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非典恐慌
2003年的春天来得迟疑。
胡杨林镇的杨柳才刚抽出一点鹅黄的芽,便被一场倒春寒打得七零八落。寒流裹挟着一种比低温更令人不安的东西,从电视新闻的字里行间,从大人压低声音的交谈中,悄悄渗进了初三(1)班拥挤的教室。
“听说广东那边好多人得病,咳着咳着就……”
“可不是嘛,叫什么‘非典型肺炎’,传染得可快了!”
课间,几个女生围在一起,声音压得低低的,眼睛却不时瞟向陈瑞空着的座位。陈瑞的父母在广东。这个消息像一根无形的针,刺破了原本只是弥漫在空气中的模糊恐慌,让它变得具体而尖锐。
李林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手里握着英语书,眼神却定在隔了一条窄窄走廊的那个空位。红色发绳还躺在他的铅笔盒夹层里,原本想今天还给她,再问问她那道总是绕不清楚的物理电路题。可她没来。
早自习时,班主任老杜抱着一只纸箱进来,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同学们,”他清了清嗓子,教室里瞬间鸦雀无声,“根据上级紧急通知,为最大限度减少人员流动,阻断可能的疫情传播,学校决定,初三全体学生即日起实行封闭管理。所有同学住校,未经批准不得离校。家长送来的必需品,会由学校统一消毒后转交。”
话音刚落,教室里“轰”地一声炸开了锅。
“什么?住校?”
“那我们得回家拿被褥啊!”
“我牙刷都没带!”
杜永书用力拍了拍讲台:“安静!这是非常时期的非常措施,是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被褥、洗漱用品,学校会想办法统一协调。现在,各班班主任会带你们去临时安排的宿舍。记住,这不是演习!”
李林脑子嗡地一声。住校?封闭管理?他从未离开家住过哪怕一晚。床铺是什么样?要和七八个陌生人挤一间屋?晚上要是睡不着怎么办?无数问题瞬间涌了上来,让他感到一阵茫然和……隐隐的恐慌。他下意识地转头,看向陈瑞依旧空着的座位。她还没来,她知道这个消息吗?
混乱的搬迁持续了整个上午。初三八个班,近九百名学生,像被驱赶的羊群,在老师们的指挥下,搬着临时从仓库翻出来的、散发着霉味的旧被褥,涌向几栋原本闲置的旧宿舍楼。
李林被分到了三楼最东头的八人间。房间狭小,墙壁斑驳,四张上下铺的铁床锈迹斑斑。他被指定到靠门的上铺。同屋的除了两个本班还算面熟的男生,其余几个都是其他班的陌生人。大家默默地铺着床,气氛沉闷而压抑,没有人说话,只有窸窸窣窣的整理声和偶尔一两声压抑的咳嗽——这咳嗽声现在听起来格外刺耳。
李林笨拙地铺着那张又硬又薄的垫褥,心里空落落的。他想念家里那张虽然旧但松软的床,想念母亲做的饭菜,甚至有点想念父亲严厉的唠叨。这种陌生的、被强行塞进一个拥挤空间的感觉,让他浑身不自在。
下午,封闭后的第一堂课。走进教室,李林一眼就看到了陈瑞。她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低着头,脸色比上午更苍白了些,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李林的心紧了紧。他慢慢走过去,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中间只隔着那条窄窄的走廊。
他偷偷看她。她只是盯着桌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橡皮。他想说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父母的情况?在这种恐慌的氛围下,似乎太残忍。安慰她别怕?连他自己都心慌意乱。
老师开始讲课,但几乎没人听得进去。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窗户虽然开着,却驱不散那份沉甸甸的焦虑。每个人都仿佛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点关于外面世界的风声。
下课铃响,李林立刻起身,快步离开了教室。陈瑞看到后,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李林从没想过自己会因为想家而哭。
尤其是在陈瑞姐姐面前。
十二岁的男孩抿紧嘴唇,努力把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憋回去。他已经是初中生了,是男子汉了,怎么能因为这点事哭鼻子呢?可当电话那头传来母亲的声音,问他“在学校还习惯吗”“饭菜会不会不合口”时,他的喉咙突然像被什么堵住了。
“都挺好的。”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室友对我也很好。”
母亲在电话那头笑了:“那就好。对了,你房间的书桌,你爸每天都擦一遍,说等你放假回来,得跟原来一样干净。”
李林咬住下唇,匆匆说了句“我要去晚自习了”,挂断电话后,飞快地跑出了宿舍楼。他不能让人看见——不能让任何人看见他红了的眼眶。十二岁的男子汉,离家住校的第一个星期就想家想到鼻子发酸,这太丢脸了。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最后停在女生宿舍楼前的那棵老槐树下。暮色渐浓,路灯还没亮起来,树下的阴影刚好能藏住一个想偷偷抹眼泪的男孩。
“李林?”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林猛地站直身体,迅速用袖子擦了擦眼睛,转过身时,陈瑞已经站在他面前。她比他高一年级,总是梳着利落的马尾,眼睛亮亮的,像是能看透一切。
“瑞姐。”李林的声音有点闷。
“眼睛怎么红红的?”陈瑞走近一步,微微弯腰看着他。
“没……没什么,沙子进眼睛了。”李林别过头。
陈瑞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跟我来。”
她没有拉他,也没有靠太近,只是转身走向校园深处。李林犹豫了一下,远远地跟了上去。他不希望陈瑞姐看到他这副样子,但又莫名地不想一个人待着。
陈瑞没有回宿舍楼,而是走向了那座老旧的图书馆。李林突然想起来,开学第一天,陈瑞带他熟悉校园时说过,图书馆三楼有个靠窗的角落,书架很高,能挡住所有人——“心情不好的时候,可以去那里坐坐,没人会发现。”
果然,她走向了那个角落。但让李林意外的是,陈瑞并没有坐下,而是转过身,静静地看着慢慢走过来的他。
“这里很安静,”她说,“适合想事情。”
李林站在书架投下的阴影里,低着头,脚尖蹭着老旧的地板。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陈瑞姐……你会不会……想家?”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幼稚了,陈瑞姐一定会笑他。
但陈瑞没有笑。她靠着书架,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轻声说:“刚住校的时候,每天都想。”
李林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
“第一个月,我每天晚上都躲在被窝里偷偷哭。”陈瑞转过头,对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同龄人没有的坦然,“觉得食堂的饭没有妈妈做的好吃,觉得宿舍的床没有家里的软,觉得……什么都比不上家里。”
“那你怎么办的?”李林忍不住问。
“后来我发现,想家不是一件丢脸的事。”陈瑞认真地说,“李林,我们第一次离开家,住在陌生的地方,和陌生人一起生活,会想家是很正常的。这说明我们和家人的感情很深,这是好事。”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面是几颗五颜六色的水果硬糖。她挑了两颗橘黄色的,递了一颗给李林。
“这是……”李林接过糖,有些困惑。
“我妈妈给我的。”陈瑞自己也剥开一颗放进嘴里,“她说,想家的时候,就吃颗糖。因为甜的味道,能让人想起家里温暖的感觉。”
李林剥开糖纸,把橙色的硬糖放进嘴里。酸酸甜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柑橘的清香弥漫开来。很奇怪,糖的味道确实让他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一些。
“刚开始的时候,我每天给家里打三遍电话。”陈瑞继续说,声音很轻,像在讲一个秘密,“早中晚各一次。后来变成一天两次,再后来一天一次。现在……大概两三天一次。”
“不会想吗?”
“想啊。”陈瑞笑了,“但是你知道吗?每次打电话,听到爸爸妈妈的声音都很精神,知道他们过得很好,那种想念就会变成一种温暖的力量。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李林:“而且我们总要长大的,总要学会一个人面对一些事情。但这不意味着我们不爱家,不爱爸爸妈妈。只是我们在学习,怎么样在离开家的时候,也能把自己照顾好。”
窗外最后一缕天光消失了,图书馆的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灯光透过书架间的缝隙,在他们周围投下温暖的光斑。
李林含着糖,突然问:“陈瑞姐,你第一次住校的时候……也是十二岁吗?”
“不,我比你大一岁,十三岁。”陈瑞说,“但我想告诉你,十二岁的男子汉,不是不能想家,不能难过。真正的男子汉,是承认自己会想家、会难过,但依然能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上学。”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翻开一页,递给李林。上面写着:
“周一:数学小测认真检查三遍”
“周二:记得给宿舍的绿萝浇水”
“周三:打电话回家”
“周四:早上跑操前后要做拉伸”
“周五:整理一周的笔记”
“给自己定些小目标,”陈瑞说,“把每天过得充实一点。然后你会发现,想家的感觉还在,但它不会让你难受了,它会变成……嗯,变成一种动力。想让自己变得更好,等回家的时候,让爸爸妈妈为你骄傲。”
李林看着那本笔记本,又看看陈瑞平静而坚定的侧脸。他突然觉得,眼眶里那种酸胀的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强烈了。
“我……我也可以这样吗?”他小声问。
“当然。”陈瑞合上笔记本,重新放回书包,“不过每个人的方式不一样。你可以想想,什么样的‘小目标’适合你。”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只是静静地坐着,吃着糖。橘子糖的甜香在旧书的气味中弥漫,图书馆的安静包裹着他们。
最后,陈瑞站起身,拍了拍制服裙摆上的灰尘:“该回宿舍了,还有晚自习呢。”
李林也跟着站起来。走到图书馆门口时,他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说:“陈瑞姐,谢谢你。”
陈瑞回过头,路灯的光照在她脸上,她的笑容温暖而明亮:“不客气。记住,十二岁的男子汉不是不能哭,而是哭过之后,依然能笑着往前走。”
李林用力点头。他跟着陈瑞走向宿舍楼,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嘴里还残留着橘子糖的甜味,那种甜,好像真的能让人想起家的温暖。
夜空中有几颗星星亮了起来,虽然微弱,但确确实实地闪烁着。
就像他们心中那份对家的想念——不必隐藏,不必羞耻,它就在那里,安静地发着光,陪伴他们走过这段成长的旅程。
晚自习时,教室里的气氛依旧压抑,但似乎因为最初的震惊过去,而稍微稳定了一些。消毒水的味道还在,每个人脸上都戴着学校统一发放的、薄薄的白纱布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大多写着不安和茫然。
李林偷偷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小条纸,折了一只很小很小的纸兔子。趁老师转身写板书的功夫,他飞快地将小兔子从桌子底下递了过去,正好落在陈瑞摊开的英语书上。
陈瑞低头,看到那只歪歪扭扭却努力站立着的小纸兔,愣了一下,随即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里,漾开一丝极淡的笑意。她拿起纸兔子,轻轻按了按它的“背”,让它象征性地“跳”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夹进了自己的笔袋。
她想了想,也在自己的本子上写了什么,折好,悄悄递了回来。
李林接过来,展开,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
“弟弟,别怕。我们都在。兔子会跳走不好的事情。”
后面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的简笔画。
李林看着那张纸条,心里那块因为陌生环境而悬着的石头,忽然就落了地。是的,别怕。环境是陌生的,恐惧是真实的,但至少她在这里,他们在一起。那些叠过的纸兔子,那些分享过的橘子糖,那些在月下讨论过的老舍,构成了一个只属于他们的、微小却坚固的世界,足以暂时抵御外部庞大的寒意。
他在纸条背面写道:“嗯,不怕。姐姐也要好好的。”
想了想,又添上一句:“明天给你带糖。”
纸条传回去,他看到陈瑞看完后,肩膀微微松了松,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纸条抚平,夹进了她那本厚厚的《高考必备》里。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大家沉默地收拾书包,排队离开教室,走向各自临时的宿舍。走廊里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
走出教学楼,春夜的寒风依旧料峭。李林抬头,看到墨蓝色的天幕上,竟然有几颗稀疏的星子,顽强地闪烁着微光。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的、带着消毒水余味的空气,紧了紧单薄的校服外套。明天,也许依然会有恐慌的流言,会有对远方亲人的担忧,会有对封闭生活的不适。
但明天,他口袋里会揣着两颗橘子糖。明天,教室里会坐着那个和他一样戴着口罩、眼睛却会对他笑的女孩。明天,他们还会继续在作业本的边角,传递那些歪歪扭扭却充满力量的纸兔子和纸条。
春天虽然迟来,但总会来的。而在此之前,他们要做的,就是像那几颗寒夜里的星子一样,彼此照亮,等待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