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日,夜,子时。
沈府祠堂。
没有点灯。只有一弯惨淡的下弦月,从高高的、蒙尘的窗棂缝隙里吝啬地投下几缕青白的光,勉强勾勒出层层牌位的轮廓。那些黑色的木主,在幽暗里沉默地排列着,像一片没有尽头的、死寂的森林。最上方,属于他父亲“忠毅公沈擎”和母亲“一品诰命林氏”的牌位,漆色已然暗淡,边缘有了细微的裂纹。
空气里是陈年香灰、木头腐朽和灰尘混合的味道,冰冷,滞重,吸进肺里带着刺痛感。
沈厌迟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前的地上,放着三样东西。
左边,一叠裁剪整齐的黄表纸,厚厚一摞,边缘已经用朱砂笔画好了诡异的符箓框架。纸旁搁着一支小楷狼毫,和一方研好墨的砚台。墨是沉黑的,在月光下像一滩凝固的血。
中间,一块折叠起来的、暗红色的织物碎片。即使在这般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出其质地是顶级的云锦,只是颜色不再鲜亮,边缘有着被暴力撕裂的毛糙痕迹,还沾染着一些深褐色的、难以辨认的污渍。那是前世他与林月柔大婚时所穿婚服的一角。是行刑前,他从染血的囚衣夹层里,死死抠出来、藏在舌下带进刑场、又随着头颅滚落不知去向的……唯一遗物。重生后,他在自己“尸身”被草草掩埋的乱葬岗外围,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感应,挖了整整一夜,才在碎骨和烂泥中,找到了这指甲盖大小的一片。
右边,一张寻常的白麻纸,上面用端正却毫无生气的笔迹,写着他的生辰八字:“永泰七年庚申戊寅甲子丙寅”。下面,是他的姓名:“沈厌迟”。墨迹已干。
祠堂里静得可怕。连老鼠爬过的窸窣声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平缓,绵长,刻意控制得没有一丝波动。
但他身体内部,并非如此平静。
距离黎明,距离那场荒唐又凶险的婚礼,只剩下不到四个时辰。
阻碍如同潜藏在黑暗里的兽,低声咆哮。
第一重,生理性噩梦。连续三夜,只要一合眼,就是沈府冲天的大火,是族人被拖出时绝望的哭喊,是刽子手鬼头刀举起的寒光,是滚烫的血溅在脸上的黏腻触感。不是记忆的回放,而是身体记住了那种极致的恐惧和痛苦,在睡眠的边界反复侵袭。醒来时,心脏狂跳,四肢冰冷,冷汗浸透重衣。这不是意志能完全压制的,是烙印在神经和血肉里的创伤反应。
第二重,对“婚姻”的文化本能。即便理智上清晰无比——这只是一场政治交易,是与萧琉璃这个危险盟友的契约缔结形式。但“成婚”这两个字,在胤朝,在一个受正统儒家教养长大的世家子骨子里,依旧与“宗庙”、“延续”、“责任”、“盟誓”等概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结。这种文化本能像背景噪音,虽然微弱,却可能在不经意间干扰绝对理性的判断。比如,在仪式进行时,一个无意识的走神,一个基于传统习惯而非当下算计的细微反应。
第三重,对萧琉璃的未知性焦虑。舍身崖匆匆一会,信息有限。她展现出了合作的价值和冰冷的理性,但“时间折叠冥想”究竟能做到何种程度?她的“佛奴人格”在慈觉长期浸染下到底留下了多少隐患?她对未来的规划,除了口头协议,还有多少隐藏条款?她是否真的值得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去赌一个“女帝”的未来?这些不确定性,如同迷雾中的险峰,带来持续的战略焦虑,消耗着他的心神。
这些阻碍,这些残存的“人性弱点”和“情绪噪声”,必须在今夜,彻底清除。
他需要的不是调整,不是压制,而是……格式化。是将“沈厌迟”这个满载着痛苦记忆、情感负债、文化惯性和不确定恐惧的旧系统,彻底焚毁,然后以最纯粹的“复仇程序”为核心,重装启动。
为此,他设计了这个“自我献祭仪式”。
他深吸一口祠堂冰凉的空气,拿起那支狼毫笔,笔尖蘸饱了浓墨。
然后,在第一张黄表纸的符箓框架内,开始书写。
不是写具体的罪行或回忆,而是写那些构成“旧沈厌迟”核心的情感标签。
“忠”。对皇帝,对朝廷,对“君君臣臣”纲常那愚不可及的、最终换来满门抄斩的忠诚。一字落下,笔锋沉凝,带着嗤笑的决绝。
“孝”。对家族,对父母,那无法挽回、只剩血海深仇的追思与负罪。一字千钧,压得手腕微沉。
“仁”。对部下,对百姓,那些在权力倾轧中显得可笑又无力的怜悯与善意。墨迹蜿蜒,像一声叹息。
“义”。对朋友,对承诺,在背叛与出卖成为常态的棋盘上,早已碎成齑粉的镜花水月。
“爱”。对林月柔,那场持续数年、浸透骨髓、最终化为刑场毒刃的痴恋与幻梦。写下这个字时,他停顿了极短暂的一瞬,不是犹豫,而是确认——确认那种曾经焚烧五脏六腑的情感,如今只剩下冰冷的、可供分析的灰烬。笔尖划过,干脆利落。
“畏”。对皇权,对命运,对未知死亡那曾经有过的、属于凡人本能的恐惧。墨色淋漓,仿佛要挣脱纸面。
“敬”。对天地,对祖宗,对一切曾经被视为神圣不可侵犯的秩序与法则。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
一张写满,放在一边。再取一张,继续书写。
“喜”、“怒”、“哀”、“乐”、“忧”、“思”、“恐”、“惊”……七情六欲,凡属于“人”的波动,都被他一一捕捉,赋予名称,禁锢在这方寸黄纸之上。
“愧疚”、“眷恋”、“期盼”、“信赖”、“柔软”、“温热”……更细微的,更私人化的情感碎片,也被打捞出来,晾晒在月光与墨痕里。
他写得很专注,很快。不是情感的宣泄,而是冰冷的剥离与归档。像外科医生在解剖一具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将不同的组织分门别类。
厚厚一叠黄纸,渐渐写满。堆在一旁,像一座小小的、承载着过往所有“错误”与“弱点”的坟墓。
第一步完成。
他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指。然后,拿起那块暗红色的婚服碎片。
触感冰凉,光滑中带着粗粝的撕裂口。凑近鼻尖,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其淡薄的、混杂了血腥、尘土和陈年织物本身气味的复杂气息。这是“过往”最直接、最顽固的物理凭证之一,承载着关于“婚姻”幻象的全部重量,也连接着家族覆灭前最后一点虚假的“圆满”记忆。
没有犹豫。他取出火折子,轻轻一晃,幽蓝的火苗窜起。
将婚服碎片凑近火焰。
锦缎遇火,先是边缘卷曲、焦黑,然后猛地腾起一小簇明亮的、带着奇异香味的火苗。燃烧得很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火光映亮了他半张脸,眼神在跳跃的光影中,平静得像深潭。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那片残红,仿佛在吞噬一段早已死去的时光,一个可笑可悲的幻影。很快,火光熄灭,只剩下一小撮蜷缩的、边缘闪着暗红色余烬的黑色灰渣。他用指尖轻轻一捻,便彻底化为细灰。
第二步完成。
最后,他拿起那张写着生辰八字和姓名的白麻纸。
沈厌迟。永泰七年……这是他作为“人”在这个世间的时空坐标和社会标识。是父母所赐,是宗族所录,是朝廷档案所载,是一切爱恨情仇、功过是非的承载主体。
现在,这个“主体”需要被注销。
他将白麻纸放在地上,用一块干净的青石板压住一角。再次引燃火折。
火焰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墨写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变淡、最终和纸张一起化为升腾的轻烟和簌簌落下的灰烬。火光比燃烧婚服时更亮一些,映得整个祠堂短暂地明亮了一瞬,那些沉默的牌位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摇晃的影子,旋即又沉入更深的黑暗。
生辰烧尽,姓名成灰。
第三步完成。
现在,地上有三小堆灰烬。黄纸灰最多,颜色深黑,质地轻飘。婚服灰最少,颜色灰白,夹杂着未燃尽的细小硬块。姓名纸灰介于两者之间,颜色灰黄。
他取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粗糙的黑陶碗。碗里是半碗颜色清亮、却散发着刺鼻寒气的药汤——“冰心散”。这是他根据前世搜集的残缺古方,结合太医院一些冷僻记录,自己反复调配试制而成。主料是极北苦寒之地的“玄冰草”根茎,佐以数种镇定神经、压制气血躁动的辅药。药性酷烈,饮用后四肢百骸如浸冰水,心跳呼吸会被强行抑制到极缓,思维会进入一种超然的、近乎绝对的冷静状态,代价是短时间内五感会变得迟钝,且对心脉有一定负担。
他将三堆灰烬,小心地、全部扫入黑陶碗中。
灰烬落入冰凉的药汤,并未立刻溶解,而是漂浮在表面,形成一层诡异的、斑驳的浮沫。在月光下,像一碗搅拌了死亡与遗忘的泥浆。
沈厌迟端起陶碗,碗壁冰凉刺骨。
他看了一眼碗中浑浊的液体,眼神没有任何波动。然后,仰头,如同饮下最寻常的清水,将碗中药汤连同灰烬,一饮而尽。
液体滑过喉咙,是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先是冰,刺骨的冰,仿佛一道冰线从喉咙直坠胃脘,所过之处,血肉都要冻结。紧接着,是灰烬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食道。最后,是数种药材混合的极致苦涩与辛辣,在口腔和胃里猛地炸开。
他强行咽下最后一口,放下陶碗,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药效发作得极其迅猛。
首先是冷。从内而外,透骨奇寒。仿佛五脏六腑都被瞬间冻结,血液流动变得粘滞缓慢。皮肤表面迅速失去血色,泛起一层不正常的青白。呼出的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淡淡的白雾。
然后,是感官的剥离。祠堂里原本清晰可辨的灰尘味、香火味,迅速淡去,变得遥远而模糊。月光似乎也暗了几分,周围的一切景物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缺乏质感的薄纱。心跳声、血液流动声,这些细微的内部声响,也渐渐沉寂下去。
思维,却在这极致的寒冷和感官钝化中,变得异常清晰、空旷、高速。
所有的情绪残留——噩梦带来的心悸,对婚姻本能的轻微抵触,对萧琉璃的未知焦虑——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炭火,嗤啦一声,熄灭,只剩下冰冷的余烬,再也无法点燃任何波动。
脑海里只剩下纯净的、剔除了所有情感杂质的逻辑链条、数据分析和战术推演。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因为身体的僵硬和寒冷而略显迟缓,但每一步都稳定、精准。
走到祠堂一侧的兵器架前——这里还保留着沈家武将世家的旧俗,即使落魄,祠堂也陈列着几件象征性的兵器。他取下一把祭祀用的短柄仪刀。刀未开锋,但刃口足够坚硬锋利。
挽起左臂的衣袖,露出小臂。皮肤在月光和寒冷下,显得更加苍白,几乎能看到下面青色的血管。
他右手握刀,刀尖对准左小臂内侧,靠近肘窝的平滑处。
没有酝酿,没有犹豫。
用力,刻下。
锋利的刀尖划破皮肤,带来清晰的、锐利的切割感。但“冰心散”的药效屏蔽了绝大部分痛觉,那感觉更像是用笔在纸上划下一道深痕,只有触觉,没有相应的痛苦反馈。
鲜血,在刀刃离开后,才缓缓地、粘稠地沁出来。不是鲜红色,而是在寒冷和药力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近乎褐红的色泽。血流得并不快,一滴,一滴,缓慢地汇聚,沿着手臂的弧度向下流淌。
沈厌迟垂眸,冷静地观察着这道伤口,如同观察一个实验现象。然后,他再次提起刀,就着流出的鲜血,在伤口上方,刻下一行细小却清晰的字迹。
不是用墨,是用自己的血为墨。
“目标1:婚礼存活。情感残余值:待测。”
笔画有些歪斜,因为是用刀尖蘸血书写,且手臂的肌肉在寒冷中微微颤抖。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可辨。
“目标1”,定义了明日行动的核心优先级——活下去。这是所有复仇的起点,不容有失。
“婚礼存活”,具体情境。
“情感残余值:待测”,这是对自身状态持续监控的指标。仪式完成了转化,但最终效果需要明天实战检验。
最后一笔落下,他松开手,仪刀“当啷”一声掉落在青砖地上,在寂静的祠堂里发出清脆的回响。
他抬起手臂,看着那道新鲜的伤口和那行血字。鲜血还在缓慢渗出,汇聚成更大的血珠,终于承受不住重量,脱离皮肤,滴落。
嗒。
一滴暗红色的血,落在冰冷干燥的青砖地上,迅速洇开一小团深色的痕迹。
在“冰心散”构建的绝对理性框架下,在自我献祭仪式完成后的超然心境中,沈厌迟感知到的,不是疼痛,不是自残的疯狂,甚至不是对伤口的担忧。
他感知到的,是一种清晰的、确凿的、近乎机械的——**确认信号**。
就像精密仪器启动时亮起的指示灯,就像复杂程序完成初始化后跳出的“Ready”提示。
“系统”,启动完毕。
“复仇程序”,载入成功。
旧有的“沈厌迟”,其情感内核、文化枷锁、恐惧本能,已随着三重焚烧的灰烬,混入“冰心散”,被吞服、分解、吸收(或排出)。留下的,是剔除了所有软肋、只为终极目标而存在的行动逻辑。
左臂上的刻痕与血字,不是伤痕,是版本号,是任务列表的第一行。
他放下手臂,任由鲜血慢慢流淌、凝结。从怀里取出干净的布条,以完全效率化的方式,进行简单的加压包扎。动作熟练,没有一丝多余。
然后,他走到祠堂门口,推开门。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正在过去,东方天际,露出一线极其微弱、鱼肚白般的熹微。
寒风立刻灌入,吹动他单薄的衣衫和未束起的长发。冰冷刺骨,但他已感觉不到多少“冷”的不适,只觉得温度数据低于常态。
他站在祠堂门口,眺望逐渐亮起的天空,和沈府荒凉破败的庭院轮廓。
眼神,映着天光。
里面再也没有痛苦,没有迷茫,没有焦虑,没有属于“人”的波澜。
只有一片绝对冷静的、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般的评估之光。像是在扫描环境参数,计算风险概率,规划最优路径。
镜中人(虽然此刻无镜)的眼神,已无波澜。
只有绝对冷静的评估光。
自我献祭仪式,完成。
“沈厌迟”已焚于子时的火与冰。
踏出祠堂的,是名为“复仇程序”的兵器。
天,快亮了。
婚礼,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