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更新时间:2025-12-30 15:06:45

建议被采纳,营地的生存模式悄然转变。

朱权开出的那份“物产清单”和“以工养工”章程,起初在劳工和部分小吏看来,不过是饥荒年景里穷极无聊的挣扎。但当周武带着几十个水性精熟的汉子,第一次从江湾里拖回几大网活蹦乱跳的鱼虾,当几个老农出身的劳工按照朱权描述的性状,真的从泽地挖出大量块茎饱含淀粉的“水藕”(实为某种苻蓿根茎),当简陋的土窑里烧出第一批虽然粗糙但能用的木炭时,质疑的声音迅速被饥饿的肠胃压了下去。

捕鱼队、采集团、烧炭组……营地按照朱权的粗略规划,开始像一台生涩但逐渐咬合齿轮的机器,缓慢运转起来。食物依然匮乏,稀粥里多了鱼腥和草根,却能让人勉强维持体力。木炭除自用取暖外,甚至真的换回了一些周边乡民藏着的陈粮和盐块。宋主事在萧策的压力和自身求生欲驱使下,也勉强打起精神,拿着工部的文书,向上游几个县跑动,虽未有大宗粮草购入,却也赊来几车杂粮,暂解燃眉。

孙主事和吴员外郎对朱权的务实颇为赞许,在勘测水闸具体位置和设计细节时,也更愿意听取他的意见。朱权深知自己水利专业知识有限,更多的是提供思路和发现具体施工中可能遇到的问题。他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另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上——石料运输。

水闸主体需要大量巨型条石,最近的开采点位于营地西侧十里外的一处石山。山路崎岖,河道因水患后泥沙淤积,小型船只难以通行。仅靠人力肩扛手抬,效率极低,且极易造成伤亡。

“需得造些省力的器具。”朱权对周武和几个被召集来的老木匠、铁匠说道。他蹲在地上,用炭笔在平整的石板上画着简陋的示意图,“一种是‘旱船’,底部做成弧形,包裹铁皮或硬木,内装巨石,用绳索牵引,在泥泞或稍平整的路上拖行,比纯粹肩扛省力数倍。另一种是‘秤杆’,立高架,设横梁,一头挂巨石,另一头用人或配重下拉,可将石头吊起移动短距离,用于装卸和闸基垒砌。”

他画的图样粗糙,原理也说得磕绊,但核心思想明确:利用杠杆、滚动摩擦代替纯粹人力。几个老匠人围着石板,起初皱眉,继而低声讨论,眼中渐渐放出光来。他们都是手艺人,或许不懂什么“力学原理”,但一辈子和木头、石头打交道,一听便知这法子有门道。

“朱……朱先生,”一个姓鲁的老木匠,以前在官办作坊做过工,迟疑着用了尊称,“这‘旱船’底部的弧度,还有牵引绳索的着力点,怕是有些讲究。‘秤杆’的架子要牢靠,横梁需得硬木,还需铁件加固……”

“正是需要各位老师傅斟酌完善。”朱权态度诚恳,“我只有个粗浅想法,具体如何做得又省料又牢固,全赖各位手艺。”

他将设计和试制的权力下放给了这些匠人,自己只把控方向和验收。这种信任和放手,很快激发了匠人们的热情和创造力。不到五天,第一架简易的“秤杆”和几辆粗糙但结实的“旱船”就被造了出来。试运行那天,营地许多人都围过来看热闹。

当七八个劳工喊着号子,较之前省力近半地将一块数百斤的条石装上旱船,又用秤杆吊起,稳稳挪到指定位置时,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惊叹和欢呼。孙主事捻须微笑,吴员外郎连连点头。宋主事看向朱权的眼神更加复杂,敬畏中掺杂着难以言喻的妒忌。

工具改良带来的效率提升是明显的,石料开始以可观的速度运抵闸址。朱权并未满足,他又将目光投向了江水。单纯的陆路运输,损耗人力太大。他观察水势,发现主河道虽浊流汹涌,但靠近闸址的一处江湾,水流相对平缓,且有一条废弃的小支流(现已半淤)可通往石山方向。

“若能清理那段支流,哪怕只通行载石的小筏,也能分担大半陆运压力。”朱权向孙、吴二人提出建议,“而且,水闸修建本身,也需要大量物料从水上运输。”

这个提议同样被采纳。一支劳工队伍被派去疏浚那条废弃的沟渠。同时,在朱权的建议下,营地里的工匠开始赶制一批坚固的平底木筏。

朱权的“匠气”和务实能力,通过这一件件具体而微的事情,逐渐在营地,尤其是在萧策和工部官员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他不再只是一个“有点急智的流民”,而是一个能真正解决问题、推动事务的人。萧策甚至默许了周武挑选几名可靠精壮劳工,作为朱权日常护卫的安排——那日江边的冷箭,显然也传到了萧策耳中。

然而,就在水闸地基开挖,第一条疏浚后的水道即将试通木筏的前夜,更大的变故发生了。

深夜,急促的铜锣声和惊呼划破营地的寂静:“火!粮囤着火了!”

朱权从浅睡中惊醒,冲出窝棚,只见营地东南角临时搭建的粮囤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那里存放着营地里最宝贵、也是最集中的粮食——包括宋主事赊来的那几车杂粮,以及近日以物易物换来的大部分存粮!

“救火!快救火!”周武的吼声在黑暗中响起,他已带着人冲向火场。

朱权的心沉到谷底。这火起得太过蹊跷!粮囤远离工棚,夜间有专人看守,天气干燥但无雷电。是意外?绝无可能!

他也冲向火场,但火势借助江风,蔓延极快,简陋的粮囤又是草木结构,根本来不及扑救。人们只能拼命从火海中抢出少数未被引燃的粮袋,杯水车薪。火光映照着每一张绝望、愤怒又恐惧的脸。

等到天色微明,火场只剩下一片焦黑的灰烬和刺鼻的烟味。营地积攒多日、赖以续命的粮食,十去七八。

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呜咽开始在人群中蔓延。饥饿和死亡的阴影,再次如实质般笼罩下来。

萧策站在灰烬前,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身边,孙主事、吴员外郎面沉似水,宋主事则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查!”萧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冰冷彻骨,“给我彻查!昨夜值守之人何在?有无可疑人等靠近?”

很快,昨夜值守粮囤的两名劳工被带到,他们身上有挣扎和殴打的痕迹,其中一人头部受伤,昏迷不醒,另一人则惊恐万状,语无伦次,只反复说黑影从背后袭来,什么都没看清。

这是赤裸裸的破坏!是对萧策权威和整个营地生存底线的疯狂挑衅!

朱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勘察火场边缘。在靠近江岸一侧的泥地上,他发现了几枚凌乱但相对清晰的脚印,脚印指向江边,消失在水际。脚印尺寸不大,但陷得颇深,似乎背负重物。他还在一丛被踩倒的芦苇叶上,发现了一小缕不同于营地常见的粗麻纤维,颜色深青,质地较细。

“大人,”朱权将自己的发现低声禀报萧策,“纵火者很可能是从水上来的,得手后亦从水路撤离。这纤维……不像普通流民或劳工衣物所有。”

萧策接过那缕纤维,仔细看了看,眼神愈发冰寒。他立刻下令,封锁附近江面,巡查所有船只,尤其是夜间行踪可疑者。同时,营地进入戒严状态,许进不许出。

然而,江面开阔,搜查如同大海捞针。纵火者显然早有预谋和接应,消失得无影无踪。

粮食被毁,不仅工程面临停工,营地立刻爆发生存危机。绝望的情绪在迅速发酵,骚动的苗头开始出现。有人哭喊要离开,有人咒骂官府无能,更有人将怨气隐隐指向提出各种“主意”、如今却无法变出粮食的朱权。

就在人心即将崩溃的边缘,清晨的江面上,忽然传来一阵沉重而有节奏的“哗啦”声,由远及近。

人们惊疑不定地望向江面。只见薄雾之中,三艘中型漕船正逆流而上,朝着营地渡口缓缓驶来。船吃水颇深,显然满载货物。船头旗号,并非江宁府县,也非工部或羽林卫,而是一面陌生的、绣着某种徽记的青色旗帜。

为首一艘船的船头,立着一名身着锦袍、面容清癯的中年人,目光沉静地扫视着岸边一片狼藉的营地和焦黑的粮囤灰烬。

漕船稳稳靠岸。锦袍中年人踏着跳板走下,对迎上来的萧策从容一礼:“在下苏州府沉记商号管事,沉文柏。奉东主之命,押运米粮五百石,药材十箱,并各类工具铁器若干,特来捐助江宁水患灾民,助力堤防修缮。不料见此惨状,看来我等来得,正是时候。”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岸边。

五百石粮食!还有药材工具!

绝望的人群中,瞬间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夹杂着狂喜的骚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三艘漕船和这位沉管事身上,如同溺水者看到了浮木。

萧策瞳孔微缩,审视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商人。苏州沉记?他略有耳闻,是江南有数的大商号,背景深厚,与朝中某些势力似有牵连。他们为何在此刻,如此精准地出现在这里?是巧合,还是……

朱权站在人群边缘,心中同样掀起了惊涛骇浪。商人的嗅觉最是灵敏,也最是无利不起早。这沉记商号,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营地粮草被焚、陷入绝境时,带着大批物资“雪中送炭”?这绝不仅仅是“行善”那么简单。

他看着那面青色的商号旗帜,又想起芦苇叶上那缕深青色的细纤维,一个模糊而惊人的猜测,浮上心头。

这突如其来的“援助”,是解围的甘霖,还是另一张更为精巧、也更为危险的罗网?

萧策的眼神与沉文柏平静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仿佛有无形的火花溅射。营地的命运,工程的走向,乃至暗处的博弈,都因这三艘漕船的到来,陡然转向了一个更加叵测的方向。

朱权感到,脚下的薄冰,似乎正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碎裂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