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0:56:33

三个月后。

江海市中级人民法院。

那场罕见的暴雪早就化了,春天似乎已经来了,路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但对于陈默来说,他的世界依然停留在这个除夕的冰窖里,从未解冻。

为了这场官司,陈默变卖了市中心那套承载着全家回忆的房子,搬进了一个老旧的安置小区。他花光了所有积蓄,聘请了省内最有名望的刑事律师——宋正义,只为了在法庭上,能堂堂正正地给女儿讨回一个公道。

柳如烟没有来。她的精神状况极其不稳定,医生建议她不要接受任何刺激。

陈默坐在原告席上,整个人瘦脱了相。曾经合身的西装现在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只有那双眼睛,亮得吓人,那是靠着仇恨和最后一丝对法律的信仰在燃烧。

“陈教授,放心。”宋律师拍了拍陈默的手背,神情严肃,“警方的取证很扎实,绑架、故意伤害致死,证据链虽然在赵泰指使这一环有些薄弱,但足以定那几个马仔的罪,赵泰作为受益人,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陈默点了点头,死死盯着被告席的入口。

很快,在那群金牌律师团的簇拥下,赵泰出现了。

他看起来气色比三个月前好了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天“药引”起了作用。他穿着一套剪裁得体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他坐下后,甚至还冲着旁听席上的几个熟人挥了挥手,仿佛不是来接受审判,而是来出席一场无聊的商业剪彩。

“全体起立!”

随着法槌落下,庭审正式开始。

一开始的流程很顺利。公诉方陈述了案情,展示了糖糖的尸检报告、现场照片,以及那几个动手的马仔的供词。

那几张触目惊心的解剖照片投射在大屏幕上时,旁听席上发出一阵阵倒吸凉气的声音。陈默不敢看,每一次看到,他的心就像被凌迟一次。

然而,当轮到被告方辩护时,那个在警局见过的张大伟律师,缓缓站了起来。

他扶了扶金丝眼镜,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令人作呕的职业假笑,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陈默如遭雷击。

“审判长,我方对公诉方指控的‘绑架’罪名,持有严重异议。”

“事实上,这并不是一起绑架案,而是一起……因为沟通不畅而引发的悲剧性交易。”

交易?

陈默猛地转头,死死盯着张大伟。

张大伟不慌不忙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份文件:“这是我方当事人赵泰,与受害者母亲柳如烟女士口头达成的捐赠意向。”

“放屁!”陈默拍案而起,“我妻子根本不认识赵泰!怎么可能把亲生女儿拿去交易?!”

“肃静!”法官敲响了法槌,眼神严厉地警告了陈默,“原告请控制情绪。”

张大伟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审判长,大家都知道,赵公子急需骨髓救命,曾开出天价悬赏。柳如烟女士在得知自己女儿配型成功后,私下联系了中间人,表示愿意为了高额报酬提供骨髓。”

“只不过,柳女士因为精神状态一直不太稳定,加上贪心不足,在交易现场临时反悔,想要坐地起价。双方争执中,我方雇佣的司机和医生一时心急,为了抢救病危的赵公子,采取了一些过激的强制医疗手段……”

“一派胡言!你有证据吗?!”宋律师立刻反驳,“柳如烟女士是受过高等教育的老师,怎么可能为了钱卖女儿?!”

“证人。”张大伟打了个响指,“传证人。”

法庭的大门打开。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畏畏缩缩地走了进来。

看到这个人的瞬间,陈默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是老刘!

商场地下停车场的保安!

案发当天,就是老刘给雷厉提供的监控线索,证实了是一群黑衣人强行掳走了母女俩。陈默一直对他心存感激,甚至在搬家前还特意给他送过水果。

“证人,请陈述你当晚看到的情况。”张大伟引导道。

老刘低着头,不敢看陈默,两只手紧紧绞着衣角,声音发抖:

“那晚……那晚我确实看到了一辆黑车。但是……但是那个女的,也就是那孩子的妈,好像……好像是自愿带着孩子上车的。”

“什么?!”陈默脑子里嗡的一声。

老刘咽了咽口水,像是背书一样,语速飞快:“我看见那个女的和车里的人说了好半天话,好像是在谈价钱……后来声音大了点,像是吵起来了,然后她就被拉上车了。没……没看见打人。”

“老刘!”陈默忍不住嘶吼道,“你看着我的眼睛!那天你明明跟我说,看到她们是被拖上去的!你说地上还有血!你为什么要撒谎?!”

“肃静!原告方再咆哮公堂,将被驱逐!”法官的警告声更加严厉。

老刘浑身一哆嗦,头埋得更低了:“我……我记错了。年纪大了,眼花……反正,反正看着不像是绑架。”

陈默瘫坐在椅子上,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

他看着那个不敢抬头的保安老刘,看着他那双躲闪的眼睛,又看了看被告席上那一脸淡然的张大伟。

他明白了。

什么正义,什么真相。

在赵家的权势和金钱面前,一个保安的“良心”,可能只值几十万,甚至几万块。

这就够了。

只要把“绑架”变成“交易纠纷”,性质就完全变了。

接下来的庭审,对于陈默来说,就像是一场荒诞的默剧。

宋律师据理力争,指出了证词的前后矛盾,指出了尸检报告上的虐待痕迹。

但在张大伟那张巧舌如簧的嘴下,一切都变成了“医疗过失”、“操作不当”、“紧急避险”。

他们甚至请来了所谓的精神科专家,当庭分析柳如烟的病历,暗示她有“潜在的表演型人格”和“金钱妄想症”,将一位刚刚失去女儿的母亲,污蔑成了一个卖女求荣的疯子!

陈默坐在那里,听着他们用最专业的术语,最严谨的逻辑,一刀一刀地凌迟着他和妻子的尊严。

最后,审判长宣读了判决书。

“……被告人赵泰,虽为事件受益人,但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其直接授意实施暴力犯罪,且其患有重疾,不具备实施暴力的客观条件……判决无罪,当庭释放。”

“被告人李某(司机)、王某(黑医生),犯过失致人死亡罪,非法行医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缓刑四年,及有期徒刑五年……”

“驳回原告其他诉讼请求。”

咚。

法槌落下。

那一瞬间,陈默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

三年?五年?还是缓刑?

这就是他女儿一条命的价格?

这就是他倾家荡产换来的“公道”?

而那个真正的恶魔,那个喝着他女儿血的赵泰,竟然——无罪?!

“不!!!!”

陈默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他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冲向审判台。

“我不服!我要上诉!你们这是草菅人命!你们这是在包庇杀人犯!”

“法警!控制住他!”

几个高大的法警一拥而上,将陈默死死按在地上。他的脸贴着冰冷的地板,就像那天在警局一样。

他挣扎着,扭过头,看向被告席。

赵泰已经站了起来,理了理西装的领口。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按在地上的陈默,嘴角勾起了一抹极其轻蔑的弧度。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轻轻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

就像是在回味那碗“药引子”。

然后,他在律师团的簇拥下,在闪光灯的包围中,像一个凯旋的英雄,大步走出了法庭。

“赵泰!你会遭报应的!你一定会遭报应的!!!”

陈默的喉咙喊破了,鲜血顺着嘴角流下来,染红了法庭的地板。

但没有人理会他。

……

半小时后,法院门口。

天空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

陈默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薄薄的判决书,像个游魂一样走了出来。

宋律师在他身后撑着伞,叹了口气:“陈教授,这案子……水太深了。那个保安翻供太致命了。我们还可以上诉,但是……希望渺茫。”

陈默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一群早就守候在门口的记者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涌了上来。

长枪短炮瞬间怼到了陈默的脸上。

“陈先生!听说你妻子患有精神病,是真的吗?”

“庭审说你们是为了钱才把女儿送去抽骨髓的,是因为嫌钱少才闹上法庭的吗?”

“有人爆料说你是为了讹诈赵氏集团才故意把事情闹大,请问你有什么回应?”

闪光灯疯狂闪烁,刺得陈默睁不开眼。

这些记者的问题,每一个字都像是沾了盐水的鞭子,狠狠抽在他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他们不关心真相。

他们只关心流量,只关心赵家给的“通稿”。

在他们口中,受害者变成了贪婪的疯子,而施暴者变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陈默看着这群面目狰狞的记者,看着远处那辆绝尘而去的劳斯莱斯,看着这漫天的风雨。

他突然不愤怒了。

那种想要嘶吼、想要拼命的冲动,在这一刻,诡异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

那是绝对零度下的冰冷。

他推开了宋律师的伞,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的身体。

他抬起头,看向那灰暗得令人窒息的天空。

“宋律师。”

陈默的声音很轻,被雨声打碎,听得不真切。

“不用上诉了。”

宋律师一愣:“陈教授,你……你放弃了?”

陈默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做实验而变得修长、敏感的手。

这双手,曾救过无数人,曾试图解开生命的密码,曾相信科学和法律能给世界带来光明。

但现在,这双手空空如也。

“法律是给人制定的规则。”

陈默喃喃自语,嘴角缓缓勾起,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既然他们不是人……”

“那就用对待畜生的方式来解决吧。”

他转过身,背对着法院庄严的国徽,一步一步走进了雨幕深处。

那原本挺拔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着,像极了一只在黑暗中磨牙吮血的孤狼。

在他身后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滋生、蔓延。

既然这世道黑白不分。

那我就把这世界,染成血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