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愚人节的谎言
2003年4月1日，星期二。
愚人节。
封闭管理的第31天。
李林在晨跑时注意到，陈瑞有些心不在焉。
初春的清晨六点半，天色还是灰蒙蒙的。操场跑道旁的杨树刚抽出嫩芽，在晨风里微微颤抖。初三全体学生按班级排成方阵，在体育老师的哨声中绕着操场慢跑——这是封闭期间的强制晨练，说是“增强抵抗力”。
陈瑞跑在女生队伍的前排。她的马尾辫扎得有些松散，随着跑步的动作有气无力地晃动着。脚步也比平时慢，好几次差点被后面的女生赶上。
李林在男生队伍里，隔着半个操场看她。他注意到她跑步时低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嘴唇抿得很紧——这是她焦虑时的习惯。
三圈跑完，队伍解散。学生们三三两两往食堂走，准备吃早饭。
李林故意放慢脚步，等在操场出口处。陈瑞跟着人流走过来，眼睛依然盯着地面，没看见他。
“陈瑞。”他叫住她。
她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过了两秒才聚焦：“啊……李林。”
“怎么了？”李林问，“你脸色不太好。”
陈瑞勉强笑了笑：“没事，就是……没睡好。”
她说谎。李林能看出来。她的眼圈有些发黑，眼睛里带着血丝，确实像没睡好，但更深处藏着某种不安。
“真没事？”他又问。
“真没事。”陈瑞避开他的目光，“我先去食堂了，一会儿教室见。”
说完，她加快脚步，混进了前面的人群。
李林站在原地，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心里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
这种预感在早自习时得到了证实。
第一节是英语课。英语老师李天上节课布置了背诵课文的任务，这节课要抽查。他点了几个人名，其中就有陈瑞。
“陈瑞，你来背第三段。”
陈瑞站起来。她握着课本的手指关节发白，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声音。
教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李天皱了皱眉：“怎么？没背？”
“我……”陈瑞的声音很小，“对不起老师，我忘了。”
“忘了？”李天推了推眼镜，“上周就布置了，你说忘了？”
陈瑞低下头，不说话。
李天叹了口气：“坐下吧。明天再背，背不过罚抄十遍。”
陈瑞坐下时，肩膀微微发抖。李林看见她快速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这不是陈瑞。李林想。陈瑞从来不拖欠作业，尤其是英语——这是她最擅长的科目。上次月考她英语考了年级第一，尽管李天不喜欢她的倔强和不屈，但还是当众表扬过她出众的英语天赋。
早自习下课后，李林想去找她问问，但陈瑞一打铃就冲出教室，不知所踪。
上午第三节课间，李林终于找到机会。
他在女生厕所外的走廊“偶遇”了从里面出来的陈瑞。她的眼睛还是红的，显然是刚哭过。
“陈瑞。”他拦住她。
陈瑞吓了一跳，看见是他，勉强笑了笑：“李林。”
“到底怎么了？”李林压低声音，“你不是会因为背不出课文就哭的人。”
陈瑞咬着嘴唇，不说话。
走廊里人来人往，不时有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李林看了看周围：“去楼梯间说。”
他带着她走到教学楼西侧的楼梯间——这里平时很少有人走，相对安静。
“现在可以说了。”李林转身看着她。
陈瑞靠着墙壁，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阳光从楼梯间的窗户照进来，落在她脸上，能看见睫毛上还没干透的泪痕。
“贾海……”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他托人给我传话。”
李林的心往下一沉。
李青说过，贾海就是那个给陈瑞写过好几封情书、攻势热烈的隔壁班男生。之前陈瑞提起他，总是皱皱眉，一副懒得理会的样子。
可现在，她却会因为这个人的出现而失神了。
一股陌生的涩意悄悄爬上李林的心头，像一滴墨落入清水，缓慢晕开。他该说什么呢？又能以什么身份去说？
他终究只是弟弟。
他关心地问道：“什么话？”
“他说……”陈瑞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他说只想和我见一面。晚自习后，操场见。”
李林握紧了拳头。指甲陷进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你怎么想？”他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我不知道。”陈瑞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我真的不知道……上次的事情之后，我以为我讨厌他了，我以为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昨天晚上，我梦见了他。”陈瑞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我梦见我们还在传纸条的时候，梦见他在篮球场上打球的样子，梦见他第一次给我写情书时害羞的表情……然后我就醒了，发现自己哭了。”
李林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很痛，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你想去见他？”
“我不知道。”陈瑞又重复了一遍，“我害怕。我怕他是骗我的，只是为了耍我玩……但我又忍不住想，万一他是真心的呢？万一他真的也是喜欢我的呢？”
她抬起头看着李林，眼神里满是迷茫和脆弱：“李林，我该怎么办？”
李林看着她。
看着她红红的眼睛，看着她颤抖的嘴唇，看着她脸上每一丝不确定和恐惧。他想起贾海上次在教室里说的话，想起贾海看她的眼神，想起那个被扔进垃圾桶的情书，想起陈瑞在办公室被训话时煞白的脸，想起她在厕所里压抑的哭声。
然后他说：“别去。”
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陈瑞愣住：“什么？”
“别去见他。”李林重复，“他是骗你的。”
“你怎么知道？”陈瑞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希望——她希望李林能给她一个确切的、让她安心的答案。
李林沉默了几秒。
他当然知道。因为他了解贾海——那个骄傲的、自负的、把感情当游戏的人。因为他看见过贾海和其他女生暧昧的眼神，因为他听过程伟说的那些传闻，因为他知道像贾海那样的人，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后悔。
但他不能说这些。他不想让陈瑞觉得他在背后说人坏话，不想让她觉得他心胸狭窄。
所以他只说了一句话：“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陈瑞睁大眼睛。
愚人节。
4月1日。
一个可以说谎不被责怪的日子。
“你是说……”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他只是在开玩笑？只是在耍我？”
“我不知道。”李林说，“但今天这个日子太巧了。而且如果他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为什么要在操场上见面？为什么不在白天、在教室里、大大方方地跟你说？”
陈瑞沉默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思考着李林的话。
楼梯间很安静，能听见远处教室传来的读书声，能听见风吹过窗户的轻响，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
“可是……”陈瑞小声说，“万一他是真心的呢？万一他选今天只是因为……只是因为他不好意思？”
“那就让他明天再来找你。”李林说，“如果他真的想复合，不会在乎多等一天。如果他是真心的，他会理解你的顾虑。”
陈瑞抬起头，看着李林。阳光从她背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眼睛里有犹豫，有挣扎，但更多的是对李林的信任。
“你……确定吗？”她问。
“我确定。”李林说，“别去，陈瑞。听我一次。”
他看着她，眼神坚定而温柔。在那个瞬间，陈瑞觉得李林看起来不像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而像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她咬了咬嘴唇，然后点头：“好，我听你的。我不去。”
李林松了一口气。同时，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庆幸，有心疼，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占有欲。
他不希望她去见贾海。
他不希望她再为那个人流泪。
他不希望她的世界里，还有那个人的位置。
下午的课，陈瑞依然心不在焉。
李林坐在窗边，能看见她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表，能看见她望向窗外时眼神里的挣扎，能看见她咬着笔杆时皱起的眉头。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
在想贾海会不会在操场等她。
在想自己的决定是不是对的。
在想如果去了，会发生什么。
李林也心不在焉。他的目光不时飘向教室门口，飘向窗外，飘向操场的方向。他在等，等一个结果，等一个证明。
证明他的判断是对的。
证明贾海不值得。
证明……他有资格保护她。
放学铃终于响了。杜永书布置完作业，宣布解散。学生们像出笼的小鸟，涌向教室门口。
陈瑞收拾书包的动作很慢。她低着头，刻意回避着李林的视线。
李林也收拾得很慢。等到教室里的学生走得差不多了，他才站起来，走到陈瑞的课桌旁。
“一起走？”他问。
陈瑞抬起头，眼睛里还有犹豫：“我……”
“我们去操场看看。”李林说。
陈瑞睁大眼睛：“什么？”
“远远地看一眼，”李林说，“看他在不在。如果在，我们就知道他的态度了。”
陈瑞咬着嘴唇，思考了几秒，然后点头：“好。”
他们一起走出教学楼。夕阳西下，天空被染成温暖的橙色。操场在校园的东侧，旁边是体育馆和一排杨树。
李林带着陈瑞绕到体育馆后面——这里有一道矮墙，墙头上爬满了枯藤。站在这里，能看见大半个操场，但不容易被操场上的人发现。
他们并肩站着，隔着矮墙的缝隙往外看。
操场上空荡荡的。篮球架孤零零地立着，跑道在夕阳下泛着暗红色的光。远处有几个学生在踢足球，笑声隐约传来。
没有人等在那里。
陈瑞的肩膀微微放松下来。她转过头看向李林，眼睛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他真的没来……”
话音刚落，她的表情僵住了。
李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操场入口处，一个人影出现了。
是贾海。
他穿着校服外套，双手插在口袋里，慢悠悠地走进操场。他没有东张西望，而是径直走向篮球场旁边的那盏路灯——那是他传话里约定的地点。
陈瑞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她抓住李林的袖子，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他来了……”
李林的心也沉了下去。难道他判断错了？难道贾海真的是认真的？
但下一秒，他看见了另一个人影。
一个女生从操场的另一个入口跑进来，扎着高高的马尾辫，穿着初二的校服——颜色比初三的浅一些。她跑向贾海，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贾海看见她，也笑了。他伸出手，女生很自然地牵住。
然后两人转身，手牵手离开了操场。
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分钟。
矮墙后，陈瑞的手还抓着李林的袖子。她的眼睛瞪得很大，盯着那两个逐渐远去的背影，盯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盯着路灯下那个空荡荡的、原本应该等她的位置。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没有声音。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不是痛哭，是无声的流泪，是那种被彻底背叛后的、麻木的悲伤。
李林看着她，感觉自己的心脏像被钝器重击。
他想抱住她，想擦掉她的眼泪，想说“别哭”，想说“他不值得”。但他什么都没做，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让她抓着自己的袖子，让她靠着自己无声地流泪。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天空从橙色变成深蓝，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操场上踢足球的学生也离开了，四周变得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陈瑞松开了手。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声音沙哑：“我们回去吧。”
李林点头。
他们沉默地往回走。从体育馆到女生宿舍楼，大概五百米的距离，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宿舍楼前时，陈瑞停下脚步。
“兔子。”她叫他。
李林看向她。路灯的光从她头顶照下来，能看见她红肿的眼睛，能看见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也能看见她眼神里某种新的、坚硬的东西。
“谢谢。”她说。
“谢什么？”李林问。
“谢谢你今天拦住我。”陈瑞看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没让我去。谢谢你……让我看见了真相。”
李林想说“不用谢”，想说“这是我该做的”，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陈瑞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虽然那个笑容比哭还难看。
“我上去了。再见，兔子弟弟。”她说。
“嗯。”李林说，“好好休息。”
陈瑞转身走进宿舍楼。她的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很瘦小，但背挺得很直，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李林站在楼下，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夜空。
星星越来越多了，密密麻麻地铺满深蓝色的天幕。远处传来晚自习的预备铃声，校园里最后的喧闹也渐渐平息。
他想起陈瑞刚才的眼神——那种从迷茫到清醒，从脆弱到坚硬的眼神。
他想，也许这不是坏事。
也许这次伤害，能让她真正看清一个人。
也许这次眼泪，能洗掉她心里最后一丝不该有的幻想。
而他，会一直在这里。
在她需要的时候，告诉她真相。
在她脆弱的时候，给她支撑。
在她流泪的时候……陪她看星星。
晚上九点，男生宿舍203室。
李林坐在上铺，靠着墙壁，在日记本上写字。下铺的程伟已经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其他几个室友有的在看小说，有的在听随身听，小声交谈。
2003年4月1日，晴。
今天愚人节。
陈瑞差点被骗了。贾海传话给她，说真心和她在一起，放学操场见。
我拦住了她。我说别去，他是骗你的。
她问我怎么知道。我说因为今天是愚人节。
其实我知道更多。我知道贾海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他不会真的后悔，我知道他只是在玩游戏。但我不能说。我不想让她觉得我在背后诋毁别人，不想让她觉得我小心眼。
所以我说了那个最安全的理由：愚人节。
放学后，我带她去操场看了一眼。远远地看。
贾海果然在等——但不是等她。他在等另一个女生，初二的，很漂亮，扎着高高的马尾辫。
他们手牵手走了。
陈瑞哭了。没有声音，只是流泪。我让她抓着我的袖子，让她靠着我哭。
后来她说谢谢我。谢我拦住她，谢我让她看见真相。
我说不用谢。
但其实我想说：陈瑞，你不用谢我。为你做任何事，都是我自愿的。保护你，提醒你，陪着你……这些都是我自愿的。
就像星星自愿在夜空里亮着，哪怕没有人抬头看。
李林停下笔，看着最后那句话。
然后他拿起笔，在“星星”两个字下面画了一条线。
他合上日记本，锁好，把钥匙塞回衣服里。
躺下时，他看见窗外夜空中的星星。很多，很亮，像无数双眼睛，安静地注视着这个被围墙封闭的校园，注视着宿舍楼里一盏盏逐渐熄灭的灯。
他想起陈瑞今天最后的眼神。
那种从眼泪里生长出来的、新的坚硬。
他想，也许她终于开始长大了。
也许她终于开始明白，不是所有的“喜欢”都值得回应，不是所有的“后悔”都值得原谅。
而他，会陪着她长大。
在她学会分辨真假的时候，在她学会保护自己的时候，在她学会……真正看见他的时候。
他会一直在这里。
像星星一样。
永远亮着。
永远等着。
等她有一天，终于愿意抬头看。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