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5:59:50

雨下了一整夜。

天刚蒙蒙亮,向华伸手探向母亲额头——烫得吓人。

“华子……”母亲嘴唇干裂,声音微弱,“水……”

向华倒了碗凉开水,小心翼翼扶起母亲。水从嘴角溢出,浸湿衣领。母亲只喝了两口就剧烈咳嗽起来,整个人蜷缩着,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妈,我去请王大夫。”

“别……别花钱……”母亲死死抓住他的手,指甲抠进肉里,“躺躺就好……”

“必须去。”

向华掰开她的手,掖好被角,转身翻箱倒柜。

米缸底、墙缝、枕头芯——能藏钱的地方全翻遍,凑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三张十块,五张一块,几个硬币。

总共三十七块五。

去镇上请王大夫,出诊费就要二十。抓药的钱呢?

向华攥紧那把钱,指节发白。

雨还没停,只是小了些,变成淅淅沥沥的毛毛雨。他披上打满补丁的塑料雨衣,揣好钱,又把锈迹斑斑的柴刀别在腰后——后山路不好走,得防着蛇。

出门前,他看了眼灶台。昨晚烧衣服的灰烬还堆在灶膛里,黑乎乎一团。

他抓起一把草灰,胡乱抹在脸上。山里雾大,都说这样能防瘴气。

其实是骗自己的。他只是不想让村里人看见自己的脸。

清晨的石头村还沉浸在睡梦中。几缕炊烟从低矮屋顶升起,很快被雨雾打散。向华低着头穿过泥泞村道,脚步声啪嗒啪嗒踩在积水里。

“哟,这不是华子吗?”

阴阳怪气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刘二狗叼着烟蹲在屋檐下,正用树枝剔牙。他是村长的侄子,在村里横行惯了。

向华没理,继续走。

“这么早上山?”刘二狗站起身晃过来,拦住去路,“听说昨晚上你家挺热闹?李翠花跟人跑了?”

向华停住脚步。

“要我说,跑了也好。”刘二狗凑近,嘴里喷出隔夜酒气,“就你家那穷酸样,谁嫁你谁倒霉。那赵富贵我知道,镇上开厂的,有钱。翠花跟了他,那是享福——”

话没说完。

向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刘二狗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他见过向华很多次,印象里就是个闷葫芦。可此刻向华看他的眼神,让他后背发凉。

那不是愤怒,不是怨恨,是一种更冷的东西。冷得像后山深潭里的水,看不见底。

“让开。”向华说。

刘二狗下意识让开半步。等回过神,向华已走出好几米。

“呸!什么玩意儿!”

后山雾气更浓了。

这座山叫老鸦岭,据说以前是土匪窝,后来闹过几次邪乎事,村里人就很少往里走了。只有采药的和下套子的,偶尔会来外围转转。

向华沿着猎户踩出的小路往上爬。雨后山路滑得像抹了油,他摔了好几次,手上膝盖上全是泥。柴刀在腰后晃荡,刀鞘磕在石头上发出沉闷响声。

他要找的是“七叶一枝花”。

王大夫说过,这种草药治肺病有奇效。但长在陡峭崖壁上,难采,也难找。前年村里有人摔下去,断了条腿。

爬到半山腰,雾浓得只能看见眼前两三米。向华停下来喘气,抹了把脸上的水——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

突然,他听见一声细微呜咽。

像是……小孩哭声?

向华一愣,竖起耳朵。哭声从左边传来,时断时续。他拨开茂密灌木,循声找过去。

绕过一块巨石,眼前景象让他心头一跳。

村东头王寡妇家的铁蛋,七八岁的小子,正趴在崖边,半个身子探出去,手朝下够着什么。

“铁蛋!”向华冲过去。

铁蛋吓一跳,回头看他,脸上还挂着泪:“华、华子哥……我的弹弓,掉、掉下去了……”

向华顺着他指的方向往下看。崖壁陡峭,往下五六米处有棵斜生的歪脖子树,树杈上卡着个木头弹弓。再往下,是深不见底的雾气。

“你疯了?!”向华一把将孩子拽回来,“这东西能捡吗?摔下去命都没了!”

“可、可是……”铁蛋哇一声哭出来,“那是我爹留给我的……”

向华沉默了。铁蛋他爹去年在矿上出事,人就没了,只留下这个弹弓。

他看了看那棵树,又看了看哭得满脸鼻涕眼泪的孩子。

“站这别动。”他把孩子往后推了推,自己趴到崖边往下看。

崖壁几乎是垂直的,但有几个落脚点。那棵树从岩缝里长出来,树干有碗口粗,应该能撑得住人。

“华子哥,你别……”铁蛋也怕了。

“闭嘴。”向华解开腰间草绳——山里人上山都会带一截绳子,关键时刻能救命。他把一头系在旁边凸起的岩石上,另一头捆在自己腰上,打了个死结。

“我去捡。你拉着绳子,要是觉得我在往下坠,就喊,使劲喊,听见没?”

铁蛋使劲点头。

向华深吸一口气,翻身下了崖。

岩壁湿滑,长满青苔。他脚踩在凸起的石头上,一点点往下挪。绳子绷得笔直,勒得腰生疼。雨水打进眼睛,又涩又痛。

离那棵树还有一米多。

他脚下猛地一滑!

“啊——”铁蛋的尖叫从上面传来。

向华整个人悬空,全靠腰间的绳子吊着。他荡了一下,重重撞在岩壁上,眼前金星直冒。

“华子哥!华子哥你没事吧?!”

“没事!”向华咬牙,脚在岩壁上乱蹬,重新找到落脚点。他低头看,那棵树就在斜下方。

拼了。

他解开腰间的绳扣——这个举动很危险,但绳子不够长,够不到树。他必须跳过去。

深吸一口气,看准位置。

跳!

身体腾空,下坠。他伸出双手,死死抱住树干。

树枝剧烈摇晃,枯叶簌簌往下掉。向华整个人挂在树上,心脏跳得像要炸开。缓了几秒钟,他才一点点挪动,爬到树杈上,拿到了那个弹弓。

木头做的,很粗糙,但磨得光滑,一看就是经常把玩。

他把弹弓揣进怀里,抬头喊:“铁蛋!拉我上去!”

没有回应。

“铁蛋?!”

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雷声。

向华心里一沉。他抓住树干,想往上爬,可脚刚离开树杈,头顶就传来“咔嚓”一声脆响——

系在岩石上的绳结,松了。

不,不是松了。是那块岩石,根本承受不住他的重量,裂开了。

绳子像条死蛇一样垂下来,在他眼前晃荡。而他自己,正随着那棵歪脖子树,一点点往下倾斜。

树根从岩缝里被拔出来了。

“操!”

向华只来得及骂出一声,整个人就随着树一起,坠入深渊。

风声在耳边呼啸。他本能地蜷缩身体,双手抱头。天旋地转,世界变成模糊的色块。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了铁蛋趴在崖边那张惊恐的小脸。

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疼。

全身上下,每一寸骨头都像断了似的疼。

向华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动了动手指,摸到冰凉湿滑的石头。空气里有苔藓和腐烂树叶的味道。

我没死?

他试着撑起身,左臂传来一阵剧痛——可能脱臼了。右腿也使不上劲,但好在还能动。他摸遍全身,除了擦伤和淤青,骨头应该没断。

真是命大。

借着从头顶裂缝透下来的一点点微光,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个山洞,不大,也就一间屋子大小。洞顶有处塌陷,他就是从那掉下来的。那棵歪脖子树也掉了下来,横在洞口,反倒堵住了大半,像道天然的门。

他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居然没死,多半是这棵树和洞底的厚厚落叶缓冲了。

“铁蛋……”他想起那孩子,心里一紧。希望他自己跑回去了。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出去。

向华忍着痛爬起来,打量这个山洞。洞壁是灰黑色的岩石,长满暗绿色的苔藓。洞底积着水,大概到脚踝深,冰冷刺骨。

他蹚着水,往洞深处走。也许有别的出口。

走了七八步,脚下踢到什么东西。

硬邦邦的。

向华蹲下身,摸过去。入手冰凉,是个长条状的东西。他凑到有光的地方看——

是骨头。

人的骨头。

他吓得往后一缩,心脏狂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看清,不止一根。洞底散落着好几根白骨,肋骨、腿骨……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惨白的光。

而在山洞最深处,靠着岩壁,坐着一具完整的骷髅。

骷髅身上还套着衣服——如果那还能叫衣服的话。已经烂得不成样子,只剩些褴褛的布条挂在骨架上。骷髅怀里,抱着个东西。

向华屏住呼吸,一步步挪过去。

那是个……樽?

青铜色,三足,圆腹,敞口。样式古朴,表面布满绿锈,有些地方还沾着泥土。约莫两个拳头大小,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不知道在地下埋了多少年的老物件。

可奇怪的是,这樽虽然满是锈迹,却给人一种“完整”的感觉。没有破损,没有裂痕,甚至连变形都没有,好像岁月在它身上留不下痕迹。

向华盯着看了几秒,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指尖触到樽身的瞬间——

嗡。

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震动,从樽身传来,顺着他指尖,蔓延到全身。

紧接着,那青铜色的表面,锈迹开始剥落。

不是自然的脱落,而是像蛇蜕皮一样,一层层、一片片地往下掉。露出底下温润的、似玉非玉的质地。那质地不像金属,不像石头,倒像是……某种活着的骨头?

而更诡异的是,褪去锈迹的樽身上,开始浮现出纹路。

不是雕刻的,更像是从内部生长出来的。山川的轮廓,河流的走向,大地龟裂的纹理……那些纹路极其复杂,层层叠叠,看一眼就让人头晕目眩。

向华想松手,可手指像被黏住了,动不了。

不,不是黏住。是那樽,在“吸”他的手。

他掌心的伤口——刚才摔下来时被石头划破的伤口,渗出的血珠,正一滴一滴,被那樽吸进去。

每吸一滴,樽身上的纹路就亮一分。先是暗红,再是暗金,最后变成一种温润的、内敛的、像是黄昏时大地吸收最后一缕阳光的颜色。

“放开……放开我!”

向华拼命想抽手,可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渗进樽身,看着那些山川河流的纹路越来越亮,越来越清晰,最后——

轰!!!

难以形容的庞大信息,像决堤的洪水,冲进他的脑海。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是直接“印”在意识里的东西。无数的符号、文字、图案、画面……支离破碎,又彼此勾连。他看见大地隆起,山川成型,江河奔流;看见先民祭祀,巫舞祈天;看见星辰运转,地脉起伏……

而在这一切混乱信息的深处,有四个字,异常清晰:

《山河造化诀》。

这四个字出现的瞬间,其他杂乱的画面和符号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段简明的心法,和一个“樽”的轮廓,深深烙印在他意识里。

那心法很短,不过百余字,却字字珠玑,蕴含着一种与天地、与大地共鸣的韵律。

而那“樽”的轮廓,正是此刻他手中所握之物。

【山河樽,地脉之枢,造化之器。】

一段古老、苍茫、仿佛穿越了无尽岁月的意念,在他脑海深处缓缓响起:

【吾乃地脉之灵,沉睡万载,今以血为引,以心为契,认尔为主。】

【得此樽者,当承地脉之重,守山河之序。】

【造化万灵,泽被苍生。】

【然神器蒙尘,威能万不存一,需以灵气滋养,功德洗练,方可重现天光……】

声音渐弱,最终消失。

而向华手中的山河樽,光芒也缓缓内敛,重新变回那温润古朴的模样,只是表面的锈迹已完全脱落,露出底下如玉的质地,和那山川河流的天然纹路。

“呼……呼……”

向华瘫坐在地,浑身被冷汗浸透。他大口喘着气,脑子里还在嗡嗡作响,那些信息碎片还在翻腾。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低头看向手里的樽。

此刻的山河樽,轻飘飘的,仿佛没有重量。可握在手里,又有一种奇异的、与大地相连的踏实感。

他尝试着,按照刚才印入脑海的方法,分出一缕意念,探入樽中。

眼前“看”到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樽内,别有洞天。

那是一个灰蒙蒙的、雾气弥漫的空间,不大,约莫一间屋子大小。空间的中心,有一洼浅浅的、乳白色的液体,不过巴掌大,散发着微弱的、沁人心脾的清香。

而在那洼液体周围,灰雾缓缓旋转,仿佛在呼吸。

【灵泉】。

这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浮现在他脑海。是山河樽凝聚天地灵气,转化出的最精纯的液态灵气,有滋养万物、洗练生机之效。

只是眼下这灵泉,实在太少,少得可怜。而那灰蒙蒙的空间,也显得死气沉沉,像是受了重创,正在沉睡。

“需以灵气滋养,功德洗练……”

向华喃喃重复着刚才那段话。

他不懂什么是“功德”,但“灵气”二字,让他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古,说山里有些地方“地气”足,草木长得特别好。

也许,就是类似的东西?

他正想着,肚子突然“咕噜”叫了一声。

饥饿感袭来,伴随着浑身的疼痛。向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困在这个山洞里,浑身是伤,又冷又饿。

他挣扎着站起来,把山河樽揣进怀里——说来也怪,这樽一贴近他胸口,就传来一股温润的暖意,缓缓渗入四肢百骸,身上的疼痛居然减轻了些。

得先出去。

他抬头看向洞口那棵树,又看看四周的岩壁。岩壁湿滑,长满苔藓,徒手肯定爬不上去。

等等。

向华的目光落在洞底散落的白骨上,又移到那具骷髅怀里。

除了山河樽,骷髅身上还有别的东西。

他忍着心里的不适,凑过去仔细看。骷髅腰间系着个皮袋子,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但里面似乎有东西。

向华小心地扯开腐朽的皮子,从里面摸出两样物件。

一样是把匕首,乌沉沉的,没有鞘,刃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另一样,是个巴掌大的铜牌,上面刻着些弯弯曲曲的纹路,看不懂。

他把匕首别在腰间,铜牌揣进怀里。又对着骷髅拜了三拜——不管这是哪位前辈,总归是场缘分。

拜完,他转身,盯着那棵堵在洞口的歪脖子树。

树不算粗,但很结实。如果……如果能把它砍断,也许能爬上去。

他抽出腰间的柴刀。柴刀锈迹斑斑,刃口都钝了,砍树肯定不行。

犹豫了一下,他拔出那把从骷髅身上找到的匕首。

匕首入手冰凉,比他想象的重。他对着树干,用力一划——

嗤。

像切豆腐一样,匕首毫无阻碍地没入树干,直至没柄。

向华愣住了。他拔出来,再看树干,切口光滑如镜,连木茬都没有。

这匕首……不是凡物。

他心脏狂跳,压下心头的震撼,握着匕首,开始切割树干。匕首锋利得出奇,碗口粗的树干,不过十几下,就断了。

树身缓缓倾斜,最后“轰”一声倒在洞底,溅起一片水花。

洞口露出来了。有光透进来,虽然微弱,但足够看清。

向华把匕首在衣服上擦了擦,重新别好。然后踩着倒下的树干,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往上爬。

爬到洞口,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山洞深处那具骷髅。

“前辈,”他低声说,“若晚辈真有造化,他日必来为您收殓尸骨,立碑安葬。”

说完,他攀住洞口边缘,用力一撑——

重新回到了地面。

雨已经停了。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在湿漉漉的山林上。远处传来鸟叫声,清脆悠长。

向华站在崖边,深深吸了口气。空气里有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气息。

他低头,看向怀里。

山河樽静静贴着胸口,温润,沉静。

像一颗刚刚苏醒的心脏,正在缓慢地、有力地跳动。

他转身,朝着下山的路,迈出脚步。

每一步,都踩在雨后湿软的土地上。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一条全新的、看不见的路上。

而在他身后,那个山洞深处,那具骷髅空洞的眼窝,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但只是瞬间,就重归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