用。”
“那就好。”周建国稍稍安心,但随即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王律师,如果我...不在了,这个信托,会怎么处理?”
王律师沉默了一下,才说:“按照信托文件约定,在您去世后,信托财产将根据您遗嘱的指示进行分配。如果遗嘱被认定无效,则按照法定继承顺序分配。但因为有信托的存在,分配过程会由信托机构执行,更加规范,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防止继承人之间的恶意争夺。”
只是“一定程度上”。周建国听懂了潜台词。如果儿子们铁了心要争,打官司拖上几年,月芳和秀云两个女人,未必耗得起。
“还有,”王律师补充道,脸色有些凝重,“意定监护协议,虽然公证了,但如果其他子女提出异议,申请撤销,法院也会受理并审查。如果对方能拿出您设立监护时‘神志不清’或‘受胁迫’的证据...”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清楚。林律师今天铩羽而归,绝不会善罢甘休。“精神鉴定”和“不当影响”,仍然是他手里最有力的武器。
“我明白了。”周建国点点头,看向王律师,眼神恳切,“王律师,后面的事,可能还要多麻烦您。费用方面...”
“费用您不用担心,您之前预付的足够了。”王律师摆摆手,正色道,“周老先生,我既然接了您的委托,就会负责到底。只是...您也要做好心理准备,接下来,恐怕不会太平静。林律师背后的人,不会轻易放弃。”
周建国惨然一笑:“我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平静不平静。兵来将挡吧。”
王律师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留下名片,让有事随时联系她,便也告辞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父女三人。窗外天色渐暗,晚霞将天空染成一片凄艳的红色。
“爸,您饿不饿?我去买点粥。”秀云轻声问。
周建国摇摇头,他什么也吃不下。身体的疼痛和精神的高度紧张过后,是深深的疲惫和虚无感。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布下了他能想到的所有防线。但敌人躲在暗处,手段层出不穷。他就像个守着财宝的衰弱老者,明知四周虎视眈眈,却不知下一波攻击来自何方。
“月芳,秀云,”他低声唤道。
两个女儿立刻凑到床边。
“爸,您说。”
“明天...你们就去办手续,带着孩子,离开江城。”周建国声音微弱,但异常坚决,“去南方,找个暖和的小城,租个房子,先安顿下来。钱从信托里支取,王律师会帮你们。”
“爸!您还病着呢!我们怎么能走!”月芳眼泪又下来了。
“就是您病着,我们才更不能走!”秀云也哭道。
“听我说!”周建国提高声音,又引起一阵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两个女儿赶紧给他拍背,端水。
缓过来后,他抓着两个女儿的手,枯瘦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们今天没得手,不会罢休的。林律师背后的人,比陈明宇更阴险,更懂得用法律当武器。我活着,他们还要点脸,不敢明抢。我要是死了...”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我要是死了,你们俩,带着孩子,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会用尽手段,把你们逼到绝路。听爸的话,走,走得远远的。等事情平息了,等遗嘱生效了,钱和房子稳妥了,你们再回来。”
“可是爸,您的病...”
“我的病,治不好了。”周建国平静地说出这个事实,“我自己知道。在医院耗着,也是浪费钱,耽误你们。你们走,我安心。你们不走,我死都不安心。”
月芳和秀云哭成一团,死死抓着父亲的手,不肯松开。
周建国也不催,只是用那双浑浊却坚定的眼睛看着她们。他知道,女儿们最终会答应的。因为她们孝顺,因为她们不想让他“死都不安心”。
许久,月芳才哽咽着点头:“好...爸,我们听您的...我们走。但是您要答应我们,好好配合治疗,哪怕...哪怕多陪我们一天也好...”
“我答应。”周建国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摸了摸两个女儿的头,像她们小时候那样。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
三人同时一惊,看向门口。
“请进。”周建国沉声道。
门开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站在门口。
是妹妹周建华。她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更憔悴了,眼睛红肿,头发凌乱,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保温桶。
“哥...”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看着病房里的情形,有些不知所措。
周建国看着突然出现的妹妹,心里没有半点兄妹重逢的温情,只有深深的警惕。她怎么找到这里的?这个时候来,想干什么?
“你怎么来了?”周建国语气冷淡。
“我...我听人说您住院了,就...就炖了点汤,来看看您。”周建华局促地走进来,把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眼神躲闪,不敢看周建国,也不敢看月芳和秀云。
月芳和秀云对视一眼,都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充满了戒备。她们对这个姑姑,没什么好感。
“我没事,死不了。”周建国说,“汤你拿回去,我不喝。”
周建华眼圈一红,差点掉下泪来:“哥,我知道您还生我的气...上次是我不对,我不该打您家拆迁款的主意...我也是被李建军那杀千刀的骗惨了...”
她开始哭诉,说李建军怎么骗她签字抵押了房子,钱怎么被陈明宇卷跑,贷款公司怎么天天上门逼债,要收房子,她怎么走投无路...
哭得凄凄惨惨,情真意切。
但周建国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上辈子,妹妹也来哭诉过,说李建军骗光了她的钱,要离婚。他心软了,偷偷塞给她两万块钱。结果呢?钱被李建军拿去赌了,妹妹转头又埋怨他给得少。
“说完了?”等她哭声渐歇,周建国才开口,“说完了就回去吧。你的家事,我管不了。”
“哥!”周建华噗通一声跪下了,抱住周建国的腿,“您不能不管我啊!我是您亲妹妹!那房子是爸妈留下的,也有我一份啊!现在要被收走了,我住哪儿啊!李建军那个王八蛋跑了,我...我不想活了!”
又是这一套。周建国闭上眼,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疼痛和疲惫,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房子是你签字抵押的,债是你和李建军一起欠的。找李建军去,找警察去,找我有什么用?”他声音疲惫。
“我知道错了!哥!您救救我!就这一次!”周建华哭喊着,“您拆迁不是有钱了吗?您借我二十万,我把债还上,房子赎回来!我给您写借条,我以后当牛做马还您!”
果然,还是为了钱。周建国心里一片冰凉。亲情?在利益面前,什么都不是。
“我没钱。”他斩钉截铁,“拆迁款是国家的,还没到我手上。就算到了,那也是留给月芳和秀云的,跟你没关系。”
“她们是外人!我是您亲妹妹!”周建华猛地抬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变得尖利起来,“哥!您不能这么偏心!您把钱都给外人,眼睁睁看着亲妹妹流落街头吗?您就不怕爸妈在天上看着寒心?!”
“闭嘴!”周建国厉声喝道,又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月芳和秀云赶紧扶住他,怒视着周建华。
“我爸需要休息!请你出去!”月芳指着门口。
周建华却像没听见,反而从地上爬起来,逼近一步,死死盯着周建国:“哥,您今天要是不帮我,就别怪我这个当妹妹的不讲情面!”
“你想怎么样?”周建国喘着气,冷冷看着她。
“我知道您得了癌症,活不久了!”周建华语出惊人,脸上露出一丝扭曲的快意,“我还知道,您立了遗嘱,把钱都给了这两个丫头片子!您以为这事儿做得天衣无缝?我告诉您,没门!我已经去找过林律师了!他说了,只要我作证,证明您立遗嘱的时候神志不清,是被她们俩蛊惑的,那遗嘱就能作废!到时候,按法律,我也有继承权!该我的那一份,我一分都不会少拿!”
病房里,瞬间死寂。
月芳和秀云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近乎疯狂的姑姑。
周建国则看着妹妹那张因为贪婪和怨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无比陌生,又无比可悲。
原来如此。林律师。妹妹。他们勾连到一起了。
难怪林律师今天走得那么“干脆”,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妹妹的证言,加上可能被收买的“专家”,再来一个“神志鉴定”...确实够麻烦。
“周建华,”周建国慢慢坐直,一字一句,声音嘶哑却清晰,“你给我听好了。爸妈留下的老宅,当年分家的时候,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归我,因为你出嫁,李家给了彩礼。你现在住的房子,是李家的祖宅,跟我周家没关系。我的钱,是我和你嫂子一辈子的血汗,还有国家给的补偿,我想给谁就给谁。你,一分钱都别想拿到。”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目光冰冷:“至于你要去作证?去啊。看看法院是信你这个为了钱连亲哥都能卖的妹妹,还是信公证处的公证,信王律师的专业意见。顺便,我也跟法官说说,你是怎么跟李建军合谋,想骗我钱的。咱们看看,谁更难看。”
周建华被噎得说不出话,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她没想到一向老实巴交、甚至有些软弱的哥哥,会变得如此强硬。
“你...你别吓唬我!我...我有证据!”她色厉内荏地喊道。
“什么证据?拿出来看看。”周建国寸步不让。
周建华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哪有什么证据,不过是虚张声势。
“滚出去。”周建国指着门口,手指因为愤怒和病痛而颤抖,“从现在起,我没你这个妹妹。你再敢来,我就报警,告你骚扰病人,图谋财产!”
“好!好!周建国!你够狠!”周建华彻底撕破脸,指着周建国的鼻子骂道,“你等着!你不让我好过,我也让你不得好死!咱们走着瞧!”
她抓起保温桶,狠狠摔在地上,汤汁溅了一地。然后转身,冲出了病房。
门被她摔得震天响。
病房里一片狼藉,弥漫着汤汁的味道。月芳和秀云赶紧收拾,一边收拾一边掉眼泪。她们不是为自己委屈,是为父亲感到心寒。
周建国靠在床头,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不是生气,是累。心累。
亲情这张牌,终于也被他们打出来了。打得如此难看,如此决绝。
“爸...”月芳收拾完,担忧地看着父亲。
“我没事。”周建国摆摆手,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你们明天就走,听到没有?东西简单收拾,重要的带上,其他不要了。车票买最早的,别告诉任何人去哪里。到了地方,换掉手机卡,除了王律师,谁也别联系。”
“可是姑姑她...”
“她翻不起浪。”周建国打断,“林律师利用她,不过是多一张牌。关键还是在我。只要我活着,清醒着,他们就没办法。”
他睁开眼,看着两个女儿,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决绝:“所以,我会好好活着,活得清醒,活到看着你们安全离开,活到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
月芳和秀云含泪点头。
夜色渐深,医院走廊的灯光透过门上的玻璃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周建国让女儿们去休息,自己却毫无睡意。他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妹妹的突然倒戈,林律师的步步紧逼,儿子们的虎视眈眈,还有那个在门缝后窥视的眼睛...所有的线索,像一团乱麻,缠在一起。
但他感觉,自己已经摸到了这团乱麻的一个线头。
林律师。这个突然出现的、背景可疑的律师,是关键。
他为什么要帮周志强?或者说,帮周志强背后的人?仅仅是为了律师费?不像。正平律师事务所,收费不菲,周志强出不起。其他几个儿子更出不起。
那会是谁?谁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请得动这样的律师,来对付他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周建国脑海里渐渐成形。但他还需要证据。
他慢慢挪动身体,忍着疼痛,从枕头下摸出那个廉价的预付费手机。屏幕在黑暗中发出微光。
他找到刘警官的号码,编辑了一条短信:
“刘警官,我是周建国。有件事想麻烦您查一下。正平律师事务所,一个叫林致远的律师,最近和什么人接触过?特别是,和我家拆迁有关的人。另外,我妹妹周建华,最近的行踪,能查吗?辛苦了。”
短信发送出去。他盯着屏幕,直到显示“发送成功”,才松了口气。
他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剩下的,交给警察,交给时间,也交给...命运。
他放下手机,重新躺好。肺部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像有钝刀在里面搅动。他咬紧牙关,忍着。
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远处城市的霓虹,闪烁着冰冷的光。
在这片冰冷的黑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这间病房,盯着他这条风中残烛般的命,和他身后那笔令人垂涎的财产。
而病床上的老人,睁着眼,像一头守护着最后领地的老狼,等待着,下一次未知的攻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