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村的清晨是被马蹄声踏碎的。
不是一匹马，是至少十匹，蹄铁敲在冻土上的声音像擂鼓，从村口一路碾到祠堂广场。村民们从睡梦中惊醒，扒着门缝往外看，然后脸色惨白地缩回去。
天妖族收贡队，提前来了。
姬浩蹲在自家屋顶的破洞边，嘴里嚼着第四片敛息叶——这东西快成他的口粮了。眼睛透过破洞的缝隙，冷冷地看着下面的队伍。
十一个天妖，都骑着那种肩高超过八尺、浑身披着骨甲的“战驹”。为首的是个鹰妖，化形不完全，还保留着黄色的竖瞳和钩状鼻，手指也是鸟爪形态，但已经能直立行走，穿着轻便的皮甲，腰挎弯刀。
化形境。
按人族修炼体系，相当于凝元境。而姬浩现在……勉强算开窍境中期，还是昨天刚突破的。
“十个通脉境，一个凝元境。”他默默评估，“正面对抗，我和石猛、林月加起来，能在对方手里撑过三息都算超常发挥。”
结论很清晰:硬刚必死。
所以他选择继续蹲着，像块没有感情的瓦片。
下面，祭司石栾已经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腰弯得快要折断:“恭迎上使！不是说还有十天吗？怎么提前……”
“王上等不及了。”鹰妖队长——姬浩在心里给他编号“钩鼻”——用生硬的人族语说，声音像砂纸摩擦，“血祭提前，五日后举行。所以贡品，也要提前收。”
石栾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五、五日后？可祭品们还没准备好，魂香催化需要时间……”
“那是你的问题。”钩鼻打断他，鸟爪般的手指在空中一挥，“现在，收‘血税’。按户，每户交三成存粮，全部金属器具。敢私藏者……”
他顿了顿，竖瞳扫过围观的村民:“杀。”
这个字说得很轻，但像块冰砸在每个人心上。
队伍开始行动。十个天妖士兵跳下战驹，两人一组，挨家挨户踹门。哭喊声、哀求声、还有东西被砸碎的声音，瞬间充斥了整个石村。
姬浩看见西头的孙老头被拖出来，因为他家米缸里少交了一捧黍米——实际上那捧米是昨晚被他小孙子偷吃了，孩子饿得受不了。天妖士兵没听解释，一鞭子抽在老头背上，皮开肉绽。
看见南边的寡妇李婶，因为她藏了根缝衣针——那是她丈夫留下的唯一遗物。针被翻出来，士兵当着她的面掰成两截，扔在地上踩进泥土。
看见……
太多了。
姬浩的手握成拳，指甲掐进掌心，血渗出来，但他感觉不到疼。因为心里的火在烧，烧得比皮肉伤疼百倍。
但他还是没动。
因为不能动。现在跳下去，除了多添一具尸体，改变不了任何事。
“忍。”他对自己说，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现在忍，是为了以后不用忍。”
收贡收到石猛家时，出事了。
石猛爹是个老实巴交的石匠，平时话不多，干活卖力，唯一的爱好就是晚上喝两口自酿的苦荞酒，然后抱着他那把祖传的匕首自言自语——匕首是他爷爷传下来的，据说是当年从某个战场捡的，锈得只剩个形状，但老爷子当宝贝。
天妖士兵进屋搜刮时，翻出了那把匕首。
“金属器具，全部上交。”士兵伸手就要拿。
石猛爹不知哪来的勇气，扑上去抱住匕首:“这是我爷爷留下的！不能交！求求您，我交双倍粮食，不，三倍！这把匕首……”
“滚开。”士兵一脚踹在他胸口。
老人被踹飞出去，撞在墙上，咳出一口血。但他还是爬起来，死死护着匕首:“求求您，这是我家的念想，我……”
钩鼻队长走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老人手里的匕首，竖瞳里闪过一丝玩味:“拿来我看看。”
石猛爹颤抖着递过去。钩鼻接过匕首，打量了几眼，突然笑了:“有点意思。这材质……像是‘黑纹钢’，人族上古时期锻造兵器的顶级材料。虽然锈了，但熔了重炼，还能打把不错的刀。”
他看向石猛爹:“私藏上古兵器，按律……当斩。”
话音落下，他手中的弯刀出鞘。
不是砍头，是砍手。
刀光一闪，石猛爹的右手齐腕而断。血喷出来，溅了一地。老人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躲在屋后的石猛眼睛瞬间红了，就要冲出去，被他娘死死抱住，捂住了嘴。
钩鼻甩了甩刀上的血，把匕首揣进自己怀里，然后转向石栾:“这家，今年的‘血税’加倍。交不出来，下次砍的就是脑袋。”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
队伍来到了姬浩家。
姬浩从屋顶溜下来，翻窗进屋，快速躺到床上装睡。门被踹开时，他“刚好”被惊醒，揉着眼睛坐起来，一副茫然的样子。
两个天妖士兵进来翻箱倒柜。粮食搬走大半，铁锅、菜刀、甚至门闩上的铁钉都被撬走。最后，他们盯上了灶台边那柄断剑——姬长风平时用来当烧火棍使的。
“这玩意儿……”一个士兵拿起断剑。
姬长风坐在墙角，低着头，没说话。
另一个士兵检查了一下，摇头:“锈透了，没用了。扔了吧。”
断剑被随手扔回墙角。姬浩在心里松了口气——还好，这些天妖不识货。
搜查完毕，士兵离开。钩鼻队长最后一个出去，临出门前，他回头看了一眼。
目光落在姬雨身上。
小姑娘躲在哥哥身后，小脸煞白，浑身发抖。她后颈处，那圈光晕因为恐惧而变得更加明显，在昏暗的屋子里像盏小灯。
钩鼻的竖瞳微微收缩。
他走到石栾身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石栾脸色变了变，然后连连点头。
姬浩竖起耳朵，真言火种微微跳动，把那些天妖语翻译过来:
“……这个女孩，魂香很纯……留到最后，王上喜欢……好好准备，别弄伤了……”
石栾的回应是:“是是是！一定照办！”
钩鼻满意地点头，带着队伍离开，前往下一家。
等马蹄声远去，姬浩才从床上爬起来。他先去看父亲——姬长风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尊石像。但姬浩看见，父亲那只完好的手，正死死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爹……”
“我没事。”姬长风打断他，声音嘶哑，“去看看石猛家。那孩子……怕是要疯。”
姬浩点头，溜出屋子。
石猛家已经围了一圈人。石猛爹躺在床上，断腕处用破布简单包扎着，血还在渗。石猛跪在床边，眼睛血红，拳头攥得咯吱响。
林月也在，正在给老人喂止痛的草药汤。看见姬浩进来，她轻轻摇头，用口型说:“血止不住，草药不够。”
姬浩走过去，蹲下检查伤口。断面很整齐，但天妖的刀上附着了某种阴寒能量，阻止伤口愈合。按这流血速度，最多还能撑半个时辰。
“需要‘止血藤’和‘烈阳草’。”林月低声说，“但我家存的都用完了，祭司那边肯定有，但不会给。”
姬浩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站起身，对石猛说:“看着你爹，我去弄药。”
“你去哪弄？”石猛抬头，声音像砂纸磨过。
“祭司家。”姬浩说得很平静，“那老东西仓库里什么都有。”
“可外面还有天妖……”
“他们收完贡会去祠堂休息，现在是他们最松懈的时候。”姬浩拍了拍石猛的肩，“放心，我偷东西的本事，比打架强。”
他转身出门，没给石猛反驳的机会。
其实这话半真半假。偷东西他确实在行，但祭司家现在肯定加强了守卫——天妖族提前到来，石栾那老狐狸比谁都怕死。
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姬浩贴着墙根阴影移动，脑子里快速规划路线。祭司家在村子中央，独门独院，墙比别家高，还有条看门狗——虽然那狗年纪大了，牙都快掉光了，但叫起来还是很吵。
他需要一点“辅助”。
绕到村西，姬浩在一处荒废的菜园里停下，蹲下挖开松软的泥土。下面埋着个小陶罐，是他三天前藏的“存货”。
打开罐子，里面是几块风干的肉条，肉条上涂了层厚厚的“昏睡草”汁液——这东西对人和野兽都有效，闻多了会昏睡小半个时辰。
拿上肉条，姬浩继续前进。
到祭司家时，果然看见门口多了两个守卫，都是石栾的狗腿子，正抱着胳膊打哈欠。看门狗趴在门槛边，耷拉着脑袋，但耳朵还竖着。
姬浩绕到后院墙外，先扔了块肉条进去。狗鼻子动了动，慢吞吞地走过来，闻了闻肉，迟疑了一下，但还是吃了。
三息后，狗趴下了，鼾声渐起。
接着，姬浩把剩下的肉条绑在石子上，用弹弓射向院子中央。肉条落地，发出轻微的响声。两个守卫被惊动，走过来查看。
“什么玩意儿？”
“好像是肉……谁扔的？”
两人蹲下捡肉，闻了闻，然后……一人咬了一口。
姬浩在墙外默默数数:一、二、三……
“扑通。”
两人相继倒地。
完美。
他翻墙进去，蹑手蹑脚地摸到仓库。锁是老式铜锁，他五息就捅开了。推门进去，里面堆满了东西:粮食、药材、布匹、甚至还有几坛酒。
姬浩快速翻找，很快找到了“止血藤”和“烈阳草”，各抓了一大把。正要离开，眼角瞥见角落里有几个木箱。
好奇心驱使他打开一个。
里面是崭新的武器:刀、剑、矛，都是精铁打造，虽然比不上上古兵器，但比石村那些破铜烂铁强多了。
“这老东西，果然藏着好东西。”姬浩冷笑，挑了两把最轻便的短刀揣上。
又打开另一个箱子，里面是几卷兽皮书简。他快速翻阅，大部分是幽冥族给的“祭祀流程”“魂香催化法”之类，但其中一卷标题引起了他的注意:
【石村地下结构图·秘】
展开一看，是张手绘的地图，标注着石村地下的通道、密室、还有……一个用朱砂圈出来的位置，旁边写着“封印核心”。
姬浩呼吸一滞。
这玩意儿，比药材值钱多了。
他把地图揣进怀里，正要离开，耳朵忽然动了动——外面传来脚步声，还有石栾说话的声音:
“……上使放心，五日后一定准备好。那个姬雨，我亲自盯着，保证毫发无损……”
糟了，老东西回来了！
姬浩快速扫视仓库，发现墙角有个放杂物的破木柜。他钻进去，刚把柜门拉上，仓库门就被推开了。
石栾和钩鼻队长走了进来。
“药材都在这儿了。”石栾谄媚地说，“止血藤、烈阳草、宁神根……都是上等货色。上使需要什么，尽管拿。”
钩鼻没说话，在仓库里转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几个武器箱前。
“这些武器，”他转头看石栾，“哪来的？”
“是、是幽冥族上使赏赐的，说是用来训练护卫队……”
“训练护卫队？”钩鼻笑了，笑声很难听，“石栾，你是不是觉得我傻？这些武器的制式，分明是天妖族三年前的军备淘汰品。说，你跟谁交易的？”
石栾冷汗下来了:“这、这……是、是我从一个游商那儿买的，真的！”
“游商？”钩鼻抓起一把刀，刀身上刻着天妖族的徽记，“带着我军徽记的游商？石栾，你胆子不小啊，敢私通我军叛将，倒卖军械。”
“我没有！上使明察！我真的……”
“够了。”钩鼻打断他，“这件事，我会查清楚。但现在，这些武器我全部没收。至于你……五日后血祭若出半点差错，这些刀，就会一刀刀剐在你身上。”
他挥手，让外面的士兵进来搬箱子。
石栾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柜子里，姬浩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等所有人和箱子都搬走，仓库门重新关上，他才从柜子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
意外收获。
石栾私通叛将倒卖军械——这消息要是传出去，够老东西死十次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得等关键时刻再用。
他把药材塞进怀里，溜出仓库，翻墙离开。
回到石猛家时，老人已经快不行了。林月正在用土办法止血——用烧红的铁片烙伤口，但那只能止住表面的血，内里还在渗。
姬浩把止血藤和烈阳草递过去。林月眼睛一亮，快速处理药材，捣碎，敷在伤口上，又喂老人喝了药汤。
半刻钟后，血终于止住了。老人的呼吸也平稳下来。
石猛扑通一声跪在姬浩面前，就要磕头。
姬浩一把扶住他:“别整这些没用的。要谢我，就好好活着，等有机会，砍了那帮杂碎的手。”
石猛红着眼点头。
离开石猛家，姬浩回到家。父亲还在那里坐着，断剑横在膝上。
“爹，”姬浩开口，“五天后，血祭。”
“我知道。”姬长风说，“刚才石虎来传话了，所有候补者明天开始集中关押，进行最后准备。”
姬浩沉默。
“你有什么计划？”姬长风看向儿子。
“混进去。”姬浩说得很简单，“然后，在血祭之夜，掀桌子。”
“怎么掀？”
“还不知道。”姬浩诚实地说，“但总会有办法。白灵给了我三根救命毫毛，禁地里可能还有线索，而且……”
他摸了摸怀里的地图:“我弄到了好东西。”
姬长风看了儿子很久，最后叹了口气:“你比你娘还倔。但也好，这世道，不倔的人活不下去。”
他把断剑递给姬浩:“拿着。虽然断了，但至少……能捅人。”
姬浩接过剑，握紧。
剑柄冰凉，但心里那团火，烧得正旺。
五天后，血祭之夜。
他要让所有瞧不起人族的人看看，什么是燎原的星火。
哪怕只有一点。
也够烧穿这黑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