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欣妍是被窗外高亢嘹亮的军号声唤醒的。那声音极具穿透力,划破了清晨的寂静,也让她瞬间从睡梦中清醒。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投下几块斑驳的光斑。房间里的霉味似乎被冲淡了些,但依旧存在。她坐起身,感觉身体虽然还有些疲惫,但精神却比昨天好了不少,胸口那股微弱的暖流感已经消失,但四肢似乎松快了些许。
是灵液的效果,还是单纯休息后的恢复?暂时无法判断。
她快速起床,用冷水洗漱完毕,换上那件半新的碎花衬衣和黑裤子,对着模糊的窗玻璃整理了一下头发。镜子是没有的,招待所显然不提供这种“小资产阶级”的奢侈品。
下楼来到食堂。早餐很简单,玉米碴子粥,二合面馒头,咸菜丝。凭住宿条领取。食堂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大多是出公差的军人或干部,也有零星几个像她这样穿着便装的。人们安静地吃着饭,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没人对她这个陌生面孔投以过多关注——或许在这样的招待所里,陌生面孔本就是常态。
陈欣妍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默默吃完早餐。食物依旧粗糙,但热乎乎的粥下肚,驱散了清晨的寒意。她吃得很慢,耳朵却竖起来,捕捉着周围的谈话碎片。
“……三团的装备月底前必须到位……”
“……政委强调,思想工作不能松懈……”
“……听说机械厂那边又出事故了……”
大多是与部队和地方工作相关的只言片语,对她没什么直接帮助。
吃完饭,她没有立刻回房间。按照张干事的交代,她不能乱跑,但也没说必须整天关在房间里。她走出招待所小楼,在院子里慢慢踱步。
院子不大,铺着水泥方砖,打扫得很干净。角落里有个小小的花坛,里面种着几丛耐寒的植物,叶子已经枯黄。清晨的空气清冷而干燥,带着北方特有的凛冽。远处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和口号声,应该是附近的部队在出早操。
她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北方的天空显得格外高远,蓝得透彻,几缕白云像被扯碎的棉絮。阳光明亮,但没什么温度。
下一步该怎么办?被动地等通知吗?
不。陈欣妍不喜欢完全被动的状态。既然已经来了,总要做点什么,至少先了解一下周志刚的基本情况,做到心中有数。
她记得昨天张干事提到了“政治部”。周志刚是军官,他的信息,政治部应该最清楚。但她一个外来投亲的孤女,直接去政治部打听,显然不合适,也未必能见到管事的人。
或许……可以从招待所的管理员入手?
陈欣妍回到楼里,走到一楼的值班室。李管理员依旧坐在里面,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登记簿,手里拿着钢笔在写着什么。
“李管理员,您好。”陈欣妍敲了敲敞开的门。
李管理员抬起头,推了推眼镜,脸上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表情:“有事?”
“我想请问一下,如果我想打听一位在咱们军区工作的同志,该怎么联系?”陈欣妍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礼貌而自然,带着一点初来乍到的茫然和期盼,“家里长辈让我来找他,可我除了名字和大概在部队,其他都不清楚。”
李管理员放下笔,打量着她:“叫什么名字?哪个单位的?”
“叫周志刚。具体哪个单位……我不太清楚。”陈欣妍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只听长辈说,他父亲叫周建国,也在咱们军区工作。”
听到“周建国”三个字,李管理员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她重新拿起笔,在登记簿的空白边缘无意识地划了两下,语气依旧平淡:“周建国同志我知道,后勤部的领导。至于他儿子周志刚……”她顿了顿,“好像是在下面哪个团里,具体我不清楚。领导家的事,我们不好打听。”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承认知道周家,又表明自己不了解细节,更撇清了打听的嫌疑。
陈欣妍心里有了数。李管理员肯定知道更多,但出于某种原因(或许是张干事或老赵交代过),不愿意多说。
“谢谢您。”陈欣妍没有纠缠,道谢后离开了值班室。
直接打听行不通。那么,间接的方法呢?
她回到房间,从背包里拿出那张娃娃亲字据,又看了看那份介绍信。介绍信上只写了“前往北方军区投亲”,没有具体人名和单位。字据上也只有周建国和陈大山的名字和大致时间。
或许……可以试着找找周建国?作为父亲,他总该知道儿子的情况和住址。而且,从李管理员的反应看,周建国的职务不低,找到他或许更容易些。
但怎么找?直接去后勤部?她连后勤部大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就算知道,没有预约和正当理由,恐怕连门卫那一关都过不去。
陈欣妍在狭窄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看来,只能继续等待,或者……另辟蹊径。
她想起了昨天送她来的张干事。他是政治部的,而且显然是负责“安置”她的人。或许可以从他那里得到一些信息,哪怕只是暗示。
但张干事态度冷淡,公事公办,想从他嘴里套话,难度不小。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这种反复思量却又无计可施的状态中过去了。中午去食堂吃饭,依旧是沉默而快速地解决。
下午,她待在房间里,拿出那根秃头铅笔和几张从招待所登记处要来的废表格背面,开始整理思路,也将原主记忆中关于父亲、关于周家的零星信息记录下来。既是梳理,也是强迫自己静心。
窗外的阳光逐渐西斜,将房间里的阴影拉长。
临近傍晚,房门被敲响了。
陈欣妍心中一紧,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的不是张干事,也不是老赵,而是一个二十出头、梳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棉袄、脸蛋红扑扑的年轻姑娘。她手里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搪瓷缸子,脸上带着热情的笑容。
“你是新来的陈欣妍同志吧?我叫王小梅,是招待所的服务员。”姑娘声音清脆,“李管理员说你这几天都在这儿住,让我给你送点热水。这北方的天儿,干冷干冷的,多喝热水。”
说着,她把搪瓷缸子递了过来。
陈欣妍有些意外,接过缸子,入手温热:“谢谢王同志,太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王小梅摆摆手,眼神里带着好奇,打量着陈欣妍,“你是南方来的吧?口音听着像。来找亲戚?”
来了。陈欣妍心中了然,这恐怕不完全是巧合。李管理员自己不愿意多说,却派了个年轻活泼、看起来没什么心机的服务员来“送温暖”,顺便探探口风?
“嗯,来找人。”陈欣妍顺着她的话说,脸上适当地露出一点愁容和期盼,“家里让我来找周志刚同志,可我来了才知道,部队这么大,也不知道上哪儿找去。”
“周志刚?”王小梅眨了眨眼,似乎在回忆,“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哦!是不是周建国周副部长的儿子?”
“对,就是他父亲。”陈欣妍点头,心中微动,看来周建国在军区确实有名,连招待所的服务员都知道。
“哎呀,那可不好找。”王小梅皱了皱鼻子,“周副部长家倒是知道在哪片家属院,但他儿子好像常年在外驻训,不常回来。而且……”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才凑近一点说,“我听说,周志刚好像已经结婚了?媳妇都快生二胎了。你是不是找错人了?”
这个消息从王小梅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分享八卦”的隐秘感,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陈欣妍早已有所预料的心湖,还是激起了些许涟漪。
看来,周志刚已婚的消息,在军区内部并非绝密,至少在一些消息灵通的基层人员中有所流传。
“是吗?”陈欣妍适时地露出惊讶和失落的表情,“我……我也不太清楚。是家里老人很多年前定下的事,让我来问问看……”她低下头,声音也低了下去。
这副模样,看起来就像一个被蒙在鼓里、满怀希望而来却遭遇打击的可怜姑娘。
王小梅果然露出了同情的神色,拍了拍陈欣妍的肩膀:“妹子,你也别太难过。这年头,这种事……唉。要不,你去找周副部长问问?他人挺好的,说不定能给你安排安排。”
“周副部长……他会见我吗?”陈欣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希冀和不安。
“这我就不知道了。”王小梅挠了挠头,“领导们都忙。不过你可以试试去后勤部办公楼那边问问,或者去他家属院门口等等看?周副部长每天下班都回家的。”
这看似无心的话,却给了陈欣妍一个模糊的方向。
“谢谢你,王同志。”陈欣妍真诚地道谢,将空了的搪瓷缸子还给她。
“客气啥。”王小梅接过缸子,又叮嘱道,“外面冷,多穿点。有啥需要帮忙的,跟我说一声。”说完,便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转身走了。
房门关上,陈欣妍脸上的失落和不安慢慢褪去,恢复了平静。
王小梅的出现和话语,证实了她的猜测:周志刚已婚的消息是真的,周建国在军区地位不低,且对自己的到来可能已经知情(否则李管理员不会特意派王小梅来)。王小梅透露的信息有限,但至少指出了两条可能的路径:去后勤部办公楼,或者去周建国家属院外等待。
但这两条路都有风险。贸然去找周建国,对方态度不明,可能适得其反。在家属院外徘徊,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和猜测。
或许,再等等看?张干事说过“等通知”,也许部队方面已经有了安排?
夜幕再次降临。陈欣妍去食堂吃了晚饭,依旧是沉默而快速地吃完。回到房间,她没有开灯,就着窗外远处路灯和厂区灯光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坐在床边。
寻找周志刚的过程,比她预想的还要曲折。不仅仅是地理上的寻找,更是身份和处境上的尴尬与不确定。
她就像一个突然闯入别人棋盘的不明棋子,棋手们(部队、周家、甚至暗处的势力)都在观望、掂量,决定她的去留和用途。
被动等待,还是主动出击?
主动出击,又该如何把握分寸,避免弄巧成拙?
黑暗中,陈欣妍的眼睛微微眯起。
也许,她需要一点“意外”,来打破这种僵持的、充满试探的局面。
而这个“意外”,或许可以从明天,她离开招待所,去“熟悉一下周围环境”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