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0:30:57

林默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手机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冰冷的金属边框几乎要嵌进肉里,可他感觉不到丝毫疼痛。他的世界只剩下耳边不断回响的嗡鸣,和那个平静却残忍的声音:“您与北京的林振声先生、以及沈清女士,存在99.9999%的亲子关系……”

从学校到家的路,他走了十八年,闭着眼都能摸到每一个坑洼。可今天,这条路变得无比陌生而漫长。路边小饭馆里飘出的油烟味,邻居家窗户里传出的争吵声,还有墙角那只懒洋洋晒太阳的老猫,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一切都截然不同。它们像是一部老电影的背景,而他,这个主角,却被硬生生从电影里撕扯了出来,茫然地悬浮在半空,脚下是两个截然不同、却都让他感到窒息的世界。

推开那扇掉漆的铁门,狭小客厅里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瞬间将他从混沌中拉回现实。

“小默回来啦?快去洗手,就等你开饭了。”厨房里传来养母王秀兰温和的声音。

他换鞋的动作有些僵硬,目光扫过不大的客厅。一张老旧的方桌摆在中央,上面铺着一层洗得发白的塑料桌布。桌上摆着三菜一汤,其中一盘炒豆芽和一碗剩汤,明显是昨天吃剩下的,被小心地盖着保鲜膜热了热。

“回来了。”林默低声应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

养父林建国正坐在小马扎上,借着昏黄的灯光修理一个老旧的收音机,那双布满厚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此刻正灵巧地拧着一颗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螺丝。听到声音,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皱纹的脸,眼角的笑意却温暖如初:“今天模考成绩又拿第一了吧?我就知道我儿子有出息!”

林默的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儿子……

这两个字,今天听来,竟是如此的刺耳,又如此的珍贵。

他勉强扯了扯嘴角,走进逼仄的卫生间,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冲洗着自己的脸,试图将脑海里那些荒唐的念头和那冰冷的声音一起冲刷掉。可镜子里那张和养父母没有半分相似的、轮廓分明的脸,此刻却像一个无情的嘲讽。

饭桌上,王秀兰不停地往他碗里夹着唯一的一盘荤菜——红烧肉,那是她特意跑了很远去菜市场买回来的打折五花肉。

“多吃点,多吃点,看你最近学习累的,都瘦了。”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疼爱,“钱够不够花?不够妈再给你点。你别省,身体最重要。”

林建国喝了一口廉价的白酒,咂了咂嘴,也跟着说道:“你妈说得对。学习上的事我们帮不了你,就只能让你吃好点。别有压力,考成什么样你都是我们老林家的骄傲。”

林默埋着头,大口地扒拉着米饭,嘴里的饭菜却如同嚼蜡。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父母目光里的期盼和慈爱,那份爱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开口,想问问他们,十八年前的那个雨夜,在县医院里,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可是,话到了嘴边,看到养母鬓角的白发,看到养父手上怎么也洗不掉的机油印子,那句残忍的问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怎么能用一个可能存在的、来自遥远京城的“真相”,去打碎这个虽然清贫但却无比温暖的家?

那晚,林默彻夜未眠。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老旧的居民楼下就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声。一辆黑色的、光可鉴人的轿车,安静地停在满是灰尘和落叶的空地上,与周围破败的环境格格不入,像是一只误入鸽子笼的黑天鹅。

邻居们纷纷从窗户探出头,交头接耳,好奇地猜测着是哪家来了了不得的亲戚。

沉重的敲门声响起时,王秀兰正端着一盆稀饭从厨房出来。

门一打开,一个穿着剪裁得体的深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他身后还跟着两位神情严肃、提着公文包的人。

“请问,是林建国先生和王秀兰女士的家吗?”律师的声音礼貌而疏离,目光快速地在简陋的屋子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了刚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林默身上。

林建国放下手中的油条,局促地站起身,用围裙擦了擦手:“我们就是,你们是……”

律师没有回答,而是径直走了进来,将公文包放在那张老旧的方桌上,从中取出一份装订精美的文件夹。“我是来自京州天驰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受林振声先生和沈清女士的委托,前来处理一件私事。”

他顿了顿,将文件夹推到桌子中央,翻开了第一页。

那是一份DNA亲子鉴定报告。

最下方,那串刺眼的“99.9999%”,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瞬间烙在了所有人的瞳孔里。

“啪嗒”一声,王秀兰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份报告,又看看一脸平静的林默,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出来,顺着脸颊上的皱纹无声地滑落。她没有哭出声,只是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那种压抑的悲恸,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建国愣了足足有一分钟,他粗糙的手指在桌沿上摩挲着,似乎想去触碰那份报告,却又不敢。最终,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抽出一根,点了好几次才点燃。

浓重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通红的眼眶。他猛吸了一口,又缓缓吐出,烟雾散尽后,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深沉的无奈和悲凉。

“所以……是真的。”他沙哑地开口,像是在问律师,又像是在问自己。

律师点了点头,公事公办地说道:“林默先生,确实是林振声夫妇的亲生儿子。他们希望……能尽快接您回北京。”

林建国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一口接着一口,仿佛要把十八年的辛酸和不舍都吸进肺里,再随着烟雾一同吐出。烟雾中,他的背影显得愈发佝偻。

许久,他终于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到林默面前。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拍在了林默的肩膀上,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和颤抖。

“去吧,孩子。”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膛里艰难地挤出来,“那是……你该过的日子。别惦记我们,我们……挺好的。”

王秀兰再也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了压抑的呜咽。

林默一直沉默着,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两个为他操劳了十八年的父母。他看着父亲眼中的不舍与决绝,看着母亲无声的泪水,身体里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在这一刻,似乎彻底断了。

他没有哭,只是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咚!”

“咚!”

“咚!”

三个响头,沉重而决绝,磕在坚硬的地面上,仿佛要把这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全都刻进骨子里。

磕完头,他缓缓站起身,通红的眼圈里没有一滴泪水,目光却前所未有的坚定。他看着两位鬓已斑白的老人,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立下誓言:

“爸,妈,等我。”

“我一定考上清华,用录取通知书来接你们!”

这不是一句冲动的告别,而是他踏入那个未知世界前,为自己定下的唯一航标。他要用自己最擅长的方式,用那张代表着最高荣誉的纸,堂堂正正地回来,告诉所有人,这里,才是他永远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