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2:46:12

第七章 考校

五月初五,端午。

天还没亮透,侯府里就忙碌起来。下人们在各院门前挂菖蒲、插艾草,厨房飘出蒸粽子的香气。

顾砚舟醒得早。

窗外鸟叫声清脆,混着远处隐约的人声。他躺着听了会儿,才慢慢坐起身。

今日西席考校,就在巳时。

刘嬷嬷进来时,手里端着盆热水,眼睛底下有些青黑,显然也没睡好。

“少爷别紧张,正常发挥就是。”她一边拧毛巾一边说,“老太爷既然关注您,定会看顾着的。”

顾砚舟点点头,没说话。

洗漱更衣,挑的是最整洁的一身。0靛蓝细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但干净平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青色发带束好。

早饭是粽子和小米粥。顾砚舟吃了一个粽子,喝了半碗粥,就放下了筷子。

“再吃点?”刘嬷嬷担心。

“饱了。”顾砚舟起身,“我出去走走。”

时辰还早,他出了偏院,慢慢往园子里去。

晨风清凉,带着艾草和菖蒲的气味。园丁已经在打扫,见他过来,躬身行礼。

走到池塘边,他停住脚步。

就是在这里,原主被推下去,没了性命。

如今水面上漂着些浮萍,几尾锦鲤在底下游动,浑然不觉人间恩怨。

顾砚舟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族学那边已经热闹起来。

院子里摆了几张长桌,笔墨纸砚都备好了。几个下人在布置考场,搬椅子,擦桌子。

周夫子在正屋里,正和另一个中年文士说话。

那文士穿青色直裰,留着三缕长须,气质儒雅。想必就是请来的西席。

顾砚舟没进去,在廊下找了个角落站着。

陆续有人来了。先是二房三房的孩子,由姨娘或奶娘领着。

顾砚楷看见他,挤挤眼睛,做了个鬼脸。

接着是定远侯房的庶子们。顾砚林和顾砚柏一起,穿得鲜亮,昂首挺胸的。

顾砚枫跟着奶娘,安静站在一边。顾砚松和顾婉芝由陈姨娘领着,俩孩子还迷迷糊糊的。

最后是嫡出的几位。大少爷顾砚丞一身深蓝绸衫,十五岁的少年已经有了沉稳模样。

二少爷顾砚弼走路带风,一看就是习武的。四少爷顾砚修穿着月白长衫,文质彬彬。

嫡母赵氏也来了,由丫鬟簇拥着,在正屋旁边的厢房坐下。显然是要亲自监看。

辰时三刻,定远侯顾鸿才到。他今日穿常服,但威仪不减。身后跟着管家,手里捧着个锦盒。

“开始吧。”顾鸿在主位坐下,言简意赅。

周夫子起身,清了清嗓子:“今日考校,按年岁分三场。十岁以下考蒙学,十岁至十三岁考经义基础,十三岁以上考制艺破题。”

孩子们按年岁分开坐。

顾砚舟在十岁以下这组,同组的有顾砚柏、顾砚枫、顾砚楷、顾砚梁、顾砚桐、顾砚杨,还有几个更小的。

西席姓郑,名文渊,是个举人。他先走到十岁以下这组,目光扫过众人。

“第一题,默写《三字经》首段。”郑先生声音温和,“限一炷香。”

孩子们纷纷提笔。顾砚舟铺开纸,磨墨,动作从容。《三字经》他倒背如流,但故意写慢些,中间还“思考”了一下。

写完了,他抬眼看看四周。顾砚柏抓耳挠腮,显然背不熟。

顾砚枫写得认真,但速度慢。顾砚楷东张西望,被郑先生瞪了一眼。

“第二题,解‘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

这题有些难度。几个孩子愣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顾砚舟略一沉吟,提笔写道:“生养子女而不教诲,是为父之过失;教诲而不严格,是为师之懈怠。此言父母师长之责重矣。”

写完了,他看看香,还剩小半截。

郑先生踱步过来,在他身后站了一会儿,没说话,又走开了。

十岁以下这组考完,接着是十至十三岁组。这组人多,顾砚林、顾砚修、顾砚栋都在其中。

题目难了许多。要默写《论语》选段,还要解“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顾砚林写得满头大汗,顾砚修从容不迫,顾砚栋中规中矩。

最后是十三岁以上组。只有顾砚丞和顾砚弼两人,再加二房一个远亲的孩子。

题目是制艺破题,考“学而时习之”。要写完整的八股文,起承转合,对仗工整。

顾砚丞提笔疾书,显然准备充分。顾砚弼皱着眉头,写写停停,显然不擅长这个。

一个时辰后,考校结束。卷子收上去,郑先生和周夫子当场批阅。

孩子们在院子里等着,气氛紧张。有的交头接耳,有的独自发呆。

顾砚林凑到顾砚丞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顾砚修安静站着,眼神平静。

顾砚舟坐在角落的石凳上,看着池塘里的鱼。

“八弟不紧张?”顾砚枫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

“还好。”顾砚舟说,“七哥考得怎样?”

“《三字经》背熟了,但解义那道……不知道对不对。”顾砚枫挠挠头,“郑先生出的题真难。”

正说着,正屋里传出声音。卷子批完了。

所有人聚到屋前。郑先生拿着结果,先递给定远侯过目。

顾鸿扫了一眼,点点头,递给赵氏。赵氏看得仔细,眉头时而皱起,时而舒展。

“宣布结果吧。”顾鸿说。

郑先生起身,清了清嗓子:“十岁以下组,头名——顾砚舟。”

顾砚舟愣了愣。他以为自己最多中等,没想到是头名。

周围投来各种目光。惊讶的,嫉妒的,好奇的。顾砚林脸色难看,顾砚柏瞪大眼睛。

“默写无误,解义透彻。”郑先生补充道,“尤其解义一题,见解独到。”

顾砚舟上前行礼:“谢先生夸奖。”

“第二名,顾砚枫。第三名,顾砚楷。”

十至十三岁组,头名是顾砚修。第二名顾砚栋。顾砚林排在第五,中等偏下。

十三岁以上组,顾砚丞自然是头名。顾砚弼勉强及格。

结果宣布完,定远侯说话了:“赏。”

管家打开锦盒,里面是文房四宝。

头名得端砚一方,湖笔两支,松烟墨一锭,宣纸一刀。第二名第三名依次递减。

顾砚舟捧着赏赐,沉甸甸的。

端砚是上好的歙砚,触手温润。湖笔笔杆光滑,笔尖饱满。

“谢父亲赏。”孩子们齐声道谢。

赵氏又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无非是用功读书、光耀门楣之类的。眼睛却多看了顾砚舟几眼。

散场时,顾砚林故意从顾砚舟身边走过,撞了他一下。砚台差点掉地上。

“三哥小心。”顾砚舟稳住手,抬眼看他。

“得意什么?”顾砚林压低声音,“蒙学头名而已。”

“不敢得意。”顾砚舟抱着赏赐,绕过他走了。

回去的路上,遇见了柳姨娘。她站在游廊边,显然是在等他。

“姨娘。”顾砚舟行礼。

“恭喜八郎。”柳姨娘笑容温和,“考得很好。”

“谢姨娘。”

柳姨娘走近些,压低声音:“不过……莫要太露锋芒。有些人,看不得庶子出头。”

“砚舟明白。”

回到偏院,刘嬷嬷和石头早就等着了。见顾砚舟抱着赏赐回来,两人都乐开了花。

“头名!真的是头名!”刘嬷嬷抹眼泪,“姨娘在天有灵,姨娘在天有灵啊!”

石头摸着端砚:“这砚台真好看!少爷以后就用这个写字!”

顾砚舟把赏赐放好,心里却并不轻松。柳姨娘说得对,今日他露了锋芒,定会招人嫉恨。

尤其是顾砚林,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下午去园子里散步时,就听见两个丫鬟在假山后面嚼舌根。

“……八少爷得了头名,三少爷脸都绿了。”

“可不是,赵姨娘在屋里发了好大一通火,摔了个茶盏呢。”

“小声点,让人听见……”

顾砚舟默默走开,当没听见。

傍晚,顾忠来了松鹤院传话,说老太爷让他过去。

顾砚舟整理衣冠,跟着去了。

老太爷在书房写字,见他进来,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顾砚舟坐了半个身子。

“考校的事,我听说了。”老太爷放下笔,“头名,不错。”

“孙儿侥幸。”

“不是侥幸。”老太爷看着他,“郑文渊是严谨的人,他既然夸你解义独到,就是真看出东西了。”

顾砚舟垂眸不语。

“你父亲今日也看了你的卷子。”老太爷慢慢说,“虽没说什么,但……总归是注意到了。”

这倒是意外。顾砚舟原以为定远侯根本不会在意庶子的成绩。

“往后更要用功。”老太爷说,“但也要谨言慎行。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孙儿谨记。”

从松鹤院出来,天色已晚。西边天空染着橘红的晚霞,映得侯府的屋檐一片暖色。

顾砚舟慢慢走着,心里思绪纷杂。

今日这一考,算是正式进入了这个家族的视野。

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八郎,而是读书有潜质的庶子。

这是好事,也是压力。

回到院子,刘嬷嬷已经摆好晚饭。简单两菜一汤,但今日多了个炒鸡蛋,算是庆祝。

“少爷快吃,凉了。”刘嬷嬷给他盛饭。

顾砚舟拿起筷子,忽然问:“嬷嬷,你说我娘……会不会写字?”

刘嬷嬷手一顿:“姨娘识字的。老太爷院里出来的丫鬟,多少都读过书。姨娘尤其爱看书,从前还常抄佛经呢。”

顾砚舟点点头,默默吃饭。

夜里,他拿出那方端砚,细细打量。砚台侧面刻着小小的“勤勉”二字,字迹清秀。

他磨了墨,铺开纸,开始练字。一笔一划,写得认真。

窗外月色很好,明晃晃的照进来,把纸上的字映得清晰。

写到手腕发酸,他才停下。看着满纸的字,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路还长,慢慢走。

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