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站在顶层一号会议室门前,林晚晚的心情与上一次截然不同。
少了些未知的惶恐,多了些审慎的戒备。她手里拿着一个轻薄的文件袋,里面只装了三样东西:一份打印好的制度优化建议报告终稿,一支笔,一个笔记本。
李明远那沓厚厚的“甩锅草案”和原始文件,被她锁在了工位的抽屉里。直觉告诉她,顾衍此刻想看的,不是那些。
她敲了门。
“进。”
推门进去,顾衍依旧坐在主位。但这次,会议室里没有其他人。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正在下沉,将天空染成一片暖橙与暗紫交织的瑰丽颜色,也给顾衍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却疏离的光晕。
他面前摊开着几份文件,手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黑咖啡。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目光扫过来。
“坐。”依旧是简短的指令。
林晚晚在他对面坐下,将文件袋放在桌上。
顾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文件上,似乎那才是他关注的重点。沉默在宽敞的空间里蔓延,只有中央空调送出气流的微弱声响。
林晚晚耐心等待着,没有试图开口打破沉默。她注意到,顾衍在看的那份文件,页眉处似乎有“监察审计”的水印字样。
大约过了一分钟,顾衍才放下咖啡杯,合上文件,身体向后靠进椅背,双手随意地搭在扶手上,目光终于正式落在林晚晚脸上。
“报告我看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数据翔实,问题抓得准,建议……还算克制。”
“谢谢顾总。”林晚晚微微颔首。她知道,“还算克制”在顾衍这里可能已经算是褒奖。
“不过,”顾衍话锋一转,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你把加班费拖欠、激励虚设、审批流于形式这些脓疮都挑开了,却只给了几贴温和的膏药。是觉得问题不够严重,还是……不敢下猛药?”
他的问题很尖锐,直指核心。
林晚晚迎上他的目光,【真实之眼】没有触发明显警告,但能感觉到对方正在施压试探。她斟酌着措辞:“顾总,我认为问题的严重性毋庸置疑。但解决问题的步骤,需要考量现实阻力、操作成本和团队接受度。我提出的几个方向,比如将加班审批与工时系统强制关联并自动触发薪酬核算、将部分弹性激励转为可即时兑现的小额项目奖金、建立匿名的问题直报通道等,都是可以在现有框架下尝试推动,且一旦见效能快速形成示范效应的‘小切口’。‘猛药’固然见效快,但如果引发剧烈排异反应,可能导致整个‘治疗’进程夭折。”
顾衍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兴味。
“小切口……”他重复了一遍,忽然问,“如果告诉你,我手里有足够的‘手术刀’,也有承担‘排异反应’的准备。你敢不敢,把切口划得再深一点,把脓根彻底剜出来?”
林晚晚心头猛地一跳。
这是什么意思?顾衍是在问她敢不敢彻底得罪以李明远为代表的那一批中层?还是在测试她的胆量和决心?
她谨慎地回答:“顾总,这取决于‘手术’的目标是什么,以及……划开之后,是否有能力进行有效的‘清创’和‘缝合’。如果只是划开,却任由伤口恶化,或者没有后续的愈合方案,那可能比不划开更糟。”
顾衍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你比我想的要谨慎。”
“事关公司运营和许多同事的切身利益,谨慎是必要的。”林晚晚坦然道。
顾衍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拿起她那份报告,翻到某一页,指尖点了点:“关于匿名直报通道,你建议初期由总裁办直辖,定期整理汇报,并选择性公开部分不涉及敏感信息的‘已解决问题案例’。这个‘选择性公开’,标准由谁定?如何保证不被利用来打击异己,或者……被利用来掩盖真正的问题?”
这个问题非常关键,也极其敏感。直报通道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是监督利器,用不好就会沦为权斗工具。
林晚晚知道,这是顾衍在考校她对权力制衡和制度设计的理解深度。她思考片刻,答道:“标准需要成文,且公开。可以设定几类必公开项,例如:查证属实且已解决的基层流程梗阻问题、涉及多个部门的协作推诿案例、以及不涉及商业机密和个人的普遍性管理疏漏。同时,设立由不同部门代表(非管理层)组成的临时评议小组,对存在争议的‘是否公开’案例进行合议。最重要的,是公开渠道本身对所有人开放查阅,接受二次监督。”
她顿了顿,补充道:“任何制度都无法完美杜绝滥用,但透明的规则、制衡的设计和持续的监督,可以将滥用的成本和风险提到最高。关键在于,决策者是否真的愿意让这面镜子照到自己。”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很轻,但分量很重。
顾衍沉默地看着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仿佛在评估她话语里的每一个字。会议室里再次安静下来,夕阳的光线又偏移了一些,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良久,顾衍将报告放到一边,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上,双手交叉,目光变得更为专注,也更为锐利。
“林晚晚,”他叫她的名字,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李明远半小时前,给我发了一封邮件。抄送了人力资源总监和项目部几位副总监。”
林晚晚的心微微提起。来了。
“邮件里,”顾衍缓缓说道,“他高度赞扬了你在‘星火项目’风险管控中的‘警觉性’和‘付出’,但同时也委婉地提出,你近期可能因为工作压力过大,在跨部门沟通和向上汇报时,表现出‘一定的对抗性’和‘过度坚持己见’,甚至‘对上级的合理工作安排存在抵触情绪’。他认为这不利于团队协作和你的长期职业发展,建议考虑对你进行‘岗位适应性调整’或‘必要的心理疏导与沟通技巧培训’。”
顾衍复述着邮件内容,语气没有波澜,却让林晚晚感到一阵寒意。李明远这一手很毒辣。先“肯定”你的“功绩”,再把你的行为定性为“压力下的问题”,最后提出看似为你着想的“调整”建议。一旦这个定调被接受,她之前所有的坚持和直言,都会被扭曲成个人情绪问题或能力缺陷。
“你怎么看?”顾衍问,目光锁定她。
林晚晚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收紧。她知道,此刻的回答至关重要。辩解?控诉?还是……
【真实之眼】被动触发,她隐约感觉到顾衍此刻的情绪并非全然相信李明远,更像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没有愤怒,也没有委屈,只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语气回答:“顾总,李总监邮件中提到的情况,与我个人的认知存在出入。关于‘星火项目’,我今天下午四点二十分,在李总监办公室,刚刚接受了一项新的工作安排。”
她顿了顿,清晰地复述:“李总监要求我,在下班前,整理并提供所有能支撑一份名为《关于“星火项目”阶段性复盘与客户关系修复的报告(草案)》论点的原始文件摘要。该草案的核心结论,是将项目已暴露的材料风险和需求风险,主要归因于‘客户需求不清’和‘执行人员预警不足’。”
顾衍的眉梢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林晚晚继续道:“我向李总监说明了该结论与已知事实及已提交证据的矛盾,并依据公司《重大事项报告与决策流程指引》,提出了合规的文件整理与报备方案。李总监对此未予置评。我目前正在执行文件整理工作,并已起草了向监察审计部报备的邮件草稿。”
她没有说李明远是在“甩锅”或“逼迫”,只是客观描述了时间、地点、人物、具体指令、自己的回应以及当前状态。每一个细节都可供核实。
说完,她静静等待。
顾衍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的杯沿。
“草案呢?”他忽然问。
“在我的工位抽屉里。”林晚晚回答,“如果您需要,我可以现在去取。”
“不用。”顾衍摆摆手。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抬眼,看向林晚晚,“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需要一个人,去一个‘脓疮’更明显、人际关系更复杂、阻力也更大的部门,作为‘小切口’的试点,推行你报告里的一部分想法,同时……可能还要应对比李明远更直接、更激烈的反弹。你敢去吗?”
问题来得突然,且意义重大。
这不再是纸上谈兵的建议,而是实打实的战场委任。是机遇,也是巨大的风险。成功了,或许能打开局面;失败了,可能比现在更糟糕,甚至成为弃子。
林晚晚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撞击着。她看着顾衍,试图从他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找到更多信息,但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能知道是哪个部门吗?”她问。
“市场部,下属的渠道推广组。”顾衍直言不讳,“那个组的经理上个月离职,目前由副经理暂代。团队士气低迷,内部山头林立,费用黑洞和数据造假传闻不断,是几个老大难部门之一。最近三个月,他们已经搞砸了两个重要的区域推广活动。”
市场部,渠道推广组。林晚晚有所耳闻,那是公司有名的“深水区”。关系盘根错节,业务看似简单实则猫腻极多,而且直接涉及真金白银的预算和费用。
去那里做“试点”?简直像是孤身闯入狼群。
“我去的话,”林晚晚冷静地问,“权限是什么?支持是什么?目标又是什么?”
顾衍似乎对她的问题很满意,回答道:“名义上,是项目部借调支援,协助梳理流程。你会有一个‘特别项目协调员’的临时头衔,直接向我汇报。权限……你可以查阅组内所有历史项目资料、费用明细和考核数据,可以要求任何人配合访谈,可以暂停你认为存在明显问题的流程或支出。支持……除了我,暂时没有明确的其他支持。至于目标,”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三个月内,我要看到清晰的团队问题诊断报告、可行的整改方案、以及至少一个关键流程被规范并看到初步效果。同时,我要知道,那些传闻中的‘黑洞’和‘造假’,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具体是怎么操作的。”
条件苛刻,支持有限,目标艰巨,敌情不明。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一个明显吃力不讨好的火坑。
但林晚晚却从顾衍的话里,听出了一些别的东西。直接向他汇报,意味着跳开了所有中间层级,获得了最高级别的信息通道(也可能是火力吸引)。权限虽模糊,但“暂停流程”这一条,如果运用得当,会是极强的武器。而目标……不仅是整改,更是要挖出脓根。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赌局,赌注是她的职业生涯,甚至可能更多。
但她有选择吗?留在项目部,面对李明远越来越露骨的打压和苏雨柔之流的暗箭?还是接受这个挑战,去一个更混乱但也可能更少固有束缚的战场,为自己搏一个未来?
【系统任务触发:接受挑战。深入‘问题部门’,在期限内完成探查与初步整改。任务奖励:大量爽点,‘逻辑强化’技能升级机会。失败惩罚:未知(视任务失败原因及后果而定)。】系统的提示音适时响起,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怂恿。
林晚晚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冷静的决断。
“顾总,”她开口,声音清晰而稳定,“我需要一天时间交接项目部的工作,并详细了解渠道推广组的基本情况。下周一,我可以到位。”
她没有问“能不能做好”,也没有讨价还价。直接给出了时间表。
顾衍看着她,这一次,他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终于明显了一些,虽然依旧算不上笑容。
“好。”他站起身,表示谈话结束,“具体安排,人事部和市场部总监会通知你。那份草案和你的报备邮件,暂时按你的方案处理。其他事,周一再说。”
林晚晚也站起身:“是,顾总。”
她拿起自己的文件袋,转身走向门口。
手碰到门把时,身后传来顾衍平静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耳中:
“记住,林晚晚。我要的是手术刀,不是搅屎棍。更不是……很快就被折断的刀。”
林晚晚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我明白,顾总。”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灯光已经亮起,照亮她前行的路,也照亮前方深不可测的黑暗。
她知道,从答应那一刻起,她就已经踏进了一个全新的、更凶险的棋局。
而执棋者,正站在她刚刚离开的那个房间里,俯瞰着整个战场。
她握紧了手中的文件袋,稳步走向电梯。
眼神里,恐惧渐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
手术刀吗?
那就让她看看,这个脓疮,到底有多深。
第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