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程文研习
六月二十八,月末。
天热得人发昏,竹风院里那口井的水位都降了。
刘嬷嬷打了半桶水上来,浇在墙根的几棵菜苗上——那是顾砚舟前些日子种的,如今蔫头耷脑的。
顾砚舟晨练完,汗如雨下。他用井水擦身,换上衣衫,坐在桌前开始晨读。
今儿读《孟子》,读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心里微微一动。
早饭后去族学,周夫子已经在了。见顾砚舟进来,他招招手。
“前日借你的程文,看得如何?”
顾砚舟躬身:“回夫子,学生看了十篇,抄了五篇。”
“哦?”夫子有些意外,“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顾砚舟略一沉吟:“学生觉得,这些文章格式虽与夫子教的八股相同,但文风……更偏重说理,辞藻反在其次。”
夫子眼睛一亮:“接着说。”
“比如那篇‘君子喻于义’,通篇都在论‘义’之内涵、之行践,引经据典,层层递进。辞藻虽美,但都是为了说理服务。”
夫子点头:“你看得明白。咱们盛景朝的八股,虽承前朝格式,但文风更近宋儒,重义理,轻浮华。科举取士,取的是明白事理、能治天下的人,不是只会堆砌辞藻的书呆子。”
顾砚舟心里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前世他研究明清八股,多是格式僵化、内容空泛。但这个朝代的科举,似乎更务实些。
这对他倒是好事。说理、论证,这恰是现代学术训练的长处。
下午回竹风院,他重新铺开纸笔。今天要写第二篇八股,题目还是“学而时习之”。
但他换了个思路。
破题不用华丽辞藻,直指核心:“学以致知,习以成能。”简单明了。
承题展开:“夫学非徒博闻强记也,必验之于行;习非徒温故知新也,必体之于心。”
起讲引入圣人言论,但注重逻辑衔接。起股、中股、后股,层层推进,每一段都有明确的论点、论据。
写到束股时,他总结:“故君子之学,时习不辍;小人之学,一曝十寒。其得失之判,岂偶然哉?”
写完了,他数了数字数,三百二十字。比上一篇多了近一百字,但不觉冗长,反而觉得还有许多话没说。
第二天交给夫子。
夫子看完,沉默良久。拿起朱笔,在破题旁批了四个字:“破题精当”。又在文章末尾写道:“理路甚清,渐入佳境。”
顾砚舟接过稿纸,心里踏实了些。
“继续努力。”夫子说,“以你如今的进度,明年县试有望。”
这话声音不大,但族学里几个孩子都听见了。顾砚林脸色一沉,手里的笔捏得死紧。
下课后,顾砚楷凑过来:“八郎,夫子真说明年县试有望?你才九岁啊!”
“夫子鼓励罢了。”顾砚舟笑笑。
“那也是本事!”顾砚楷叹气,“我爹说了,我要是能在十五岁前考过县试,他就烧高香了。”
正说着,顾忠来了族学。
“老太爷传话。”顾忠站在讲堂前,“从本月起,族学月考前三名,可入藏书阁借书,每月三册。”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水里,激起层层涟漪。
藏书阁!
侯府藏书阁有三层,藏书数千,平时只有嫡子和得宠的庶子才能进去。
如今对庶子开放,哪怕是前三名,也是天大的恩典。
“月考就在三日后。”周夫子补充,“各位好生准备。”
这下,族学里的气氛彻底变了。连最不用功的孩子,也开始埋头苦读。
顾砚舟心里也热起来。藏书阁,那是知识的宝库。有了更多书,他就能更快进步。
三日后,七月初一,月考。
考经义、制艺、诗赋三场。从辰时考到申时,整整三个时辰。
顾砚舟坐在位子上,沉着应答。经义考《论语》《孟子》,他早已烂熟。
制艺题目是“君子不器”,他按新思路写,理路清晰。诗赋题“咏荷”,他作了首七绝,中规中矩。
考完出来,天都擦黑了。石头等在族学外,见他出来,忙递上水囊。
“少爷累了吧?快喝口水。”
顾砚舟接过,一口气喝了半囊。脑子还在嗡嗡响,三个时辰的考试,确实耗神。
“考得怎样?”石头小心翼翼问。
“还行。”顾砚舟说,“等结果吧。”
三日后放榜。族学院子里的照壁前,贴了张红纸。
孩子们挤成一团。顾砚舟站在外围,等前面的人散了才走过去。
第一名:顾砚丞。意料之中。
第二名:顾砚舟。
第三名:顾砚修。
庶子第一,总排名第二。
顾砚舟看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松了口气。这个位置正好——足够优秀,获得资源;又不至于太扎眼,压过嫡子。
顾砚林排在第五,脸色铁青。见顾砚舟看榜,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顾砚修走过来,拍拍他肩膀:“恭喜八弟。”
“四哥同喜。”
周夫子拿着三块木牌过来,递给前三名:“这是藏书阁的令牌,凭牌借书,每月三册,月底归还。”
令牌是檀木的,半个巴掌大小,刻着“顾氏藏书”四个字,还有编号。顾砚舟的是“贰号”。
他握紧令牌,木质的温润感传到掌心。
当天下午,他就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在侯府东院,是个独立的三层小楼。青砖黑瓦,飞檐翘角,门前两棵古柏,郁郁苍苍。
守阁的是个老苍头,姓文,听说年轻时中过秀才,后来家道中落,来侯府做了管事。
他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又打量顾砚舟。
“八少爷?”
“是。”
“进去吧。一楼是经史,二楼是子集,三楼是杂书。一次最多取三册,在这里登记。”文老声音沙哑,但很和气。
顾砚舟道了谢,走进阁内。
一进门,就被震撼了。
三层楼打通,中央是空井,四周全是书架,从地面一直顶到天花板。
书架上密密麻麻摆满了书,线装、卷轴、册页,什么样式都有。
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和防虫药草的气味,沉静而肃穆。
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没动。
前世他在大学图书馆待过,但那种现代化建筑,和这种古色古香的藏书阁,感觉完全不同。
这里的每一本书,可能都有上百年的历史,承载着这个时代的智慧和记忆。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找书。
一楼东侧是经部。《十三经注疏》《四书集注》《五经正义》……整整齐齐摆了几排。
他抽出《大学章句》《中庸章句》,这两本他还没系统读过。
又走到史部。《史记》《汉书》《后汉书》……
他选了本《史记选编》,选的是本纪和列传的精华,适合初学者。
抱着三本书走到门口,文老正在登记簿上写字。
“《大学章句》《中庸章句》《史记选编》。”文老一边记一边说,“八少爷选的书倒是实在。”
“学生根基尚浅,当从基础读起。”
文老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懂得踏实,是好事。去吧,月底前归还。”
“谢文老。”
抱着书回到竹风院,刘嬷嬷和石头都围过来。
“少爷真借到书了?”石头眼睛发亮。
“嗯。”顾砚舟把书放在桌上,“三本。”
刘嬷嬷摸着书皮,眼眶发红:“好,好……少爷真有出息了。”
顾砚舟翻开《大学章句》。
书是刻本,字迹清晰,纸页泛黄,边角有些磨损,但保存完好。
书页间有前人的批注,字迹清秀,见解独到。
他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读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时,他停下笔,思索良久。
治国平天下,对现在的他来说太远。但修身齐家,却是眼下该做的。
他要在这侯府里立住脚,照顾好身边的人,然后一步步往外走。
夜里,他点灯读到亥时。刘嬷嬷催了几次,才肯歇下。
躺在床上,脑子里还在过那些句子。藏书阁的模样,书的触感,文字的含义……交织在一起。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的路更宽了。
有了藏书阁的资源,他就能更快地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