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30:48

建兴六年冬十一月,陇右的寒风比刀锋更利。

韩信站在天水城残缺的箭楼上,望着城外一望无际的黄土塬。三个月前,这里刚经历过一场兵灾——不是蜀魏交战,而是本地豪强杨阜的私兵与魏军残部的混战。城墙上的血迹尚未洗净,街道两旁的废墟还在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死亡的气息。

“将军,统计出来了。”王平踩着咯吱作响的木阶登上城楼,手中捧着简册,脸色凝重,“天水郡在册户一万两千,实存不足八千;丁壮两万七千,现存...九千三百余人。”

韩信接过简册,指尖划过那些冰冷的数字。一万两千户,意味着至少六万人口,如今只剩一半。丁壮损失超过六成——这意味着多少家庭破碎,多少田地荒芜,多少村庄变成鬼蜮。

“杨阜的府邸查抄如何?”他问。

“金银细软已清点入库,折合五铢钱约三百万。粮仓有粟米四千斛,不多,但够我军食用半月。”王平顿了顿,“还在书房暗格中发现这个。”

他递上一卷用火漆封着的羊皮纸。韩信展开,目光扫过那些娟秀却凌厉的字迹,眼神渐渐冰冷。

这是杨阜与曹魏雍州刺史郭淮的密信往来。信中提到“待蜀军立足未稳,联合陇西、南安诸郡豪强,同时起事,断其粮道,焚其营寨...事成之后,郭淮许诺表杨阜为镇西将军、都督陇右诸军事”。

日期是十天前。那时韩信还在成都朝堂上陈述他的《陇右三策》,而这里的陷阱已经布好。

“好一个镇西将军。”韩信冷笑,将羊皮纸卷起,“王将军,依你看,陇右像杨阜这样的豪强,还有多少?”

王平沉默片刻:“不下十家。最大的有三:天水杨氏、陇西李氏、南安赵氏。这三家皆有部曲私兵,少则千余,多则数千,且与羌胡部落联姻结盟,根深蒂固。”

“曹魏统治时,他们如何?”

“曹魏以官爵笼络,许其自治,只要按时纳粮出兵,便不过问地方事务。”王平看着韩信,“将军,我们的做法...恐怕会触动他们的根本。”

韩信当然明白。他的《陇右三策》中,军屯要分豪强田地,练兵要收编私兵,连羌要打破他们与羌胡的垄断。这是要从根子上刨掉这些地头蛇的势力,他们岂会坐以待毙?

“杨阜的私兵现在何处?”

“已被缴械,暂押在城外军营。共两千三百人,多是杨氏宗族子弟和佃户。”王平犹豫了一下,“将军,这些人...杀不得,也放不得。”

杀,会激起整个陇右豪强的反弹;放,等于纵虎归山。

韩信望向城外。黄昏的余晖将黄土塬染成血色,远处有稀稀落落的炊烟升起,那是残存的村庄在准备晚饭。更远处,秦岭的轮廓如巨兽匍匐,沉默地注视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

“不杀,也不放。”他忽然道,“让他们修城墙。”

王平一愣:“修城墙?”

“对。”韩信转身下城,“传令:所有被俘私兵,按籍贯编队,每队百人。从明日起,修补天水城墙,疏浚护城河,重修官道。每日劳作五个时辰,管两餐,有伤病者医治,有逃亡者...连坐。”

“连坐?”

“一人逃,全队三日无食;一队逃,全营降为苦役。”韩信的声音很平静,“但若一月内无逃亡,且工事达标,可除罪籍,编入屯田兵,分给田地。”

王平眼睛一亮:“这是...化敌为用?”

“不止。”韩信已走到城下,翻身上马,“我要让陇右所有人看到,跟着我马谡,哪怕是敌人,只要肯出力,也能有条活路。但若是敌人...”他顿了顿,“杨阜的人头,挂城门示众三日。罪名:通敌叛国,祸乱乡里。”

王平倒吸一口凉气:“将军,这会不会太...”

“太狠?”韩信勒住马,回头看他,“王将军,你知道此刻曹真在做什么吗?郭淮在做什么?陇右那些豪强又在做什么?他们在等,等我们手软,等我们犯错,等我们给他们可乘之机。”

他的目光如寒冰:“我们没有时间仁慈。要在陇右站稳脚跟,第一件事就是立威。杨阜的人头,就是给所有人的警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马蹄声起,韩信已策马冲向太守府。王平站在原地,望着那个在暮色中远去的背影,忽然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他认识的马谡,绝对不是。那个温文尔雅、谈吐风雅的参军,绝不会如此果决,如此...冷酷。

但不知为何,王平心中反而生出一丝希望。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这片虎狼之地,为大汉杀出一条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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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天水太守府灯火通明。

韩信坐在原本属于杨阜的虎皮交椅上,面前站着十二个人。六人是他的部将:王平、李盛、张休,以及从汉中带来的三名校尉。六人是本地官吏:天水郡丞、尉、功曹,以及三位县令。

“杨阜已伏诛。”韩信开门见山,“从今日起,天水军政,由我接管。”

郡丞是个五十余岁的干瘦老者,闻言颤声道:“将军...杨氏在天水树大根深,其族人数百,姻亲遍及陇右。若处置过激,恐生变故...”

“变故?”韩信打断他,“你是说,会有人为杨阜报仇?”

“下官不敢妄言,只是...”

“那就让他们来。”韩信站起身,走到堂中悬挂的陇右地图前,“正好,省得我一个一个去找。”

他转身,目光扫过众人:“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中有人曾受杨阜恩惠,有人与他有姻亲之谊,有人只是畏惧杨家势力。我不追究过去,只问将来——从今日起,你们是愿做大汉的官,还是愿做杨阜的鬼?”

死寂。堂中只听见灯花爆裂的噼啪声。

终于,最年轻的那位县令出列,单膝跪地:“下官狄道令姜维,愿随将军,重振汉室!”

韩信目光一凝。姜维?那个在原本历史中继承诸葛亮遗志、九伐中原的姜伯约?他仔细打量这个年轻人——二十出头,面容刚毅,眼神清澈却锐利,虽然跪着,脊背却挺得笔直。

“姜维...”韩信缓缓道,“你是天水冀县人?”

“是。”姜维抬头,“下官本是郡中计吏,去年才任狄道令。杨阜专权时,下官...多有不满。”

这话说得很技巧。既表明立场,又不显得趋炎附势。韩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起来吧。从今日起,你升任天水郡丞,协助本将军处理政务。”

“将军!”原郡丞惊呼,“这...这不合规制!”

“规制?”韩信冷笑,“杨阜通敌叛国时,你可曾讲过规制?陇右饿殍遍野时,你可曾讲过规制?”他走到老郡丞面前,声音陡然转厉,“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你若不服,可以辞官——但辞官之前,先把这三年来天水郡的账目给我交代清楚!”

老郡丞脸色煞白,踉跄后退,再不敢言。

韩信不再看他,转向其他人:“还有谁?”

沉默片刻,又有一人出列跪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最终,除了老郡丞,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好。”韩信点头,“既然诸位愿随我,我便与诸位约法三章。”

他竖起第一根手指:“第一,从即日起,清查全郡田亩人口,所有隐田匿户,限期一月自报。逾期不报者,田亩充公,户主入罪。”

众人脸色微变。这是要动豪强的命根子。

第二根手指:“第二,募兵。凡十六至四十岁丁壮,愿从军者,免全家三年赋税,分田二十亩。伤残战死,抚恤加倍。”

姜维眼中闪过异彩——这是要打破私兵制,建立直属军队。

第三根手指:“第三,开市。在冀县、上邽、西县三地设官市,盐铁茶布,官府专营。但允许民间以粮换物,一石粟米可换盐三斤,或茶五斤,或布一匹。”

这下连王平都震惊了。盐铁专营是朝廷财源,但允许以粮换物,等于变相鼓励屯粮,又解决了百姓急需。

“将军,”姜维忍不住问,“盐铁之利,向为朝廷所重。若开放以粮换物,恐府库空虚...”

“不会。”韩信摇头,“我们缺的不是钱,是粮。陇右连年战乱,百姓缺粮,宁可藏粮也不愿售卖。若允许以粮换必需之物,百姓才肯把粮食拿出来。只要手中有粮,兵可养,民可安,至于钱帛...等站稳脚跟,自有办法。”

他看向姜维:“这三件事,由你总揽。一月之内,我要看到成效。”

姜维躬身:“维必竭尽全力!”

“其余诸人,各司其职。”韩信挥手,“散了吧。王将军留下。”

众人退去,堂中只剩韩信与王平。烛火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

“将军,”王平低声道,“姜维此人,可信否?”

“可不可信,要看怎么用。”韩信走到地图前,“王将军,你明日率三千兵,西进陇西郡。”

王平一惊:“将军要动李氏?”

“不是动,是探。”韩信的手指在地图上的陇西郡位置画了一个圈,“李氏比杨氏更聪明,他们不见兔子不撒鹰。我要你去,不是打仗,是做三件事。”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第一,大张旗鼓,但行军缓慢,每日只行三十里。第二,沿途张贴告示,宣布我军屯、募兵、开市三策。第三,到了陇西地界,不进县城,只在城外扎营,然后...请李氏家主来赴宴。”

“赴宴?”王平不解,“他们若不来呢?”

“那就等。”韩信笑了,“等一天,等两天,等三天。等到陇西所有人都知道,大汉的将军在等李氏一个态度。你看李氏来不来。”

王平恍然:“这是...阳谋?”

“对,阳谋。”韩信点头,“我要让全陇右都知道,顺我者,有官做,有田分,有生意做;逆我者...杨阜就是榜样。”

“那南安赵氏...”

“赵氏交给我。”韩信望向南方,“十日后,我亲赴南安。听说赵氏家主赵昂,有个女儿嫁给了羌族烧当部的首领?正好,我也想去会会羌人。”

王平看着韩信,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激动。这个人,不是在被动应对,而是在主动布局。每一步都看似冒险,实则环环相扣。杨阜的人头立了威,三策安了民,现在又要同时敲打陇西李氏、结交南安赵氏和羌人...

“将军,”王平抱拳,深深一躬,“末将领命!”

韩信扶起他:“王将军,此去凶险。李氏若动武,不必硬拼,退守要隘即可。但若他们派人来谈...记住底线:私兵必须解散,田地必须清查,但可保其家族安全,许其子弟入仕。”

“末将明白。”

王平退去后,韩信独自站在堂中。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孤独而坚定。他能感到肋下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能感到这具身体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兴奋。

八百年前,他在汉中为刘邦练兵时,也是这样,一步一险,一步一棋。不同的是,那时他有萧何保障后勤,有张良运筹帷幄,有刘邦给予信任。而现在,他只有自己,和一个远在成都、对他既信任又怀疑的诸葛亮。

他走到案前,摊开素帛,开始给诸葛亮写信。不是请功,不是诉苦,而是冷静地汇报:杨阜已诛,三策已行,下一步将西进陇西、南联羌胡...

写到一半,他停笔,忽然笑了。因为他想起诸葛亮那盘棋,想起自己落下的那枚“只为告诉对手这棋还有得下”的孤子。

现在,这枚孤子已经在陇右落下。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枚孤子,生根,发芽,长成撬动天下的杠杆。

窗外传来更鼓声,已是子时。韩信吹熄烛火,和衣躺下。黑暗中,他望着帐顶,脑海中浮现出马谡的记忆——那些关于陇右风土人情的记忆,关于羌胡习俗的记忆,关于杨、李、赵三家恩怨的记忆...

两个灵魂的记忆在这一刻彻底融合。他是韩信,也是马谡;是八百年前的战神,也是这个时代的将军;是改变历史的变数,也是继承遗志的传承者。

远处传来狼嚎,凄厉而悠长。那是陇右荒原的声音,是这片土地在流血、在哭泣、也在等待的声音。

韩信闭上眼。

等待结束了。从明天起,陇右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一个属于大汉,也属于他的时代。

而在千里之外的成都,诸葛亮刚刚收到第一封来自陇右的密报。当他看到“杨阜伏诛,三策已行,姜维擢用,王平西进”时,这位蜀汉丞相手中的羽扇,轻轻停在了半空。

他走到窗前,望向西北。夜空中,北斗的斗柄,依然坚定地指向那个方向。

“幼常,”他低声自语,“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羽扇重新摇动,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更深沉的期待。

陇右的棋局,已经落子。而天下的棋局,正在因此改变。

夜还很长,但曙光,已经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