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5:44:34

第七章 巧匠惊霸王·祸福倚

彭城陷落后的第五日,楚军大营里弥漫着两种气味——西城庆功宴残存的酒肉腥膻,与东城焚尸堆经久不散的焦臭。两种气息在秋风中纠缠,渗入工匠营的每道缝隙。

林凡蹲在辆烧毁的秦军冲车前,指腹扫过车身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痕。这车曾撞开彭城门洞,却被滚油燎成焦炭,铁制撞角也扭成废铁。

“没法修了。”王匠头在旁闷声道,“木头炭化,一碰就散。拆了吧,还能当柴。”

“等等。”林凡绕车踱了两圈,“匠头,传统冲车的死穴在哪?”

“死穴?”王匠头啐了口唾沫,“笨重!一辆要三十人推,慢得像龟,转向更难。攻城时就是个活靶子,火箭、滚油、礌石全往它招呼。”他踢了踢烧毁的车厢,“你看,火一烧就废。”

林凡点头。这正是他数日未眠、反复推演的关键——冲车为求坚固而铸死,可也正因笨重,才成了守军最易猎杀的靶。

“如果,”他缓缓开口,用炭条在地上勾勒,“我们能造一种可折叠的冲车呢?”

“折叠?”围观的工匠们顿时聚拢。

林凡边画边讲:“车身分三段,以精铁活页相连。行军时折叠,四牛十马拉着便跑;抵达城下,解开锁扣,三段展开成一体,便是标准冲车。”

草图上结构分明:前段包铁撞角,中段载人平台与顶篷,后段配重推杆。活页双层夹心,内置硬木缓冲层,受力时能将冲击分散至整个铰面,而非单点转轴。

“锁止更关键。”他添上一道齿轮卡榫,“展开后,以内藏门闩式卡榫锁住三段接缝。外力越大,锁得越死——就像门闩,自外侧推,纹丝不动。”

老铁匠盯着草图,眯眼道:“想法是好,可咱们营里,谁铸过这等精细的活页?齿轮卡榫更要锉得分毫不差,差一丝就卡不住。”

“我来掌尺。”林凡早有成算,“铸铁活页用砂模,尺寸统一。齿轮卡榫用我刻的样板刀锉削,保准一致。”他环视众人,“先造一辆缩比样车,试过再报校尉。”

三日三夜,工匠营灯火不熄。

林凡制出一套简易量具:木角规、骨卡尺、划线盘。又将齿轮卡榫的轮廓刻在硬木上,做出锉削样板。工匠们照版下刀,锉出的铁件果然分毫不差。

活页铸造却屡屡受挫。头两批铁件总有砂眼,强度不足。林凡反复调试砂模配方,添煤粉、调黏土,又在浇铸道上新开排气孔。第三批铁件出炉时,表面光滑如镜,敲击声脆如磬石。

最难的是组装。三段车身展开后须严丝合缝,半分晃动都可能导致攻城时崩解。林凡设计出“楔形式榫卯”——接缝处外宽内窄,用重锤敲入,越敲越紧,靠自重锁死。

第四日黄昏,样车落成。

车长不过一丈五,却精巧如蛰伏的猛兽。车身涂暗红漆,活页与齿轮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折叠时,四头牛便能轻拽;展开后,全长两丈五尺,撞角包着半寸锻铁。

“试!”王匠头吼道。

二十名工匠齐力推动,冲车在营中空地加速,轰然撞向一道临时夯土墙。

尘土飞扬,土墙崩裂,冲车只微微一震,铰链处纹丝不动。

“成了!”工匠们齐声欢呼。

林凡却没笑。他俯身检查齿轮销钉,发现其中一枚微有弯曲——尽管肉眼几不可辨。

“还不够。”他摇头,“彭城城门比这土墙硬十倍。销钉须用百炼钢,淬火工艺也要改。”

“百炼钢?”王匠头皱眉,“营里没那么多精料。”

“先报上去。”林凡拍去手上尘土,“让校尉定夺。”

他没想到,消息传得比风还快。

次日清晨,营外马蹄声如闷雷滚过。

“项将军驾到!全体出迎!”传令兵嘶吼着跑过。

工匠营炸开了锅。项羽亲临?自建营以来头一遭!

林凡随众人奔至空地,那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项羽跨坐乌骓,黑金甲胄外罩猩红披风。他比传闻中更魁伟,端坐如铁塔,浑身散发着一种原始凶悍的威压——非王侯之威,而是猛兽之气。

身后是范增、项庄、龙且等将,再后二十名亲卫骑兵,个个目若鹰隼,手不离刀柄。

吴校尉小跑上前,单膝砸地:“末将恭迎上将军!”

“起。”项羽声如闷雷,“听说你们搞出了新玩意儿?”

“是,是折叠冲车,便于行军,攻城时……”

“折叠?”项羽眉锋一挑,“领我看。”

王匠头忙命人将样车推来。在项羽面前,那辆精巧样车顿似孩童玩具。

项羽下马,戴铁护手的大手抚过撞角铁皮,又俯身查看活页结构。他手指一拨,齿轮咔哒轻响。

“展开。”他命令。

工匠们手忙脚乱地解锁、拉绳。三段车身在铰链驱动下徐徐舒展,几声脆响后,卡榫入位。

全程不过二十息。

项羽眼中掠过一丝亮色。他绕车踱步,忽问:“能破多厚的城门?”

林凡刚要开口,王匠头已抢答:“回上将军,此为缩比样车。若造全尺寸,彭城那种包铁木关,一击可破。”

“谁做的?”项羽看向王匠头。

王匠头一滞,终是指向林凡:“是……是匠伍长林凡主设,众匠协力而成。”

项羽的目光转来,如有实质的重量,压得林凡呼吸一窒。

“你叫林凡?”他走近两步,“年岁几何?”

“二十一。”

“何方人氏?”

“淮阴。”林凡吐出陈胜为他编造的出身。

“淮阴……”项羽沉吟,“韩信也是淮阴人。你们相识?”

林凡心脏骤紧:“素不相识。”

项羽盯着他,数息后忽然笑了,声如洪钟:“你比那厮强。韩信只会耍嘴,你是真动手。”

他拍车身,嘭嘭作响:“这玩意儿,能省多少人力?”

“回上将军,”林凡稳住心神,“旧式冲车需三十人推,行军再拖二十。折叠冲车行军时四牛十马可拽,攻城二十人足矣。且行军速增三成,转向灵便,易避礌石火箭。”

“好!”项羽大手一挥,“造!二十辆!要什么给什么!一月为期,我要见到成品!”

“诺!”吴校尉与王匠头轰然应道。

项羽翻身上马,乌骓嘶鸣,他却又勒缰回头,盯着林凡:“你,随我来。”

林凡随项羽一行的马蹄,踏入彭城原郡守府——如今已是上将军行辕。

府内庆功宴正散,残羹冷炙,酒气熏天,混着脂粉的甜腻。几名醉将被人搀扶而过,呕吐声此起彼伏。

项羽入正厅,在主位轰然落座。范增坐其左手,龙且、项庄等分列。林凡被安排在末席,与众将隔着数丈距离。

“林凡,”项羽举樽,酒浆晃荡,“你那冲车,不错。说说,还有何奇思?”

这是机会。林凡深知,若能显露出足够价值,便能在楚营扎下根。

可也是险局。言多有失,尤其在项羽这等喜怒无常的霸主面前。

“回上将军,”他谨慎开口,“攻城器械,尚可改云梯抓钩,使登城更牢;改良投石机瞄具,增其准头;亦可造移动箭塔,推至城下,居高压制。”

他每说一句,便用酒水在案上勾画简图。众将围拢,惊叹声此起彼伏。

“好小子!”龙且拍案,“项将军,这是宝!得重用!”

范增却全程静默,老眼如隼,似要将林凡从皮到骨看个通透。

项羽越听越喜,最后放声大笑,震得梁上尘埃簌落:“妙!自今日起,你升‘匠作司马’,掌全军器械改良!月奉五百,配亲兵两名!”

匠作司马!这可是中级军吏,一步登天!

林凡伏地谢恩,心中却无半点喜意,唯有警惕——爬得越高,摔得越重。

果然,范增开口了,声音慢条斯理,却字字如针:“林司马,这些巧思,从何处习得?”

来了。林凡早有腹案:“回亚父,幼时乡里有个老船匠,传了些手艺。后来杂书看得多,《考工》残卷、《墨子》城守篇,还有些坊间流传的机关图谱。”

“哦?都什么图谱?”范增追问,语气平淡,目光却如刀。

“多是些……不成体系的匠人口诀,名字早忘了。”林凡把头埋得更低。

范增点点头,不再追问,可眼中的疑云未散半分。

此时,传令兵疾步入厅,单膝砸地溅起酒渍:“上将军,彭城降卒与青壮已按令集于西城广场。”

项羽脸上的笑意瞬间冰封。他放下酒樽,声音冷得像淬火的铁:“多少人?”

“降卒八千,青壮男子三万,妇孺老幼……约五万。”

厅内死寂。

林凡的心直坠深渊。他熟读史书——项羽破城,常行杀伐。彭城战后,坑降数万。可亲耳听闻,仍觉五脏六腑都在翻搅。

“上将军,”一年轻小将起身,声色发颤,“彭城百姓多是楚人,只是被秦贼胁迫守城。如今既降,可否……”

“楚人?”项羽冷笑,如闻笑话,“助秦狗守城的楚人,也算楚人?传令:降卒尽坑,青壮充作苦役,妇孺……按老规矩办。”

老规矩。

这三个字让数员老将都白了脸。那意味着男子杀,女子充营妓,孩童为奴。

林凡袖中的手攥得骨节作响。他想起入城时见到的惨状,想起那老厨子偷抹泪水的模样。

不能沉默。

深知开口的后果,可他必须开口。

“上将军,”他离席跪于厅心,膝下酒水浸透了衣襟,“末将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

所有目光刺来。范增的眼眯成一线。

项羽盯着他,如猛虎俯视:“说。”

“彭城乃泗水重镇,户口数万。若行杀伐,恐失民心。”林凡声音发涩,字字如吞刀,“今上将军正要西入关中,与沛公争天下。民心向背,干系成败。不如赦免百姓,只诛首恶,如此既得彭城人心,亦可彰上将军之仁德……”

话音落地,落针可闻。

数将低头,不敢看项羽脸色。范增轻摇羽扇,像在惋惜什么。

项羽缓缓起身,走到他面前。他的影子如山压下。

“仁德?”他声轻如絮,却字字如冰锥,“林凡,你是个匠人,造好你的器械便是。天下大事,民心向背,是你该妄议的么?”

“末将不敢。”林凡伏地,“只是……”

“只是什么?”项羽暴怒,一脚踹翻面前案几,木屑飞溅,“你活了几个年头?见过几场血?知道什么是天下?知道我项羽如何走到今日的?!”

他一把揪住林凡衣领,提至半空:“是靠仁德?是靠收买人心?不!是靠这杆戟!是靠敌人闻我之名便胆裂!是靠杀!杀光所有挡路的猪狗!”

林凡被勒得窒息,却仍没挪开目光。

“上将军,”他嘶哑道,“杀能得城,不能得天下……”

“放肆!”项羽将他狠狠贯摔于地。

林凡眼前一黑,未及喘息,铁靴已踹至肋下。骨裂声脆响,剧痛如洪流,他蜷成一团,血涌上喉头。

“拖出去!”项羽咆哮,声震屋瓦,“杖责二十!让他长长记性!”

两名亲卫虎狼般扑入,架起林凡便往外拖。

经过范增身侧时,林凡瞥见那老者的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

杖责在行辕前的广场公开施刑。

林凡被剥去上衣,按在条凳上。行刑的是项羽亲卫队长,一个面如重枣的疤脸壮汉。他手中的不是军棍,而是裹铁皮的刑杖,一杖下去,皮开骨裂。

“林司马,”疤脸压低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上将军在气头,我得下重手。咬着棍,别吭声。吭一声,加十杖。”

林凡咬住杉木棍,齿关渗出血丝。

第一杖落下。

那不是疼痛,是铁水浇在脊椎上的灼烫。林凡眼前一黑,险些昏厥。他死死咬紧木棍,牙龈迸裂,满口腔的咸腥。

第二杖、第三杖……

每杖都精准地砸在臀腿交接处,肉厚不致命,却能将人痛得魂飞魄散。他感到皮肉翻卷,血顺着腿根流淌,滴在青石板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围观者愈众。有甲士,有役夫,也有被驱赶来的彭城百姓。神色各异——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面露不忍,更多是麻木。

林凡在剧痛中默数:七、八、九……

意识开始涣散。耳边混沌:疤脸的喘息、刑杖的呼啸、人群的窃窃、还有……自己的心跳,渐缓渐沉。

十五、十六……

不能昏。昏过去,可能就醒不来了。

他想起陈胜的话:“这世道……有本事的,才能活……”

他还有本事没露,不能死在这儿。

十八、十九……

最后一杖落下,林凡已感觉不到疼。周身如浸冰河,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他被亲卫拖下凳,像破麻袋般扔在墙角。

“没死就自己爬回去。”疤脸说完,率众离开。

人群四散。夕阳如血,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瘦得像鬼。

他试图撑起,下半身却完全不听使唤。血仍在流,在身下积成洼。他知道再不止血,会死在这儿。

可他动不了。

意识如水漏。视线模糊,耳中蜂鸣。

就这么死了?悄无声息,像陈胜一样?

“林公子?”

一个轻得像幻觉的声音。

林凡勉强抬头。模糊的视野里,一个素衣身影蹲下身,将一块洁净的布按在他伤口上。

是萧月。

“别说话。”她动作迅捷而熟稔,拆开他腰间血透的粗布,重新包扎,“我带你走。”

“不……不行……”他气若游丝,“被人看见……你也……”

“我叔父是铁官,他们不敢动我。”萧月将他的手臂架在肩上,用力撑起,“忍着点。”

她架着他,一步步挪离广场。林凡几乎整个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萧月却走得极稳。她的身体比看起来有力,脚步坚定而无声。

穿小巷,避主街,天已黑透,唯余几处零星火把。

终于,她推开一扇斑驳木门,扶他进了一间僻静小院。

“这是我叔父在彭城的旧宅,平日空着。”她点燃油灯,剪开林凡身上血衣,检查伤口。

杖痕比想象中更狰狞:皮肉翻卷,深可见骨。萧月用烧红的铜刀刮去坏死腐肉,以烈酒冲洗,撒上药粉。整个过程她一言不发,手稳得像在雕琢玉石。

林凡疼得浑身痉挛,却未哼一声。

包扎妥当,萧月才长出一口气,拭去额角细汗,看着榻上血人:“你疯了?敢在上将军面前说那些话?”

“我只是……”林凡喉咙如刀割,“不想看见更多人死。”

“你以为你是谁?”萧月声音发颤,不知是气还是惧,“救世主?你知道项羽是什么人吗?他杀过的人,比你见过的人还多!你一个工匠,能改变什么?”

林凡沉默。她说得对。他太天真,也太狂了。

“对不住……”萧月忽然软了语气,“我不该这么讲。你……你很勇。只是这世道,勇者往往死得最快。”

她从怀中摸出一只小陶瓶,倒出一粒指头大的药丸:“叔父配的伤药,能止痛、防溃、生肌。吃了。”

林凡吞下,一股温热自腹中散开,剧痛果真减了几分。

“为何救我?”他问。

萧月看着他,眼神复杂:“因你与那些人不一样。那些将军、谋士,眼里只有功名和杀戮。你……你眼里还有别的。”

“什么?”

“人。”她轻声道,“你把那些百姓,当人看。”

她起身走向门口:“在此养伤,三日别下床。吃喝我会送来。三日后若能走,回营去。记住,别再逞能了。”

手扶门闩时,她回头补了一句:“还有,范增已盯上你了。小心。”

门吱呀合上。屋里只剩林凡一人。

他躺在榻上,望着黑沉沉的屋梁。怀中玉玦又开始发热,不像从前那般温和,而是持续的灼烫,似在警示。

他摸索着掏出玉玦,玉石纹路竟泛出青白色的微光,光在纹槽中流淌,如溪润石。更奇的是,纹路在重组,变幻成新的图样……

林凡竭力辨认。那图样似曾相识,不像地图,更像……某种器械的内部结构图。

念头未及转完,玉玦蓦地光芒大盛,在对面土墙上投出一片朦胧光影!

光影是立体的,由无数线条与节点构成,在昏暗中缓缓旋转。林凡一眼认出其中一节——正是他设计的折叠冲车铰链,但远比他的草图精密、复杂,细节处令人叹为观止。

玉玦在……教他?

他死死盯着光影,大脑如饥似渴地记忆。那些结构、原理,远超当世所能,可若能实现……

不知过去多久,光影渐暗,最终熄灭。玉玦恢复常态,冷得像块石头。

林凡躺在黑暗中,心跳如擂鼓。

他懂了。玉玦不是死物,它是……一个“识库”?或是一件“教具”?每当他陷入技术困局,它便会传授更高层次的解法。

那么,天机枢究竟是什么?与玉玦是何关系?

疑云重重,无解。

但有一件事确凿无疑:玉玦今夜所授之图,若能造出,将彻底改写攻城战局。

代价是,一旦暴露,他会死得比今日更快、更惨。

林凡闭上眼。

三天。他有三日卧床,来想清楚接下来的路。

是继续蛰伏,以平庸技艺苟安?

还是铤而走险,借玉玦之识,造出足以改变战局、甚至扭转历史的东西?

窗外秋风呜咽,送来远处彭城百姓隐约的哭声。

而在小巷尽头,一道黑影悄然离开萧月院落的墙根,朝着郡守府方向疾行,没入夜色。

那人手中,捏着一枚小小的半两铜钱。

钱的边郭上,錾着一个极细的符号——非篆非隶,乃是一个古体的“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