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渐渐平息,胜利的喜悦很快被残酷的现实冲淡。
狄军虽暂退,潼山关却并未迎来真正的安宁。危机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因敌军的再次集结而落下。
关城内外,满目疮痍,尸骸枕藉,幸存者寥寥,哀鸿遍野。
焦糊与血腥的气味顽固地渗透进每一寸砖石与泥土,无声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惨烈。
方羽几乎未曾合眼。
身上的伤口草草处理,便立刻投入了繁重得令人窒息的善后事宜。
他嗓音嘶哑,步履沉重,却依旧强撑着精神,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在残垣断壁间奔走。
清点伤亡,那触目惊心的数字让他心头一次次抽紧;组织人手加固那些摇摇欲坠的城墙缺口,每一捧泥土、每一块石头都承载着生存的希望;
安抚惊魂未定、痛失亲人的军民,他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沙哑的安抚都试图传递着坚持下去的力量;重新布置岗哨与警戒,不敢有丝毫懈怠,斥候如流水般派往关外,密切监视着狄军的动向。
千头万绪,百废待兴。
工作的繁杂与沉重,远超一场纯粹的厮杀。就在方羽感到心力交瘁、几乎要被这无边无际的琐碎与悲怆淹没之时,
他欣慰且意外地发现,沈复并未如以往般置身事外,冷静地规划他自己的离去之策,而是主动留了下来,沉默地融入了这重建的洪流之中。
沈复的协助,并非体力上的分担,也非情感上的慰藉,而是一种截然不同的、近乎冷酷的高效。
他运用其强大的统筹与谋划能力,将一团乱麻般的繁杂事务,迅速梳理得井井有条。
他先是找到方羽,手中拿着那份染血的名册副本和新的麻纸,语气平静无波:
“侯爷,伤亡统计需更细化。按阵亡、重伤、轻伤、失踪分类,注明所属营队、籍贯。现存可战之力,需按伤势、体力重新编伍,老弱妇孺另册登记,以便物资配给与工役分派。此为当前最效之法。”
他不等方羽回应,便已开始着手建立一套清晰的簿册体系。
随后,他巡视关内仅存的物资仓库。粮秣、药材、箭矢、守城器械残件……
所有一切在他眼中仿佛都化为了可以量化的数字。
他快速心算,然后提出建议:“粮草不足,须即刻实行更严苛的配给制,按丁口、劳力分级。伤药优先供给重伤且有恢复希望者,轻伤者以草木灰与沸水清洗为主。
可用之箭簇回收,残损兵器熔铸为守城钉、铁蒺藜。工事修复,当以堵塞最大缺口为第一要务,次第进行,民夫分班轮替,避免力竭。”
他的话语依旧缺乏温度,每一个建议都基于最现实的考量,甚至有些显得不近人情。
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在这套冰冷逻辑的指导下,原本混乱不堪的善后工作,竟真的开始显现出秩序。
物资的调配变得更有条理,人力的使用更有效率,工事修复的先后次序也更为合理。
那些原本因悲伤和混乱而无所适从的军民,在这种明确的指令下,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开始机械却有效地行动起来。
方羽看着沈复忙碌的身影,看着他立于残破的城头,冷静地指挥着民夫如何最有效地利用有限的材料加固墙体;
看着他于临时搭起的账房内,就着昏暗的油灯,一丝不苟地核算着那少得可怜的存粮与庞大的需求;
看着他甚至能指出医官处置伤员时,哪些步骤可以简化以节省时间与药材,只要不影响基本的救治效果。
两人之间,在废墟与忙碌之中,形成了一种新的、奇异的默契。
方羽负责凝聚人心,鼓舞士气,以他的威望和亲和力稳定着大局;而沈复则如同一个精准的幕后推手,将方羽定下的大方向,拆解成一个个可执行的、效率最优的步骤。
他们之间无需太多言语,往往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便能明白对方的意图。
方羽负责“情”的维系,沈复负责“事”的运转,二者竟在这劫后的潼山关,达到了某种微妙的平衡与互补。
在这紧张而忙碌的善后过程中,一些无声的举动,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浸润着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也滋养着方羽心中那悄然生长的情愫。
北地的秋夜,寒气刺骨。
一次巡城归来,方羽看到沈复独自站在风口处,正借着火把的光亮,在一块木板上绘制新的城防工事示意图。他只穿着那件单薄的青衫,身形在寒风中更显清瘦,肩头微微瑟缩,唇色有些发白,却依旧专注地勾勒着线条。
方羽脚步顿了顿,默不作声地解下自己那件厚重的、还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走上前,轻轻披在了沈复的肩头。
沈复执笔的手猛地一顿,愕然抬头。
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像是想说什么,或许是拒绝,或许是陈述自己并不觉得冷这类客观事实。
但当他触及方羽那平静而温和的目光,感受到肩头骤然笼罩的、带着对方气息和温度的重量时,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轻颤了一下,最终只是极低地说了声:“……多谢侯爷。”
然后,拢了拢那件过于宽大的大氅,继续低头绘制,只是那原本略显僵直的背脊,似乎不易察觉地放松了一丝。
又有几次,议事至深夜。
院落内,烛火摇曳。方羽注意到沈复对着兵士送来的、与军中众人一样的粗糙饭食,几乎未动几口,只是默默喝着清水。
他想起此人似乎脾胃虚弱,不喜油腻。第二日深夜,当亲兵再次送来饭食时,沈复面前却多了一碗特意准备的、熬得烂熟的粟米粥,两碟清淡的腌菜,甚至还有一小碟罕见的饴糖。
亲兵憨厚地笑道:“沈先生,侯爷吩咐了,说您劳心费神,得吃些合胃口的。”
沈复看着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清淡膳食,愣怔了许久,才在方羽故作不经意的目光注视下,拿起汤匙,默默地、一口一口地吃了起来。
而方羽,也同样感受到了沈复那悄无声息、却同样精准的回应。
他的左臂旧伤,因连日劳累和寒气侵袭,不时会传来阵阵隐痛,令他偶尔在无人时会微微蹙眉。
没过两日,沈复便在恰当的时候,仿佛不经意地递过一个白瓷小瓶,语气平淡地陈述:
“此药散性温,活血化瘀,于侯爷旧伤有益。外敷即可。” 那药效,远比军中的金疮药要好上许多。
更让方羽动容的是,面对阵亡将士的抚恤名单,以及如何向朝廷呈报战况、请求援军与物资的繁复文书,方羽只觉焦头烂额,悲痛与实务交织,难以理清。
而沈复,则会在他对着堆积如山的简牍文书眉头紧锁至深夜时,默默坐到他对面,就着同一盏灯火,取过那些杂乱无章的初稿。
他并不询问,只是用那修长而稳定的手指,拿起炭笔,在新的麻纸上重新勾勒。
他会将阵亡将士的功绩、家庭情况条分缕析,将战事的惨烈、守军的英勇、以及当前关城面临的绝境,用最精炼却最具说服力的文字呈现出来,引经据典,数据详实,逻辑严密,最终形成一份份条理清晰、论据充分的奏报条陈。
他做完这些,往往已是天光微熹,却只是默默将整理好的文书推到方羽面前,淡淡道:“侯爷过目,若无异议,便可誊抄发出。
夜色深沉,处理完文书,方羽见沈复依旧对着城防图凝思,便将从军中伙夫那里特意换来的一小罐蜂蜜,轻轻推到他手边。
“听闻蜜水可润喉安神,先生连日劳心,且试试。”
沈复抬眸,冰蓝色的眼眸在烛火下微微闪动,他没有拒绝,只是沉默地拿起陶杯,将少许蜂蜜调入温水中。
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带来陌生的暖意。他忽然极轻地开口,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方羽听:
“幼时饥寒,曾于野地寻得蜂巢,被蜇得满面红肿,却觉那一点甜味,值得。”
话语出口,他自己也微微一愣,似是不习惯如此提及过往。方羽没有追问,只是将灯火拨得更亮了些,温声道:
“日后,不必再那般冒险。”帐内一时静谧,唯有灯火荜拨,映照着两人之间无声流淌的暖意。
这些举动,没有温言软语,没有热情关怀,甚至依旧带着沈复特有的、近乎刻板的风格。却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能滋养方羽心中那自京城以来便悄然萌发、于生死之际破土、在废墟之中顽强生长的情愫。
他看着沈复在晨曦微光中略显疲惫却依旧清冷的侧脸,心中一片柔软。冰山并非一日可融,但他愿意,也用这样无声的方式,继续靠近,继续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