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06:42:50

七月的江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浪裹挟着汽车尾气和柏油路面的焦味,扑面而来。

林望舒提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一个装衣物,一个装医书——站在仁济巷口。巷子窄而深,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侧是高低错落的老房子,白墙黑瓦,木格窗棂。许多墙面刷着刺眼的“拆”字,红圈如伤口。

他深吸一口气,行李箱轮子在石板上咕噜作响。巷子中段,一扇厚重的木门上方,悬着块斑驳的匾额:“济世堂”。金字黯淡剥落,两边的对联也模糊了,只能勉强辨认:“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

黄铜钥匙插入锁孔,生涩地转动。“咔嗒”一声,门开了。

灰尘混合着霉味、陈旧木头和隐约药香的气味,形成一种独特的、时光凝固般的味道。林望舒眯起眼睛,等尘埃在午后的光束中落定。

前厅约三十平米,正中一张深色诊脉桌,桌沿被磨出温润的弧度。后面是直达屋顶的百子柜,密密麻麻的小抽屉上贴着泛黄的名签,墨迹犹存。左侧是高大的药柜,右侧靠窗摆着一张竹榻,应是针灸或推拿用的。所有家具都蒙着厚厚的灰,墙角挂着蛛网,地面青砖缝隙里钻出几丛倔强的青苔。

但格局还在,气息还在。林望舒放下行李,走到百子柜前,随手拉开一个写着“当归”的抽屉——空的,但木格深处还残留着极淡的药香,是陈年当归特有的甜润气息。他记得爷爷说过,这柜子是清末老匠人打的,榫卯结构,用了上百年都不晃。

“有人吗?”隔壁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试探。

林望舒转头,一个五十出头、系着沾油渍围裙的大叔探进头来,手里还拿着锅铲,脸上有被烟火熏染的痕迹。他看到林望舒,眼睛一亮:“哟,真有人!你是…林老先生的孙子?”

“我是林望舒。您怎么称呼?”

“沈建国,就隔壁开杂货铺的!”大叔热情地走进来,围裙带起一阵风,“你爷爷以前常帮我瞧病,好人啊!针灸特别厉害,我这老寒腿就是他给扎好的。你这是…要重开医馆?”

“是的,沈叔。”

“好事!好事!”沈建国环视四周,啧啧两声,“不过这房子十来年没住人了,得好好收拾。你等着,我叫我闺女来帮忙!她有劲!”

不等林望舒推辞,大叔已经朝隔壁敞开的门喊:“雨薇!雨薇!出来一下!”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穿着浅蓝色棉布连衣裙的女孩出现在门口,约莫二十四五岁,扎着清爽的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睛很大,瞳孔在光线里显出琥珀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她手里拿着块抹布,显然正在干活。

“爸,什么事?”她看向林望舒,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

“这是林老先生的孙子,要重开医馆!你帮把手,我灶上还炖着肉,晚上叫小林来家吃!”沈建国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锅铲在空中挥了挥。

狭窄的门厅里,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

“我叫沈雨薇。”女孩先开口,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牙齿很白,“需要帮忙吗?”

“林望舒。”他点头,声音平稳,“确实需要…打扫。谢谢。”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沈雨薇展现了惊人的行动力和条理性。她回家拿来水桶、抹布、扫把、消毒水、橡胶手套,甚至还有两套旧工作服。她指挥林望舒把笨重的家具挪开,自己爬上爬下擦高处,动作利落得像做过很多次。

“这个百子柜不能用水擦,得用干布,最好微微潮一点。”沈雨薇指着柜子,语气笃定,“我爸说你爷爷当年可宝贝这个了,说是清末的老物件,木料是香樟木,防虫。”

“你知道我爷爷?”

“听我爸念叨过好多回。”她一边用力拧着抹布一边说,“说你爷爷二十年前在这里开馆时,治好了他的老胃病,还没收钱。后来你爷爷回山里了,我爸还遗憾了好久,说这么好的医生走了。”

黄昏时分,医馆初见模样。灰尘扫净,窗户透亮,青砖地拖洗后泛着湿润的光泽。虽然家具陈旧,但已有了生气。夕阳从西窗斜射进来,在百子柜上投下长长的光影,那些古老的药名在光里仿佛重新苏醒。

沈建国端着一大锅热气腾腾的鸡汤过来,香气瞬间弥漫:“辛苦了辛苦了!先吃饭!”

饭桌就支在刚擦干净的诊脉桌上。简陋,但温暖。鸡汤里炖了香菇和枸杞,金黄油亮。沈建国还给林望舒夹了个肥硕的鸡腿。

“小林啊,”沈建国自己呷了口酒,“开医馆可不容易。现在不比以前,执照啊、医保定点啊、中药饮片管理啊,规矩多得很。还有现在年轻人,信中医的不多。你想好了?”

“想好了。”林望舒回答得简单,但语气里没有犹豫。

沈雨薇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人话不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和帆布裤,背挺得很直。他吃饭很慢,咀嚼得很认真,眼神安静。她想起公司里那些夸夸其谈的男生,还有地产项目会上那些精明外露的经理人,倒是没一个有这种山泉般的沉稳。

“你大学学中医的?”她问。

“江州中医药大学,今年毕业。”

“那怎么不去医院?现在三甲医院中医科也挺吃香。”

林望舒放下筷子:“家里传下来的,想自己试试。”

沈雨薇点点头,没再追问。每个人都有不想多说的理由,她懂。

第二天,真正的考验开始。

林望舒带着一沓材料去卫生局。办事窗口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妆容精致,眉头习惯性蹙着。她看了眼材料:“中医诊所备案…执业医师资格证有吗?”

“有。”他递上崭新的证书。

“学历…江州中医药大学,全日制本科,不错。”女人继续翻,“但你这个‘祖传中医’的情况说明,需要提供传承证明。”

林望舒拿出爷爷的行医证复印件——发黄的老证,照片上是年轻许多的祖父,还有村里开的、盖着红章的传承证明。

“这不行。”女人摇头,涂着蔻丹的手指敲敲证明,“要县级以上中医药主管部门的认定文件。而且,你的执业范围只是中医内科,如果要开展针灸,需要单独的针灸医师资格,并且备案。”

“我有针灸证。”他又拿出一本。

“那也得在备案材料里明确,并且提供针灸区的独立消毒隔离方案。”女人推过来一沓表格,厚得像本书,“这些填好。另外需要提供诊所的房屋平面图、消防检查合格证明、医疗废物集中处置协议、污水排放许可…哦,你这老房子,还得有房屋安全鉴定报告。都齐了再来。”

林望舒抱着一堆表格出来,站在七月的烈日下,有些发懵。爷爷只说“去开医馆”,却没说过有这么多“纸上的关卡”。

接下来三天,他像陀螺一样旋转。跑消防大队,人家说要先有卫生局的预审意见;跑环保局,说医疗废物协议要找有资质的公司签;街道办说房屋安全鉴定要找指定机构;测绘公司画平面图要排队三天,收费八百。

每晚回到医馆,他对着那些表格、条款、流程研究到深夜。煤油灯下,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偶尔停下来,他会看看墙上爷爷的照片。老人依旧微笑着,仿佛在说:“这才刚开始。”

沈雨薇偶尔会过来送点水果或宵夜,看他皱着眉头的样子,忍不住说:“其实…可以找代办公司,花点钱,省心。”

“我想自己弄明白。”林望舒头也不抬,笔下不停,“以后还会遇到更多事,不能总靠别人。”

第四天傍晚,他终于把一整套材料交了上去。办事员翻了翻,勉强点头:“行了,等通知吧,大概十五个工作日。”

走出行政服务中心,天色已暗。林望舒沿着老街往回走,疲惫却有种奇异的轻松。路过沈记杂货铺时,沈雨薇正在门口收晾晒的干货。

“办好了?”她问,手里抱着簸箕。

“交了材料,等审批。”

“那今晚可以放松一下了。”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巷口新开了家烧烤,味道不错,我请你?就当庆祝第一步。”

两人坐在路边支起的小桌旁,晚风终于带来一丝凉意。沈雨薇点了烤串和两瓶冰啤酒,林望舒要了杯白开水。

“不喝酒?”

“爷爷说,医者要时刻保持清醒。而且…”他顿了顿,“我酒精过敏。”

“哦。”沈雨薇也不勉强,自己倒了一杯,“那你爷爷真是个严格的人。不过我爸说,他的医术是真的神。我小时候,大概六七岁吧,感冒发烧,去医院打针吃药好久不好,咳嗽得整夜睡不着。后来你爷爷给我开了三副药,就好了。”

林望舒笑了笑:“那应该是小青龙汤加减。”

“什么汤?”沈雨薇眨眨眼。

“一种治外寒内饮的方子。”他解释,语气像在说一件平常事,“你当时是不是怕冷、发烧、咳嗽、痰多而稀、还有点喘?”

沈雨薇惊讶地瞪大眼睛,啤酒杯停在唇边:“你怎么知道?我爸都没说这么细!”

“因为这是那个方子的典型适应证。”林望舒说,“外有风寒,内有水饮,肺气不宣。小青龙汤解表散寒,温肺化饮。”

路灯下,女孩看着对面年轻人平静的侧脸。他说话时不急不缓,没有卖弄,只是陈述事实。这种笃定,源于深厚的底蕴,而非虚张声势。她忽然觉得,这个从山里来的、看起来有些格格不入的男孩,身上有种很特别的东西。

那天晚上,林望舒回到空荡荡的医馆。没有爷爷的咳嗽声,没有煎药时药材翻滚的咕嘟声,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车声和远处电视的嘈杂。

他打开行李箱,取出爷爷的相框,摆在擦得一尘不染的诊脉桌正中。照片里的老人穿着灰色布衫,站在山间的药圃前,身后是连绵的青山和缭绕的云雾,笑容温和而深远。

“爷爷,我开始了。”他轻声说,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很清晰。

窗外,老街的灯火次第熄灭,只有济世堂的窗子里,还透出一片温暖的、昏黄的光,像一颗刚刚重新点燃的火种,微弱,却顽强地亮在深巷的夜色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