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31:42

三月的成都,春雨细得如雾。

费祎站在丞相府东阁的廊下,看着檐角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他手中捧着一卷刚刚抄录完毕的《北伐债募令》,墨迹未干,在潮湿的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味。

“费尚书。”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费祎转身,看见蒋琬正缓步走来。这位接替诸葛亮主持丞相府日常事务的参军,今年刚过四十,面容清癯,眼神温润如古玉。

“蒋参军。”费祎躬身行礼。

蒋琬摆摆手,目光落在那卷募令上:“文伟,此令一出,你知道会掀起多大波澜吗?”

“下官知道。”费祎平静回答,“但马将军陇右缺粮十二万斛,若无此策,四月之前粮草不至,陇右必生变乱。届时三年之功,毁于一旦。”

“十二万斛……”蒋琬轻叹,“益州去岁丰年,官仓存粮也不过三十万斛。要一次调拨十二万斛,确实艰难。”

他顿了顿:“但向商贾募借,许以功名……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啊。”

费祎抬起头:“参军以为,何为后患?”

“士农工商,四民有序。”蒋琬缓缓道,“商贾重利轻义,若许其功名,恐乱朝纲。且今日可借粮,明日便可借官,长此以往,朝堂之上,岂非尽是铜臭之徒?”

这话说得温和,却字字如针。费祎沉默片刻,忽然问:“参军可知,去岁益州盐税几何?”

蒋琬一怔:“约八百万钱。”

“那参军可知,这些盐税从何而来?”费祎自问自答,“从成都‘锦官’李氏的三十七口盐井,从临邛张氏的二十一艘盐船,从江阳陈氏的十二处盐铺——这些,都是商贾。”

他向前一步:“参军再可知,去岁汉中军械,三成铁料来自荥经郑氏的铁矿,两成牛皮来自键为刘氏的皮庄,就连军中箭矢所用的翎羽,也有四成是成都鸟市贾人所供——这些,也都是商贾。”

蒋琬眉头微皱。

“商贾重利,不便。”费祎继续道,“但他们掌握着天下之货,流通着四方之财。我大汉偏安益州,若闭目塞听,视商贾如洪水猛兽,无异于自绝经脉。”

他展开募令,指着其中一行:“参军请看——‘凡借粮千斛以上者,其子弟可入太学旁听,然仍需经岁考,合格者方可授官’。此非滥授功名,而是开一线之门,让商贾子弟有机会通过正途入仕。若能成才,便是国家栋梁;若不成,也不过旁听三年,于国无损。”

蒋琬看着那些条文,沉吟良久,终于叹道:“文伟思虑周全。只是……朝中诸公,怕是不会轻易接受。”

“所以需要丞相乾纲独断。”费祎收起募令,“更需要,有人去做。”

“你已有人选?”

费祎点头:“成都最大粮商,姓糜,名威。此人乃东海糜氏之后,其先祖糜竺、糜芳,曾追随先帝。建安年间,糜氏倾尽家财资助先帝,后虽中落,然在益州重振家业。若能说动糜威带头认借,其余商贾必会跟进。”

蒋琬眼中闪过讶异:“糜威……我听说过此人。据说他家存粮不下五万斛,但为人吝啬,一毛不拔。你有把握?”

“下官愿一试。”费祎躬身,“只是需要一物。”

“何物?”

“丞相手令。”费祎抬起头,“许我以朝廷名义,与糜威立契。契成之日,丞相需亲题‘忠义传家’四字匾额,遣使送至糜府。”

蒋琬深深看了费祎一眼,忽然笑了:“文伟啊文伟,你不止要借粮,还要……立个榜样。”

“正是。”费祎也笑了,“商贾最重者,一为利,二为名。若能名利双收,何乐不为?”

雨渐渐大了。蒋琬望向雨幕中朦胧的成都城郭,良久,缓缓点头:“我这就去见丞相。你……放手去做吧。”

“谢参军!”

费祎深深一躬,转身步入雨中。青衫很快被打湿,但他脚步坚定,直奔城南糜府。

而此刻的糜府后院,一场争论正在进行。

“五万斛!父亲,您疯了吗?”糜威的长子糜照几乎跳起来,“那可是咱家一半存粮!借给朝廷,若是还不上……”

“还不上,这匾额就值五万斛。”糜威抚摸着手中一块陈旧木匾,匾上“东海糜氏”四字已斑驳不清。

这位年过五旬的粮商身材微胖,面容和善,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院中雨打芭蕉:“你可知,六十年前,我糜氏为何能名扬天下?”

“因为曾祖糜竺公资助先帝……”

“不止。”糜威摇头,“是因为糜竺公敢在所有人都以为先帝将亡时,倾尽家财,赌上一切。那一赌,赌出了一个昭德将军,赌出了一个安汉将军,赌出了糜氏六十年的名声。”

他转身看着儿子:“如今,又是一个赌局。马谡八千破三万,定陇右,这是自先帝夷陵之败后,我大汉第一次开疆拓土。丞相要推行‘北伐债’,这是摆明了要聚全益州之力,支持北伐。谁第一个响应,谁就是下一个糜竺。”

糜照皱眉:“可若是败了呢?”

“败了?”糜威笑了,“败了,这五万斛粮就当喂了狗。但糜氏‘忠义传家’的名声,会传遍益州,传遍天下。有了这个名声,我们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

他拍拍儿子的肩:“做生意,要看长远。眼前的利是小利,身后的名是大义。况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精光:“费祎许我盐铁专卖之权。陇右的盐,今后三成由糜氏经销。你知道这是多大的利吗?”

糜照倒吸一口凉气。

“所以这五万斛粮,不是借,是投资。”糜威坐回主位,“投的是朝廷的信用,投的是北伐的前景,投的是糜氏下一个六十年的荣光。”

正说着,管家来报:“家主,尚书郎费祎费大人来访。”

糜威整了整衣袍:“请到正堂。上好茶。”

他起身时,最后看了一眼手中旧匾,然后将它郑重地挂回墙上。

“父亲,”糜照忽然道,“若朝廷真能还于旧都……”

“那这五万斛粮,就会变成从龙之功。”糜威眼中闪着光,“我糜氏,将重回东海糜氏的荣光。”

他大步走向正堂。雨声中,糜府的大门缓缓打开,费祎的青衫身影出现在门外。

历史的齿轮,在这一刻,悄然转动。

---

同一时刻,城西马府。

韩信站在书房窗前,望着窗外的雨。这座府邸是诸葛亮昨日刚赐下的,原是益州旧臣的一处别院,三进三出,虽不奢华,但清雅别致。更关键的是,它离丞相府只有一街之隔。

“将军,”姜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李严尚书送来拜帖,邀将军过府一叙。”

韩信接过拜帖,扫了一眼,随手放在案上:“不去。”

姜维一怔:“将军,李尚书毕竟是尚书令,若直接回绝……”

“那就说我有伤在身,需要静养。”韩信转身走到沙盘前——这是他从陇右带回来的,上面陇右地形一目了然。

姜维犹豫片刻,还是说道:“将军,朝中已有人在传,说将军功高震主,说将军与魏延走得太近,说将军……”

“说我想要造反?”韩信头也不抬。

姜维沉默。

韩信笑了,那笑声中带着八百年前就有的讥诮:“伯约,你可知当年韩信为何会死?”

“因为功高震主……”

“不全是。”韩信打断他,“是因为他太骄傲,骄傲到以为刘邦离不开他,骄傲到不明白‘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但他忘了一件事——”

他抬起头,看着姜维:“他忘了,他能打仗,是因为有兵。而兵,是刘邦给的。”

姜维浑身一震。

“所以,”韩信继续摆弄沙盘上的小旗,“我现在要做的,不是争权,不是结党,而是……证明我的价值,证明大汉离不开我。但同时又不能太过,要让丞相觉得,我能控制,能用,且不会反噬。”

他顿了顿:“李严邀我,无非是想拉拢我,制衡丞相。但我若去了,就等于告诉丞相,我有二心。所以不能去。”

“那魏延将军……”

“魏延不同。”韩信摇头,“他是猛将,心思单纯,只想打仗,只想立功。我与他交好,丞相反而放心——因为这样的人,最容易掌控。”

姜维若有所思:“所以将军在朝堂上支持费祎的北伐债,也是在向丞相表明心迹?”

“聪明。”韩信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费祎是丞相的人,我支持费祎,就是支持丞相。而且北伐债若能成,受益的是整个北伐大业,受益的是大汉。于公于私,我都该支持。”

他走到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素笺上写了几行字,然后递给姜维:“把这个交给费祎。”

姜维接过,只见上面写着:“糜氏若应,可许其盐铁专卖之权,然需限时限量。另,成都其他粮商,可按认借数额排序,前十大者可获‘忠义商’匾额,并许其子弟一人入太学旁听。切记,粥少僧多,方显珍贵。”

姜维眼睛一亮:“将军这是……要让商贾们争相认借?”

“人性如此。”韩信放下笔,“越容易得到的越不珍惜,越难得到的越想要。十个名额,让全成都的商贾去争,他们才会倾尽全力。”

他望向窗外,雨势渐小:“而且,这十个名额,不能全给粮商。布商、盐商、铁商、茶商……都要有。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有机会。”

姜维深深一躬:“维受教了。”

他正要退下,韩信又叫住他:“等等。陇右有消息吗?”

“王将军今早来信,说军屯春播已完成七成,四月底可全部完成。羌人借粮十万斛已到,李氏、赵氏等豪强的八万斛也已入库。现在只等成都这十二万斛了。”

“好。”韩信点头,“告诉王平,抓紧练兵。我有预感,曹魏的反扑,很快就会来。”

“诺!”

姜维退下后,韩信独自站在沙盘前。他的手指从陇右滑向关中,又从关中滑向长安。八百年前,他从汉中出陈仓,还定三秦,只用了三个月。

八百年后,他要从陇右出祁山,定关中,需要多久?

雨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进书房,将沙盘上的山河照得一片明亮。

而在长安,司马懿的三万大军,已经集结完毕。

出征前夜,司马懿独自站在地图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玉珏。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陇右的位置。

“马谡……”他低声自语,“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副将司马师走进来:“父亲,将士已准备就绪,明日卯时出发。”

司马懿点头,手指在地图上一点:“记住,我们不去狄道,不去天水。”

“那去何处?”

“去这里。”司马懿的手指停在陇右与汉中交界处的一个隘口,“散关。拿下散关,就切断了陇右与汉中的联系。届时马谡在陇右,就是孤军。”

司马师眼睛一亮:“父亲妙计!可是……马谡若回师来救?”

“那正好。”司马懿笑了,“我们以逸待劳,在散关等他。他若不来,我们就出散关,直扑汉中,逼诸葛亮调陇右兵回援。无论他如何选择,主动权都在我们手中。”

他收起玉珏,眼中闪过寒光:“这一次,我要让马谡知道,战争,不是靠几场奇袭就能赢的。真正决定胜负的,是大势,是人心,是……耐心。”

窗外,长安的夜空无星无月,一片沉黑。

而在成都,糜府正堂,费祎刚刚与糜威签下契书。当糜威在契书上按下手印时,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五万斛粮,糜氏半副身家,就此押上。

“糜公高义,祎必当奏明丞相。”费祎郑重收起契书。

糜威摆手,眼中却闪着光:“费尚书,老朽只有一问——北伐,真有希望吗?”

费祎沉默片刻,缓缓道:“六十年前,先帝于新野起兵时,兵不过千,将不过关张。谁能想到,二十年后,他能称帝汉中,三分天下?”

他站起身,望向北方:“今日之大汉,有丞相运筹帷幄,有将士效死用命,有百姓翘首以盼,更有糜公这样的忠义之士鼎力相助。祎虽不才,却坚信——汉室必兴,中原必复!”

糜威深深一躬:“有尚书此言,老朽……心安了。”

当夜,糜氏认借五万斛粮的消息传遍成都。第二日,成都各大商贾蜂拥而至丞相府,争相认借。短短三日,十二万斛粮,筹齐了。

第四日,诸葛亮在朝堂上宣布北伐债正式推行,并亲自为糜威题写“忠义传家”匾额。当匾额送到糜府时,全城轰动。

第五日,十二万斛粮从成都启运,北上陇右。

而也就在这一日,司马懿的三万大军,悄悄出了长安,直奔散关。

战争的风云,再次汇聚。

韩信站在成都城头,望着北去的运粮车队,又望向更北方隐约的山峦轮廓。

“要起风了。”他低声说。

姜维站在他身侧,握紧了剑柄:“将军,我们要回陇右吗?”

“不急。”韩信摇头,“等粮队安全抵达,等司马懿……露出破绽。”

他转身下城:“告诉魏延,点齐兵马,随时待命。”

“诺!”

春风拂过成都,带着桃花的香气,也带着……硝烟的味道。

第四卷《问鼎》的棋局,已经布下。

而执子者,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