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06:00:11

向华是在第三天头上,才觉出不对劲的。

那天一大早,他去屋后菜地浇水。地里的那几棵白菜,自从浇了那回灵泉水,就铆足了劲地长。一天一个样,三天下来,叶片舒展开,层层叠叠,颜色绿得能滴出油来。尤其那棵浇得最透的,菜心已经抱得紧紧的,个头比旁边没浇过的,大了足足一圈。

他蹲在地头,看得心里欢喜。手摸着菜叶,凉津津,厚墩墩的,指尖能感觉到叶脉在微微搏动,像在呼吸。

正看着,眼角余光瞥见个人影,在土坡上头一晃。

向华抬起头。

是住在村西头的刘寡妇。她挎着个篮子,看样子是要去挖野菜,可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这边菜地,见向华看过来,忙不迭地别开脸,急匆匆走了。

向华皱了皱眉,没说话。

浇完水,他起身往回走。路过村口那棵大槐树时,树底下蹲着几个闲汉,正叼着烟袋锅子扯闲篇。看见向华过来,声音不约而同地低了,停了,几双眼睛瞟过来,在他脸上、身上、手里的水瓢上,扫来扫去。

等向华走过去了,那声音又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像老鼠在啃木头。

“……真卖了两块钱一斤?”

“谁知道呢,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刘二狗他表舅就在镇上,能看错?”

“啧啧,两块钱一斤的白菜,金子做的?”

“……该不会是……”

后面的话,随着风,断断续续飘过来。向华脚步没停,脊背却一点点绷紧了。

回到自家院子,母亲正在灶间烧火,见他回来,欲言又止。

“妈,”向华放下水瓢,“有事?”

母亲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火光映着她脸上深刻的皱纹:“华子,你昨天……去镇上了?”

“嗯,买了点种子,抓了药。”向华舀水洗手,语气平常。

“那……”母亲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外头传的那些话,你听见了?”

“听见了。”向华甩甩手上的水,“让他们说去。”

“可说得多难听啊!”母亲有点急,撑着灶台站起来,“说你那钱来路不正,说你在山上……碰见不干净的东西了,还有人说你跟镇上的混子搭上了伙,做那见不得人的买卖……”

向华转过身,看着母亲。

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眉眼很深,眼神却很静。

“妈,”他说,“钱是我卖菜挣的,菜是我从地里种出来的。干干净净,不怕人说。”

“可人言可畏啊……”母亲叹口气,眼圈有点红,“你是不知道,昨儿个就有人跑到咱家院墙外头,鬼鬼祟祟地看。还有刘二狗,在村口见人就说,说要去镇上他表舅那儿打听打听,看你是不是真发了横财……”

“刘二狗。”向华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脸上没什么表情。

“华子,妈知道你心里有数。”母亲走过来,拉住他的手。老人的手粗糙,干裂,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微微发颤,“可咱家就剩咱娘俩了,妈不图你大富大贵,就图个安生。那钱……要不,咱别挣了?安安分分种地,饿不死就成……”

向华反手握住母亲的手。

“妈,”他声音不高,却很稳,“安生日子,不是忍出来的,是挣出来的。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母亲看着他,看了很久,终究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转身去搅锅里的粥。

向华站在灶间门口,看着外头。

天还没大亮,灰蒙蒙的。远处山峦的轮廓,沉默地卧在天边。

他想起怀里的种子,想起瓦罐里那点嫩绿的新芽,想起悦来酒楼赵师傅那双发亮的眼睛,想起那三斤半白菜换来的六块三毛钱。

也想起村口那些闲言碎语,想起刘寡妇躲闪的眼神,想起刘二狗那张满是横肉、写满了不怀好意的脸。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清晨的凉意。

向华站直了身子。

该来的,总会来。

晌午刚过,刘二狗来了。

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两个本家兄弟,一个叫刘三,一个叫刘四,都是村里游手好闲的主,平日跟在刘二狗屁股后头,偷鸡摸狗,欺软怕硬。

向华正在屋后收拾那块地。他打算把旁边那几分荒地也开出来,趁着还没入冬,抓紧种一茬白菜。听见脚步声,他直起腰,看见刘二狗三人晃悠悠走过来,在篱笆外头站住了。

“哟,华子,忙着呢?”刘二狗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他四十来岁,身材粗壮,一脸横肉,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绿军装,敞着怀,露出里头油腻腻的汗衫。

向华没说话,拄着锄头,看着他。

刘二狗也不在意,背着手,踱了两步,眼睛在菜地上瞟。那几棵白菜长得太显眼,他想看不见都难。

“啧,这白菜,”他咂咂嘴,“长得可真不赖。华子,你小子行啊,啥时候有这手艺了?”

“瞎种。”向华说。

“瞎种?”刘二狗笑了,笑得不怀好意,“瞎种能种出这成色?我咋不信呢。”

他身后,刘三刘四也跟着嘿嘿地笑,眼神在白菜和向华身上来回瞟。

向华放下锄头,拍了拍手上的土:“二狗哥,有事?”

“也没啥大事。”刘二狗掏出一盒皱巴巴的烟,自己叼了一根,又递给向华一根。向华没接。刘二狗也不恼,自顾自点上,吐出一口浓烟,“就是听说,你前几儿去镇上,发了笔小财?”

“卖了点菜。”向华语气平淡。

“菜?啥菜能卖两块钱一斤?”刘二狗眯起眼,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华子,跟哥说实话,是不是在山上……捡着啥宝贝了?”

向华心里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二狗哥说笑了。山上除了石头就是树,能有啥宝贝。”

“那你这钱,哪来的?”刘二狗不依不饶,“我可是打听清楚了,你那天在悦来酒楼,卖的就是白菜!两棵白菜,卖了六块多!华子,你当哥是傻子?”

他声音拔高了些,引得远处几个在田里干活的人,都直起腰往这边看。

向华沉默了一会儿,说:“白菜是白菜,跟别人的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法?你给哥说道说道。”刘二狗逼得更近,烟味儿喷在向华脸上。

“祖传的种法,说了你也不懂。”向华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祖传?”刘二狗嗤笑一声,“你们向家往上数八代,都是泥腿子,有个屁的祖传!华子,你不说实话,哥可就往歪处想了。”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阴恻恻的:“该不会……是学了啥邪门的法子吧?我听说,后山那块,以前可不干净。你是不是拜了啥不该拜的东西,弄了啥不该弄的肥?”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

乡下人迷信,最怕沾上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刘二狗这话一出口,远处看热闹的人,脸色都变了变。

向华抬眼,看着刘二狗。

目光很平静,但刘二狗被他这么盯着,没来由地,心里打了个突。

“二狗哥,”向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向华行的正坐得直,种菜卖钱,天经地义。你要是不信,可以去镇上悦来酒楼问问,我是不是正经卖的菜。你要是有证据,说我干了歪门邪道,现在就去村支部,去派出所,我跟你去。要是没证据……”

他停了停,往前迈了一小步。

这一步迈得不大,但刘二狗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

“……要是没证据,”向华盯着他的眼睛,“就别红口白牙,在这儿乱嚼舌根。都是一个村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别把事做绝了。”

刘二狗脸皮涨红了。

他没想到,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向华,今天这么硬气。尤其是那双眼睛,黑沉沉的,看过来的时候,像两潭深水,看不见底。

他心里有点虚,但面子上下不来台。尤其是在两个本家兄弟面前,更不能怂。

“呵,长本事了?”刘二狗冷笑一声,把烟头狠狠摔在地上,用脚碾灭,“跟哥来这套?向华,我告诉你,这石头村,还没轮到你横!你那点破事,我心里门儿清!你等着,我这就去镇上打听,要是让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话没说完,被向华打断了。

“二狗哥,”向华语气很淡,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这是我昨儿在镇上药铺抓药的方子,还有粮店买米的票。钱,是我卖菜挣的,干干净净。你要打听,尽管去。不过……”

他把方子往前递了递:“我娘病着,家里就我一个劳力。这几天忙着开地,下种子,还得伺候菜,没工夫陪二狗哥折腾。二狗哥要是闲着没事,不如帮我搭把手,开几分地?一天,我给你算五毛工钱。”

刘二狗愣住了。

他身后的刘三刘四也愣住了。

远处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几个人,都愣住了。

谁都没想到,向华会来这一出。

不吵,不闹,不辩解,直接甩出证据,还反过来“雇”刘二狗干活?

刘二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瞪着那张方子,又瞪着向华,嘴唇哆嗦着,半天憋不出一句话。

向华举着方子,就那么看着他,眼神坦荡,甚至带着点……诚恳?

好像真是诚心诚意,想雇他干活。

“你、你……”刘二狗指着向华,手指头都在抖。

“咋了,二狗哥?”向华问,“嫌少?那六毛?不能再多了,我还得留点钱买种子。”

“噗嗤——”

不知是谁,没憋住,笑了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午后,格外清晰。

刘二狗的脸,彻底黑成了锅底。

他猛地挥手,打掉向华手里的方子:“少他妈来这套!向华,你给我等着!这事没完!”

说完,狠狠瞪了向华一眼,转身就走。刘三刘四赶紧跟上,灰溜溜的,像两条夹尾巴狗。

方子飘悠悠落在地上,沾了土。

向华弯腰捡起来,掸了掸灰,重新叠好,揣回怀里。

他抬起头,看向远处那几个看热闹的。

那几人接触到他的目光,都有些尴尬,讪讪地转过身,继续干自己的活,只是动作明显慢了,耳朵还支棱着。

向华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锄头。

锄头落下,刨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下,又一下。

土块翻起来,黑油油的,在太阳底下泛着光。

他知道,这事没完。

刘二狗那种人,吃了亏,丢了面子,绝不会善罢甘休。

流言也不会停。只会越传越邪乎,越传越难听。

但,那又怎样?

他停下动作,看向屋后那几棵绿得惊人的白菜。

又看向怀里,那几包沉甸甸的种子。

风吹过来,带着土腥味,带着青草味,也带着远处隐约的人声,闲言碎语,像灰尘一样飘浮在空气里。

向华紧了紧握着锄头的手。

来吧。

他低下头,继续挥动锄头。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滴进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地,总要一锄头一锄头地开。

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

谁拦着,就刨开谁。

他向华,从鬼门关爬回来的人,没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