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26:42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刚能勉强照出屋脊轮廓。

沈厌迟已经醒了。

更准确地说,他几乎没睡。不是睡不着,是不需要。身体像一架调试到最佳状态的机器,躺在冰冷的床板上,大脑却在高速运转,一遍遍推演着今天即将上演的三场“戏”。每一个表情,每一句台词,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节奏,都在意识里反复排练,直到成为近乎本能的反应。

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左右),他悄无声息地起身。

没有点灯。黑暗对他来说是种保护。他摸到衣柜前,指尖拂过三套早已备好的衣物。触感不同,气味也不同。

第一套,靛青色的锦缎常服,袖口和衣摆有不起眼的暗纹,料子厚实挺括。他拎起来,放在鼻尖轻轻一嗅——上面已经提前用特制的药水熏染过,混着淡淡的、仿佛陈酿过头的劣质酒气,还有一丝极淡的铁锈和汗水馊掉的味道。这是给“酒后狂态”准备的戏服。味道要冲,但不能假,得像是连续酗酒多日、又懒得换洗自然腌入味的邋遢感。

第二套,月白色的细麻中衣,外罩一件半旧的鸦青色薄棉袍,质地柔软,颜色黯淡。这一套闻起来,是若有若无的、苦涩的药味,混杂着香灰和寺庙里那种陈年木料的气息。干净,但透着股衰败。这是“病弱消沉”的行头。

第三套,最朴素,甚至可以说是寒酸。洗得发白的深褐色粗布袍子,边缘有些磨损。上面什么特殊气味都没熏,只有阳光晒过和轻微霉味混合的、最普通不过的旧衣味道。但沈厌迟知道,等会儿它会被祠堂的香火气和灰尘沾染。这是“绝望认命”的装扮。

三套衣服,三个角色,三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状态。要在几个时辰内,依次扮演,无缝切换。不能有破绽,不能串味儿,更不能让任何一个“观众”察觉,自己刚刚还在另一场戏里。

他穿上中衣,外面先套上那套月白鸦青的“病号服”。今天的第一场戏在辰时(早上七点到九点),目标是太子眼线王厨子,演“酒后狂态”。但“病号服”是掩护,他得先以“病弱”的模样出现在府里,然后再找机会“突变”。

手腕上,用细绳牢牢系着三个比拇指指甲盖还小的扁圆形香囊。羊皮缝制,极薄,里面填着不同配比的混合香料粉末。一个是“酒气消散囊”,主要成分是烈性薄荷、艾草灰和某种海外香树的碎末,能快速中和掩盖酒味。一个是“药味祛除囊”,成分复杂些,有柑橘皮、干茉莉和微量石灰粉,专门对付药材和香灰的残留气息。最后一个,是“洁净还原囊”,味道最淡,几乎无味,只有一丝极清凉的、类似初雪融化后的水汽感,作用是清除前两种香囊可能留下的任何异常气味,让身上只剩下最自然的、干净的皂角或清水味道。

这三个香囊,就是他今天能在三个角色间反复横跳、不留痕迹的关键道具。比换衣服更重要。

一切准备停当。他推开卧室门,走进黎明前最沉的黑暗里,脚步虚浮,刻意让身体微微佝偻,手还不时按一下胸口,喉咙里发出压抑的、沉闷的轻咳。从此刻起,“沈厌迟”这个躯壳,已经进入表演状态。

***

辰时初(早上七点)。

王厨子像往常一样,提着新鲜的菜蔬肉蛋,从后角门溜进沈府厨房。他是太子的人,这身份沈厌迟前世到最后才偶然知晓。王厨子手艺不错,尤其是炖汤,沈厌迟以前夸过两句,太子就顺水推舟把他塞了进来。表面是赏赐,实则是钉子是眼睛。

王厨子很敬业。每天除了做饭,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最近沈厌迟“病”了,胃口差,他变着花样做清淡的,其实是在观察沈厌迟吃饭的状态,判断是真病还是装病。

今天早上有点奇怪。送早餐去书房的小厮回来,脸色古怪,悄悄对王厨子说:“老爷……书房里有酒味,挺冲的。老爷好像……心情极差。”

酒味?王厨子心里一动。沈厌迟不是号称“旧伤复发、需绝对静养、忌辛辣刺激”吗?怎么大清早喝上酒了?还心情极差?

机会。王厨子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计,端起一盅刚炖好、原本打算中午送的冰糖燕窝——这东西温补,最适合“酒后”安抚,也有理由靠近书房。

他走到书房外间,果然闻到一股浓烈的、劣质烧刀子的味道,混杂着酸腐气。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野兽低吼般的呜咽,还有瓷器碎裂的脆响。

王厨子心跳快了两拍。他深吸口气,脸上堆起惯常的、憨厚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笑容,轻轻叩门:“老爷,小人炖了冰糖燕窝,最是润肺解……呃,滋补,您用一点?”

里面呜咽声停了。片刻,传来沈厌迟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像是砂纸摩擦铁器:“滚……都给我滚!”

但门没锁。王厨子大着胆子,轻轻推开一条缝。

景象映入眼帘。

沈厌迟背对着门,站在书架前,头发凌乱,那身月白色的中衣松垮垮地套着,外面的鸦青色薄袍不知何时被扯开了襟口。地上,躺着一只摔得粉碎的前朝青瓷笔洗,碎片和水渍狼藉一片。空气里的酒味浓得几乎化不开。

听到门响,沈厌迟猛地转过身。

王厨子心里咯噔一下。

眼前的沈厌迟,双眼布满血丝,眼眶通红,却不是哭的,而是那种长期失眠、加上酒精刺激后的浑浊与狂躁。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最重要的是他的眼神——涣散,没有焦距,里面翻滚着难以言喻的痛苦、愤怒,还有一丝彻底放弃后的癫狂。

这……这哪儿还是那个曾经叱咤北境、冷静如冰的沈厌迟?这分明就是一个被逼到绝境、借酒浇愁、精神已经半崩溃的疯子!

“谁让你进来的?!”沈厌迟嘶吼,声音破碎,踉跄着往前一步,手指胡乱地指向王厨子,又猛地收回,抱住自己的头,“出去!都出去!看我笑话是不是?啊?是不是?!”

他忽然抬脚,狠狠踹在旁边一张花梨木小几上。小几翻倒,上面一只仿古铜香炉滚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响声。

“陛下……陛下啊!”沈厌迟猛地仰头,对着空无一物的房梁,发出凄厉的、掺杂着哭腔的咆哮,声音大得几乎能传出院子,“我沈家三代忠烈!我沈厌迟十四岁从军,身上二十七处伤疤,哪一处不是为胤朝流的血?!你就这么对我?!就这么信那些谗言?!非要逼死我不可吗?!”

他吼得声嘶力竭,脖子上青筋暴起,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混合着嘴角不知何时咬出的血迹,模样凄惨疯狂到了极点。

王厨子看得目瞪口呆,心里却像开了锅一样翻腾。原来如此!原来沈厌迟的“病”,根本是心病!是觉得被皇帝猜忌、辜负了!怪不得要交兵权,这是心灰意冷,是在发泄不满,是在用这种自毁的方式抗议!

他扑通跪下,连连磕头:“老爷息怒!老爷保重身体啊!小人……小人这就滚,这就滚!”他放下燕窝盅,连滚爬爬地退出书房,还贴心(或者说为了继续听)地把门虚掩上。

隔着门缝,他还能听到里面沈厌迟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和咒骂,夹杂着更多的摔打声。

王厨子靠在廊柱上,心脏怦怦直跳,手心全是汗。不是怕,是兴奋。他看到了“真相”!沈厌迟根本没病,他是恨!是怨!是对皇帝彻底失望了!一个对主君充满怨恨、又自暴自弃的疯子武将,对太子殿下还有威胁吗?没有了!不仅没威胁,他这种状态,说不定还能利用一下,给皇帝再添点堵……

他稳了稳心神,脸上重新挂起憨厚木讷的表情,快步朝厨房走去。得赶紧把这个天大的消息传出去!沈厌迟,完了!从精神到意志,都彻底垮了!

书房内。

门关上的瞬间,地上那“醉醺醺”、“疯癫癫”的沈厌迟,像被按了暂停键。

所有崩溃的表情瞬间从脸上剥离。呜咽停止,颤抖的身体挺直,充血的眼睛里,狂乱和痛苦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一丝极淡的疲惫。

他迅速起身,动作干脆利落,与刚才的踉跄判若两人。先走到窗边,将之前特意打开一条缝的窗户彻底关上,隔绝气味和声音。

然后,他解下右手腕上第一个香囊——“酒气消散囊”。用力捏破内部的隔层,混合着薄荷与艾草灰的辛辣清凉气息立刻弥漫出来。他像涂药膏一样,将香囊里的粉末仔细拍打在头发、脸颊、脖颈、手腕,以及那件沾染了“酒气”的外袍上。浓烈的酒味和酸腐气,被这股更强、更刺鼻的清凉气息快速中和、驱散。

接着,他脱下那身月白鸦青的“戏服”,团起来,塞进书房暗格里一个早已备好的、内衬油布的布袋中。布袋口扎紧,密封。明天自然会有人以“处理废弃衣物”的名义带走销毁。

身上只剩下素白的中衣。他拿起第二个香囊——“药味祛除囊”,同样捏破,将带着柑橘和茉莉清香的粉末拍遍全身,尤其是腋下、胸口等容易残留体味和之前“药味”的地方。

最后,是第三个香囊——“洁净还原囊”。微凉的粉末覆上皮肤,带走所有特殊香气,只留下一片近乎虚无的干净感觉。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书房的铜盆前,用里面早已备好的、加了特殊皂角的清水,快速净面、洗手。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让那一点点因刚才激烈表演而产生的真实热度彻底消退。

换上那套靛青色、带着酒馊铁锈味的锦缎常服。

时间,堪堪过去一刻钟(约十五分钟)。

从极度癫狂的“怨臣醉汉”,到气息干净、只是面色略显苍白疲惫的“病弱公爵”,切换完成。

沈厌迟对着角落里一块不起眼的铜镜碎片(他特意放置的,角度只能照到他下半张脸)看了看自己的下巴和脖颈,确认没有留下任何泪痕或污迹。眼神平静无波。

他推开书房另一侧通往小花园的角门,走了出去。步履依然有些缓慢,但不再是疯癫的踉跄,而是久病之人的虚浮无力。

***

巳时正(上午九点整)。

小花园的池塘边,赵侍卫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按着腰刀,站在他固定的巡逻路线上。他是皇帝的眼线,明面上的职责是保护(监视)沈厌迟。退役边军出身,眼神毒,经验老,想用对付王厨子那套浮夸表演骗过他,很难。

沈厌迟需要给他看点更“实在”的东西。

他披着那身靛青锦袍(酒味已被掩盖,只剩布料本身淡淡的、不惹人注意的陈旧气息),慢慢踱到池塘边的石栏旁。手里,握着一块素白的手帕。

赵侍卫的目光,像鹰一样扫了过来。没有刻意停留,但沈厌迟知道,自己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落在对方眼里。

他扶着冰凉的石栏,缓缓坐下。阳光不算烈,照在他脸上,却显出一种透明的苍白。他微微仰头,看着池塘对面一株半凋零的桂花树,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仿佛在凝视什么遥不可及、又毫无意义的东西。

然后,他开始咳嗽。

不是假咳。是真的咳。他运用内力,轻微刺激咽喉和肺部特定的穴位,引发一阵无法抑制的、沉闷的呛咳。咳得肩膀耸动,身体微微蜷缩,那身靛青锦袍随着咳嗽轻轻颤抖。

咳到激烈处,他用手帕捂住嘴。

再拿开时,雪白的帕子中央,赫然绽开一团刺目的、鲜红的“血迹”!红得那么艳,那么惊心,在白布的衬托下,触目惊心。

赵侍卫按着刀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但他依旧站得笔直,面无表情,只有目光锐利地锁定了那方手帕和沈厌迟毫无血色的脸。

沈厌迟似乎没注意到远处的赵侍卫,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盯着手帕上的“血迹”,看了很久,嘴角慢慢扯动,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充满了无尽悲凉和认命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

他轻轻叹了口气,叹息声飘散在微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沉重得仿佛压垮了脊梁。他将染“血”的手帕小心折好,收进怀里,动作慢得像在整理自己的遗物。

然后,他就那么靠着石栏,望着池塘的水面,一动不动。阳光落在他身上,却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睛。整个人,像一株正在迅速失去水分的植物,散发着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

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消沉,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一切都不再抱有希望的疲惫和绝望,几乎形成了实质的气场,弥漫在小小的池塘边。

这不是演出来的崩溃,这是一种更深层的、精神上的湮灭。

赵侍卫看了足足一刻钟。他看到沈厌迟偶尔因为虚弱而轻轻晃动的身体,看到他几次下意识去按胸口(仿佛那里堵着难以呼吸的闷痛),看到他眼中那片令人心悸的、毫无生气的黑暗。

终于,到了巡逻换班的时间。赵侍卫迈着标准而僵硬的步伐离开,转身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最后瞥了沈厌迟一眼。

那个曾经在千军万马前巍然不动、令北漠铁骑胆寒的身影,此刻缩在石栏边,单薄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

赵侍卫心里有了判断:不是装的。那种身心俱疲、油尽灯枯的状态,装不出来。尤其是咳出的“血”(他看得真切,颜色、性状都像真的),还有那彻底灰败的眼神。沈厌迟,是真的不行了。身体垮了,心也死了。一个这样的废人,对陛下还有什么威胁?或许,陛下可以稍微放心了。

他默默记下观察到的每一个细节:咳血,手帕血迹大小,倚栏时长,眼神状态,气息微弱……这些,都将成为他密报里最有力的证据。

池塘边,感知到赵侍卫的离开,沈厌迟又静坐了片刻。

然后,他缓缓起身,动作依旧迟缓。借着整理衣袍的姿势,快速捏破了右手腕上第二个香囊——“药味祛除囊”。柑橘茉莉的清香驱散了身上可能沾染的池塘水汽和淡淡土腥。接着是“洁净还原囊”。

他转身,沿着另一条僻静的小路,不疾不徐地走向沈家祠堂。脚步稳了不少,但背依然微微佝偻着,维持着病弱者的体态。

那方染“血”的手帕,在他袖中的暗袋里。血迹是特制的药水,遇空气氧化成红色,模拟鲜血,但无毒,稍后可用另一种药水消去。咳是真的,刺激穴位引发的生理反应,但远不到伤身的地步。疲惫也是真的,连续的精密的表演和状态切换,极其耗费心神。

但这一切,都值得。

***

午时初(上午十一点)。

沈家祠堂,阴森,肃穆。常年不散的香火气混合着木头和灰尘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牌位林立,沈家列祖列宗的名字沉默地俯视着下方。

李账房是“恰好”过来核对祠堂田产和祭祀用度账目的。宰相林甫之对沈厌迟是否真的“认命”交权,始终存有疑虑。他需要更直接的验证。

李账房跪在祠堂侧殿的蒲团上,假装整理一堆陈年旧账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听着正殿的动静。

沈厌迟来了。

他换上了那套最朴素的深褐色粗布袍子,脚步很轻,但在这寂静的祠堂里,依然清晰可闻。

李账房偷偷从门缝往外看。

只见沈厌迟走到沈家先祖的牌位前,沉默地站了很久。阳光从高高的窗棂斜射进来,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在他消瘦的侧脸上,一片沉寂。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跪了下去。

不是普通的跪坐,是标准的、额触手背的稽首大礼。对着冰冷的青砖地面,重重叩下。

“不肖子孙……沈厌迟……”他的声音响起,嘶哑,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认命,在这空旷的祠堂里幽幽回荡,带着回音,“惊扰先祖英灵了。”

李账房屏住呼吸。

“孙儿无能……未能光耀门楣,反而……累及家族蒙羞,自身……也深陷绝境。”沈厌迟的声音很平静,但那种平静之下,是听天由命的绝望,“朝廷……陛下之意已明。太子……虎视眈眈。宰相……亦不容我。四方皆敌,孙儿……已无路可走。”

他顿了顿,似乎积蓄着力气,又似乎只是绝望到了极点,连说话都变得艰难。

“思前想后……唯有……交出兵权,远离朝堂纷争,或可……换来一丝苟延残喘之机。”这句话,他说得极其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屈辱和不甘,但最终,都化为了无奈的妥协,“孙儿……愿交兵权。只求……只求陛下开恩,宰相宽宥,能给沈家……留一条活路,给孙儿……留一个葬身之地。”

说完,他再次以额触地,久久没有起身。宽阔的、穿着粗布袍子的肩膀,微微颤抖着。那不是激动的颤抖,而是一种筋疲力尽、放弃所有抵抗后,控制不住的生理性战栗。

李账房看得清清楚楚。那身粗布袍子,那卑微到尘埃里的姿态,那认命般的乞求,还有话语里对三方势力(皇帝、太子、宰相)的恐惧和无奈……这一切,都太真实了。这不是演戏,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在祖宗面前,卸下所有伪装和骄傲,做出的最后挣扎和哀求。

沈厌迟,是真的怕了,是真的想用兵权换命了!他对着祖宗牌位说的话,还能有假?

李账房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随即涌起一阵混合着轻蔑和得意的情绪。威名赫赫的沈厌迟,也不过如此。在真正的权势碾压下,最终还是得低头,得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

他悄悄收回目光,不再看。够了,证据确凿。沈厌迟心气已丧,斗志全无,只想保命。这样的人,对相爷来说,已经不具备威胁,甚至……可以稍微“关照”一下,显得相爷大度?或者,看着他像丧家之犬一样活着,也挺有趣。

正殿里,沈厌迟又跪伏了片刻,才艰难地撑起身体。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拿起一旁的香,点燃,插进香炉。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苍白而平静的面容。

做完这一切,他才转身,步履蹒跚地离开了祠堂。那深褐色的粗布背影,消失在祠堂大门外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萧索凄凉。

李账房等脚步声彻底远去,才从侧殿出来。他走到沈厌迟刚才跪拜的地方,看了看青砖上并不明显的痕迹,又看了看香炉里新插上的、缓缓燃烧的线香。

一切,都符合一个心灰意冷、祈求祖宗保佑的末路贵族的模样。

他满意地点点头,收拾好自己带来的账册(其实根本没看几页),也离开了祠堂。他得赶紧回去,向相爷禀报这个“好消息”。沈厌迟,不足为虑矣。

***

黄昏时分。

三个不同的地方,三份加急的密报,几乎同时被送出沈府,奔向三个不同的方向。

太子东宫,王厨子的线报重点描述了沈厌迟如何“酒后狂怒”、“痛斥陛下”、“精神癫狂濒临崩溃”,认为其“怨恨已深,神智昏乱,极具破坏性但已无理智,可利用其怨气”。

皇宫大内,赵侍卫的密奏详细记录了沈厌迟“咳血”、“气息奄奄”、“眼神死寂”、“身心俱毁”的细节,结论是“旧伤沉疴发作,心力交瘁,已无威胁,恐不久于人世”。

宰相府书房,李账房的口信(他不够资格写密奏)则绘声绘色地转述了沈厌迟在祠堂如何“跪祖乞命”、“愿交兵权求活”、“恐惧三方势力”,断言其“斗志全丧,只求苟活,已无翻身可能”。

三份情报,内容截然相反,指向三个完全不同的“沈厌迟”。狂怒的疯子,垂死的病人,怯懦的乞怜者。

但奇妙的是,收到情报的三方主子,在最初的惊疑之后,都选择了相信自己眼线送来的“真相”。

太子觉得王厨子看到的“狂怒怨臣”更符合沈厌迟刚烈的性格和目前的处境。

皇帝认为赵侍卫观察到的“油尽灯枯”更符合御医之前“旧伤难愈”的诊断和沈厌迟交兵权的举动。

宰相则深信李账房见证的“跪地求活”才是沈厌迟在绝境下最真实、最合理的选择。

他们都认为自己的情报来源最可靠,自己的判断最准确。

他们都觉得,自己终于掌握了沈厌迟的“真实状态”。

他们都基于这份“唯一真相”,开始调整或确认下一步对付(或利用)沈厌迟的策略。

而沈府深处,那个引发了所有猜测和判断的源头——

沈厌迟换回了最普通的家常衣服,洗去了脸上所有的伪装,正就着一盏孤灯,慢慢喝着一碗温热的小米粥。

粥很淡,没什么味道。

他的脸在灯影下半明半暗,没有任何表情。

眼神深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三方验证?

同步表演?

不。

那只是他精心编织的,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安心走进各自牢笼的……诱饵罢了。

夜,还很长。

戏,也才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