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雪原,黑得如同浸透了浓墨。
韩信的三千五百人如一群沉默的鬼魅,在河谷冰面上疾行。马蹄裹着厚麻,踩在冰上只有细微的咯吱声;人衔枚,呼吸凝成白雾,迅速消散在寒夜中。羌骑在最前开路,他们的马是陇右本地马,蹄宽掌厚,在冰雪上如履平地;汉军居中,披白色披风,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赵家部曲殿后——既是保护,也是监视。
姜维跟在韩信身侧,手中紧握着一张炭笔勾勒的简易地图。每过一处地标,他便在图上做个记号:三十里处有废弃烽燧,四十里处需涉过未完全封冻的溪流,五十里处要穿过一片稀疏的桦林……
“将军,”姜维压低声音,“前方就是鹰嘴崖。斥候回报,崖上确有一座废弃的戍堡,但破损严重,只能勉强避风。”
韩信点头,没有停下脚步。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锐利,如同鹰隼——这是八百年前在无数次夜袭中练就的本能。雪地的反光、风的走向、远处山峦的轮廓,都在他脑中自动合成一幅立体地图。
“戍堡能容多少人?”
“最多五百。”
“够了。”韩信道,“让汉军进驻戍堡,羌骑隐蔽在崖下桦林,赵家部曲……”他顿了顿,“让他们去崖北三里处的隘口设障,多伐木,动静要大。”
姜维一愣:“将军这是……”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韩信嘴角微扬,“张郃的斥候不是瞎子,赵家部曲在隘口设障,他们一定会发现。发现了,就会以为我们想在隘口阻截粮队——而真正的杀招,在崖上。”
姜维恍然。这是虚虚实实,让敌人猜不透主攻方向。而且让赵家部曲去做最危险、最暴露的活儿,既是试探,也是消耗——若他们真有异心,此刻就该显露了。
军令传下。赵广听到命令时,脸色明显变了变,但最终还是领命而去。他手下那五百部曲在雪地里伐木设障,叮叮当当的声响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出很远。
韩信冷眼看着,直到赵家部曲完全消失在夜色中,才转身对迷当道:“迷当首领,你的骑兵,要借我一用。”
迷当咧嘴一笑:“将军尽管吩咐!”
“我要你派一百最精锐的骑手,一人双马,绕过鹰嘴崖,向北再行三十里。”韩信指着地图上一个点,“这里,有一处魏军的临时驿站,驻军不会超过两百。我要你在明日午时,突袭驿站,放火烧屋,然后立刻撤退——记住,只烧屋,不杀人,撤退时要故意丢弃几件汉军制式的兵器。”
迷当眼睛一亮:“这是要嫁祸给汉军?”
“不,”韩信摇头,“是要让他们以为,袭击粮道的是汉军小股部队,不足为虑。”他看向姜维,“伯约,你懂我的意思吗?”
姜维沉思片刻,忽然倒吸一口凉气:“将军是要……骄敌?”
“对。”韩信眼中闪着寒光,“张郃多疑,若粮道遭袭,他第一反应会是疑兵之计。但若袭击的只是小股部队,且‘汉军主力’还在隘口设障阻截——他就会判断,这是汉军的牵制战术,意在逼他分兵。而真正的粮队守卫,反而会松懈。”
他望向北方,那里是街亭方向:“我要让魏军以为,我们想阻截粮队,却力有未逮。等他们放松警惕,以为过了隘口就安全时……”
“鹰嘴崖的伏兵,就会像鹰隼扑兔。”姜维接道。
“正是。”韩信拍了拍姜维的肩膀,“伯约,此战之后,你便真正懂了什么叫‘用兵之道,存乎一心’。”
寅时三刻,大军抵达鹰嘴崖。
那是一座形如鹰嘴的断崖,突出在河谷转弯处,崖高二十余丈,崖下是蜿蜒的官道——陇右通往关中的必经之路。崖顶的戍堡确实破败,只剩断壁残垣,但视野极佳,可俯瞰整段河谷。
汉军进驻戍堡,悄无声息。羌骑隐入崖下桦林,马匹拴在林深处,人伏在雪窝中,用白色皮毛覆盖。韩信登上崖顶,趴在残破的女墙后,望着下方如白练般的官道。
雪又下了起来,细密的雪沫在风中旋转,能见度不足百步。这是天赐的掩护。
“将军,”姜维爬上来,低声道,“赵家部曲已在隘口设好障碍,动静很大,三里外都能听见。派出去的斥候回报,魏军的夜不收已经发现他们了。”
“好。”韩信点头,“传令下去,所有人就地休息,进食饮水,但不得生火。午时之前,不许发出任何声响。”
“诺。”
姜维退下。韩信独自趴在女墙后,任由雪花落在肩头。他能听到崖下桦林里羌骑压抑的咳嗽声,能听到戍堡里汉军老兵整理弓弦的细微声响,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稳,有力,带着临战前的兴奋。
八百年前,他在潍水边伏击龙且时,也是这样的雪天。那时他让士兵连夜筑坝截流,等楚军半渡时决堤放水,一举淹杀三万楚军。那一战,他用的不是刀剑,是天时,是地利,是人心。
如今,他用的依然是这些。战争的形式在变,武器在变,但胜利的本质,从未改变。
天色渐亮,雪却没有停的意思。辰时,官道上出现了第一队人马——不是粮队,是魏军的巡逻骑兵,约五十骑,沿着官道缓缓而行。他们在隘口处停留了很久,显然发现了赵家部曲设下的障碍,还下马检查了一番。
韩信在崖上看得清楚。巡逻队检查完后,派了一骑回头报信,其余人继续前行,很快消失在风雪中。
“他们上当了。”姜维低声道。
韩信没有回答。他盯着官道,盯着那些马蹄印在雪地上留下的痕迹。巡逻队的行进速度、检查时间、回头报信的时机……一切都在告诉他:魏军的警惕性很高,但还没有高到怀疑崖上有伏兵的程度。
午时初,北面传来隐约的喊杀声,很快又平息下去。那是迷当的骑兵在袭击驿站。
半个时辰后,官道上烟尘大起——不是粮队,而是魏军的援兵,约一千骑兵,风驰电掣般向北赶去。经过鹰嘴崖时,他们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直奔驿站方向。
姜维握紧了拳头:“将军,计成了!”
“还没。”韩信依然冷静,“粮队还没来。”
他继续等待,像一尊石像,任凭雪花覆盖全身。申时,雪渐小,天色却更暗了——不是天黑,是乌云压顶,一场更大的风雪正在酝酿。
就在这时,官道尽头,出现了黑压压的车队。
粮队来了。
长长的车队如黑色蜈蚣,在雪地上蜿蜒行进。前有三百骑兵开道,后有五百步卒押送,中间是望不到头的粮车——每辆车由两马牵引,车上堆满麻袋,覆盖油布,在风雪中艰难前行。
韩信默默数着:一百辆,两百辆,三百辆……至少五百辆粮车,按每车五十斛计,这批粮草够张郃三万大军食用半月。
“传令,”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如寒冰,“汉军弓弩手准备,目标押运步卒。羌骑准备冲锋,目标开路骑兵。”
“诺!”
命令悄无声息地传下。崖顶,汉军老兵从箭壶中抽出箭矢,搭上弓弦,动作轻缓,却带着千钧之力。崖下桦林,羌骑翻身上马,拔出弯刀,眼中燃起嗜血的光芒。
粮队缓缓进入伏击圈。开路骑兵已经过了鹰嘴崖,押运步卒还在崖下,长长的车队正好暴露在崖顶弓弩的射程之内。
就是现在。
韩信举起右手,然后猛地挥下。
没有喊杀声,只有弓弦震动的嗡鸣。第一波箭雨如蝗虫般从崖顶倾泻而下,精准地落在押运步卒的队列中。惨叫声瞬间炸响,魏军还没反应过来,第二波、第三波箭雨接踵而至。
“敌袭!崖上有伏兵!”
魏军将领嘶声大吼,但已经晚了。崖下桦林中,羌骑如鬼魅般冲出,一千骑兵分成两股,一股直扑开路的魏军骑兵,一股冲向车队中段,试图将粮队截断。
战斗在瞬间白热化。
羌骑的冲锋毫无章法,但凶猛无比。他们不用长矛,只用弯刀,马匹交错而过时刀光一闪,便有魏军人头落地。开路的魏军骑兵试图结阵抵抗,但在狭窄的官道上根本施展不开,很快被羌骑冲得七零八落。
崖顶,汉军的弓弩持续不断。韩信亲自张弓,一箭射倒一名正在指挥的魏军都尉,又一箭射穿试图点燃粮车的魏兵手臂。
“将军!”姜维指着车队尾部,“有魏军想跑!”
韩信望去,只见约两百魏军护着几十辆粮车,正试图调头后撤。他略一思索,下令:“让赵家部曲出击,截住他们。”
“赵家部曲?”姜维一愣,“他们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韩信冷声道,“这一仗,所有人都要见血。”
命令传到隘口。赵广听到时,脸色煞白。他手下这五百人,说是部曲,实则多是庄客佃户,平日里欺负百姓还行,真刀真枪的厮杀,几乎没经历过。
但军令如山。
赵广咬牙,拔剑:“跟我上!”
五百部曲从隘口冲下,迎向后撤的魏军。双方撞在一起,没有章法,只有最原始的搏杀。刀砍斧劈,血肉横飞,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混成一片。
韩信在崖上冷眼看着。赵家部曲确实不行,刚一接触就被魏军砍倒十几人,阵型大乱。但羌骑很快从侧翼杀到,与赵家部曲前后夹击,那两百魏军终于支撑不住,四散溃逃。
战斗持续了不到半个时辰。
当最后一名抵抗的魏军被羌骑砍倒时,官道上已铺满尸体。雪地被染成暗红色,粮车东倒西歪,有些被点燃,浓烟滚滚。
“清点伤亡,扑灭火势!”韩信下令,“粮车能救多少救多少,救不了的……就地焚烧,绝不留給魏军!”
羌骑欢呼着开始抢夺战利品——魏军的盔甲、兵器、马匹,还有粮车上掉落的干粮。汉军则迅速控制局面,扑灭着火的粮车,清点缴获。
姜维爬上崖顶,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将军!大胜!初步清点,歼敌八百余,俘获三百,只有少数逃窜。粮车烧毁了约百辆,剩余四百余辆完好,至少有两万斛粮草!”
韩信却没有笑。他望着北方,那里是张郃大营的方向:“张郃什么时候会知道?”
“最快也要两个时辰后。”姜维道,“逃兵回去报信需要时间,而且风雪这么大……”
“那就还有两个时辰。”韩信转身下崖,“传令,所有人立刻进食休息,一个时辰后出发。”
“出发?”姜维一愣,“去哪里?粮草怎么办?”
“粮草……”韩信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粮车,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带不走的,全部烧掉。”
“烧掉?”姜维几乎叫出声,“将军,这可是两万斛粮草!够我軍食用数月!”
“我知道。”韩信的声音很平静,“但我们必须轻装疾行。带着这么多粮车,走不快,很快就会被张郃的追兵赶上。”
他走到一辆粮车前,抓起一把粟米,任米粒从指缝间滑落:“伯约,你记住——有时候,放弃比获取更需要勇气。这批粮草,是我们用命换来的,但现在,它们也是我们的累赘。”
姜维沉默。他明白韩信的意思,但看着那些黄澄澄的粟米,心中还是刺痛。陇右百姓还在挨饿,这些粮食能救多少人命……
“执行命令。”韩信不再多言,“一个时辰后,我要看到所有带不走的粮车,全部化为灰烬。”
他走向羌骑营地。迷当正抱着一个酒坛痛饮,见韩信过来,大笑着递上酒坛:“将军!痛快!这一仗打得痛快!”
韩信接过酒坛,灌了一口,烈酒烧喉:“迷当首领,仗还没打完。”
“哦?”迷当抹抹嘴,“还要打哪里?”
“打张郃。”韩信盯着他,“粮道被断,张郃必会派兵来夺。我猜他会派五千到一万人,轻装疾行,试图在我们撤离前截住我们。”
迷当眼睛一亮:“将军的意思是……再打一场伏击?”
“对。”韩信点头,“但这次,不在鹰嘴崖。”
“那在哪里?”
韩信望向东南方向:“在回狄道的路上。张郃的援兵从北来,我们往南走,正好迎面相遇。我要在他最想不到的时候、最想不到的地方,再给他一刀。”
迷当哈哈大笑:“将军,我就喜欢你这脾气!说吧,怎么打?”
韩信蹲下身,用刀尖在雪地上画起来:“这里有一处山谷,叫鬼哭峡,两侧山势陡峭,中间官道仅容两车并行。张郃的援兵若来,必走此路。我们提前赶到,在峡谷两端设伏……”
他详细讲解战术。迷当听得眼睛发亮,不住点头。
一个时辰后,鹰嘴崖下燃起冲天大火。四百余辆粮车被点燃,两万斛粮草在烈焰中化为灰烬,浓烟滚滚,十里外可见。
韩信站在火光前,面色平静。姜维站在他身后,拳头紧握,指甲掐进掌心。
“心疼了?”韩信忽然问。
“……是。”姜维诚实回答。
“那就记住这种心疼。”韩信转身,望向南方,“记住今天烧掉的每一粒粮食。等我们拿下陇右,拿下关中,你要十倍、百倍地还給百姓。”
他翻身上马:“出发!”
三千五百人再次启程,这次是向南,向着狄道,向着张郃的方向。他们身后,鹰嘴崖的大火还在燃烧,将半边天空映成血色。
风雪更急了。
而在狄道城外,张郃刚刚收到驿站遭袭的急报。他皱眉看着地图,手指在鹰嘴崖的位置点了点。
“马谡……”他低声自语,“你到底想做什么?”
副将在一旁道:“将军,粮队今日午时应过鹰嘴崖,现在尚无消息,恐怕……”
“恐怕已经遭袭了。”张郃冷笑,“马谡好大的胆子,敢绕到我身后断我粮道。传令,让张虎率五千轻骑,即刻出发,往鹰嘴崖方向搜索。若遇蜀军,务必全歼,夺回粮草!”
“诺!”
张虎是张郃的侄子,勇猛善战。五千轻骑迅速集结,冲出大营,向北疾驰。
张郃继续看着地图,心中却涌起一丝不安。马谡此举,太过冒险,不像他的风格……除非,他有必胜的把握?
不可能。张郃摇头。三千残兵,能成什么气候?
他望向狄道城。城墙上,汉军的旗帜在风雪中顽强地飘扬。
“明日,”他喃喃道,“明日破城。”
但他不知道,就在他派出张虎的同时,韩信的三千五百人,已经绕过狄道,悄无声息地插入了张虎的必经之路。
鬼哭峡,正在等待它的猎物。
夜色降临,风雪漫天。
这一夜,注定无人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