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更新时间:2025-12-31 14:38:56

清晨的微光再次透过厨房冰冷的玻璃窗时,林霖已经像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重复昨日、前日、以及过去无数个日夜的“分内之事”。

煎蛋,烤吐司,热牛奶,煮咖啡。动作比第一天熟练了些,但那份刻在骨子里的谨慎和恐惧并未减少分毫。他依旧在赵楚葛下楼前就将一切准备就绪,然后隐匿起来,埋头于无尽的清扫工作。

吸尘器的嗡鸣声掩盖了他胃部因早起和紧张而传来的细微抽搐。他跪在地上,用软布一点点擦拭着踢脚线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只有通过这种近乎自虐的忙碌,才能压下去自那天共进早餐后心底隐隐升起的一丝不该有的、细微的波澜。

就在他准备收拾工具,想去副楼画室偷得片刻安宁时,口袋里那部老旧得掉漆的、属于他“过去”的手机,突然尖锐地振动起来。

熟悉的、令人心脏骤缩的铃声。

是林父。

他手指一颤,抹布掉在地上。强烈的、几乎形成条件反射的不安瞬间攫住了他。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角落,才颤抖着按下接听键。

“爸……”

“还知道叫我爸?”电话那头的声音阴沉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不耐,“今天回来一趟。现在,马上。”

“……有什么事吗?”林霖的声音下意识地放低,带着怯意。

“让你回来就回来!哪那么多废话?翅膀硬了是吧?十分钟内我要看到你出现在门口!”林父根本不给他询问的机会,吼完便直接掐断了电话。

忙音像冰冷的针,刺穿着林霖的耳膜。

他握着那部旧手机,站在空旷华丽的客厅中央,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回去。那个他拼尽全力才逃离的地方。

他不敢不去。

定了定神,他找到管家赵伯,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赵伯,我……我想出去一下,买点菜,也……熟悉一下附近的路。”

赵伯正在核对采购清单,闻言抬起头,打量了他一眼。少年脸色比平时更白了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去吧。注意安全,早点回来。”赵伯并未多想,点了点头。先生并未限制这位林少爷的人身自由,只要安分,不出格即可。

“谢谢赵伯。”

走出赵家那扇沉重的鎏金大门,林霖才感觉自己能稍微喘过气。 但很快,更大的压力笼罩下来。十分钟……从赵家到林家,足足十公里。

他害怕迟到。迟到的后果,他比谁都清楚。

犹豫仅一秒,他伸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坐进去,报出那个他恨不得永远遗忘的地址时,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繁华而陌生。他紧紧攥着衣角,手心全是冷汗。那部旧手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口袋。

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了林家那栋略显陈旧却依旧透着虚张声势的气的别墅门前。 比起赵家的恢弘低调,这里更像一个急于证明什么的暴发户。

林霖付了车费,看着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心里一阵抽紧。三十块。他得画多少张画才能赚回来?

他推开门。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

客厅里,林父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主位沙发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拿着一份报纸,听到动静,眼皮都未抬一下。

“还知道回来呀?”冰冷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过来,“越来越没有规矩了!我是这样教你的?让老子等这么久!”

林霖身体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在玄关处脱下鞋子,赤着脚,快步走到客厅中央,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硌得他膝盖生疼。他低着头,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停在沙发前,声音细弱发颤:“对不起,爸,我错了……”

林父冷哼一声,放下报纸,目光像毒蛇一样缠绕在他卑微匍匐的身影上,带着十足的厌恶和审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让林霖起来。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林霖跪在冰冷的地上,垂着头,能清晰地感觉到血液在双腿逐渐凝固,麻木感混合着刺骨的寒意一点点向上蔓延。膝盖从疼痛到麻木,再到针扎般的刺痛。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打颤。

他咬紧下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也不敢动弹分毫。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林父才仿佛终于欣赏够了他的卑微,慢悠悠地开口,语气依旧冰冷:“今天叫你回来,是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林霖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茫然和不安。

林父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算计:“你去赵楚葛的公司,把他书房里那份关于城东地块的竞标底价文件,偷出来给我。”

“什么?!”林霖瞳孔骤缩,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爸,不行!我……我不能……”

偷窃?还是偷赵楚葛的商业机密?这简直是把他往死路上推!

“不行?”林父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色瞬间变得狰狞。他猛地站起身,毫无预兆地抬起脚,狠狠踹向林霖的腹部!

“呃啊——!”

林霖根本来不及反应,剧痛瞬间席卷了他!他惨叫一声,整个人被踹得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地上。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一脚踹得移了位,他痛苦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小腹,额头上冷汗涔涔,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只能发出破碎的、嗬嗬的抽气声。

好痛……痛得眼前发黑……

林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痛苦挣扎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只有暴戾和嫌恶:“不行?好久没回来,还敢还嘴了?给你脸了是吧!真以为爬上了赵总的床就高枕无忧了,敢跟我说不字了?!”

他上前一步,又是一脚踹在林霖的腰侧!

“啊!”林霖痛得浑身痉挛,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我告诉你,不行也得行!”林父咬牙切齿,语气狠毒,“公司账上有个一百万的窟窿,下周之前必须填上!要么,你去把机密给我偷来;要么,你就自己去弄一百万来填这个坑!你自己选!”

他蹲下身,粗糙的手指狠狠掐住林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满是泪水和冷汗的脸:“一周。我最多给你一周时间。下周这个时候,我要么看到文件,要么看到钱。否则……”

林父冷笑一声,眼中闪过威胁的凶光:“你别想好过。赵总那边会不会知道你吃里扒外,或者你那个躺在医院半死不活的外婆会不会突然出点意外,我可就不保证了!”

说完,他嫌恶地甩开林霖,像是碰了什么脏东西,整理了一下衣服,最后又泄愤似的踢了蜷缩在地上的林霖一脚,才转身大步离开。

“啊……”林霖瘫在地上,像一只被踩烂的破布娃娃。腹部和腰侧的剧痛一阵阵袭来,让他几乎晕厥。他在地上趴了许久,才积攒起一点点力气,艰难地、一点点地撑起身体。

撩起衣摆,腹部被踹的地方已经浮现出一大片骇人的青紫色淤痕,边缘甚至透着深红的血点,仿佛下一秒就要破裂出血。每呼吸一下,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站起来。每走一步,腹部的伤口和跪得麻木刺痛的膝盖都传来钻心的疼,让他不得不佝偻着腰,步伐蹒跚。

走出林家大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 口袋里,那三十块钱打车的费用让他心疼不已。回去不能再打车了。

一百万……或者偷取机密……

这两个选择像两座大山,压得他几乎窒息。偷窃是绝不可能的。那就只剩下一百万……可他去哪里弄一百万?就算把他拆开卖了,也不值这个价。

他茫然地走在街上,眼泪无声地滑落,混着冷汗,咸涩无比。活着……为什么就这么难呢?好像无论他怎么挣扎,都逃不出这无边的苦海。

他走到公交站台,等了很久,才坐上那趟能节省大部分路程的公交车。下车后,还需要步行将近三公里。

他记得要买菜。赵先生的晚餐不能耽误。

他忍着浑身散架般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走向菜市场。脚步虚浮,脸色苍白得吓人。

在鱼摊前,他犹豫了一下。想起似乎有一次,赵楚葛对清蒸鱼多动了一筷子。他仔细挑了一条新鲜的鱼。

“阿姨,这个……能便宜点吗?”他声音微弱,带着恳求。

卖鱼的大妈看着他苍白瘦弱的样子,心一软,给他抹了零头。

林霖连声道谢,小心翼翼地把鱼装好,仿佛那是极其珍贵的东西。

走出菜市场,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还没等他走出多远,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瞬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

“!”林霖惊呼一声,第一时间不是护住自己,而是慌忙将装鱼的袋子紧紧抱在怀里,用身体为它挡住冰冷的雨水。

雨越下越大,很快织成密不透风的雨幕。他抱着鱼,低着头,在雨中艰难地小跑起来。视线被雨水模糊,地面湿滑。

突然,脚下一滑,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砰”地一声重重摔倒在地!

“啊啊啊——!”膝盖和手腕率先着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疼得蜷缩起来,怀里的鱼却还死死护着。

泥水溅了他一身,狼狈不堪。他挣扎着坐起来,检查了一下怀里的鱼,还好,袋子没破。他吹了吹擦破皮、渗出血丝的膝盖和手腕,忍着钻心的疼痛,再一次艰难地爬起来。

伤上加伤。每走一步,膝盖的伤口都摩擦着湿透的裤子,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他只能咬着牙,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前挪动。

而此时,赵楚葛早已回到了别墅。 今天公司事务处理得意外顺利,他难得提前下了班。

书房里,他处理着一些收尾工作。直到窗外雨声渐起,他才从文件中抬起头,揉了揉眉心。

管家赵伯轻轻敲门进来:“先生,林霖下午出去买菜,到现在还没回来。雨下得很大,他电话也打不通……需要派人去找一下吗?”

赵楚葛闻言,愣了一下。买菜?去了这么久?

他看了一眼窗外瓢泼的大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不用。”他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情绪,“没事,你先去休息吧,赵伯。我来处理。”

赵伯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书房门关上,赵楚葛沉默片刻,打开了连接别墅外围和玄关的监控录像。画面快速回放,最终定格在下午四点左右,林霖那瘦小的身影走出大门。

四个小时。买菜需要四个小时?

赵楚葛的眼神沉静下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看来,买菜只是个借口。他出去,另有目的。

又过了一段时间,玄关处终于传来了细微的、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

门被推开。监控画面里,出现了一个浑身湿透、狼狈到了极点的身影。

林霖的头发完全被雨水打湿,软塌塌地贴在额前脸颊,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单薄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过分瘦削的骨架。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塑料袋。

他几乎是踉跄着挪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小心翼翼地把怀里的塑料袋放在厨房料理台上,打开检查——里面是一条完整的、鲜活的鱼。

他似乎松了口气,这才扶着墙,拖着明显不适的腿,一步一步艰难地挪上楼回房间。很快,他又下来了,换了一身干爽的旧衣服,但头发依旧湿漉漉的,只用毛巾随便擦了两下,发梢还在滴水。

他甚至顾不上彻底擦干自己,就立刻系上围裙,开始处理那条鱼,准备晚餐。动作依旧熟练,甚至因为急切而更快了几分。

赵楚葛坐在书房显示器前,沉默地看着监控画面里那个忙碌的、狼狈却异常执着的身影。

为了保护好这条鱼,宁可自己浑身湿透?明明受了伤,走路都不稳,却第一时间想着做饭?

这个人……到底是真傻,还是……

赵楚葛自己都未察觉地,嘴角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在他心底掠过。

很快,两菜一汤的香气从厨房飘了出来。

林霖看着做好的饭菜,松了口气。他拿出手机,犹豫着要不要给赵先生发个消息说饭好了,又怕打扰到他。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林霖抬头,看到赵楚葛从楼上走下来,似乎正要来餐厅。

他吓了一跳,脸上瞬间浮现出慌乱和愧疚,语无伦次地解释:“赵、赵先生!不好意思,对不起!今天……今天有点晚,我不知道您已经回家了……饭已经做好了,可以吃了!您放心,我以后一定早点回来,不会这样了……”

他急急地说着一大堆,头发上的水珠因为抬头的动作滚落下来,滑过苍白的脸颊,又打湿了刚刚换好的衣领一小片。

赵楚葛的脚步在餐厅门口停住。

他看着眼前这个少年。浑身湿气未干,发梢还在滴水,脸色苍白,眼神惊慌得像只受惊的鹿,却因为赶着做饭而累得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额角甚至还有一丝泥点的痕迹。

对他……这么好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种小心翼翼的、为了自保的讨好?

赵楚葛的目光深沉,落在林霖那双因为匆忙和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上,最终,什么也没问。

“吃饭吧。”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率先走向餐桌。

赵楚葛的目光落在林霖湿漉漉的头发和依旧渗着水汽的衣领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不断滴落的水珠和少年苍白发青的嘴唇,看着实在有些碍眼。

“先去把头发吹干。”他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等你。”

林霖正沉浸在迟到和可能被责罚的恐慌中,听到这话猛地一愣,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错愕和受宠若惊。赵先生……等他?

“啊?不、不用了赵先生,我没事的,您先吃……”他下意识地摆手拒绝,让主人等着他,这太不合规矩。

“去。”赵楚葛打断他,语气微沉,只是一个字,却带着足够的压迫力。

林霖身体一颤,立刻噤声,所有推拒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他低下头,小声道:“……好的,我马上就好。”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僵硬地转身,扶着楼梯扶手,一步步往楼上挪。

每上一级台阶,腹部的淤伤和膝盖的擦伤都被牵扯着,传来清晰的痛楚。他咬紧牙关,努力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正常些,后背却不可避免地微微佝偻着。

赵楚葛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明显不适、却强装无恙的背影,目光深沉,看不出在想什么。

回到客房,林霖根本不敢去找吹风机——他不知道放在哪里,也怕动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只拿起那块半干的毛巾,胡乱地在头发上揉搓了几下,草草了事。头发被搓得乱糟糟的,东一撮西一撮地翘着,配上他苍白的脸色和惊慌的眼神,显得更加狼狈和……可怜。

他甚至没顾上照镜子,心里只反复念叨着:不能让赵先生等太久。一分钟不到,他就扔下毛巾,再次急匆匆地出门。

下楼梯时,疼痛更加难以掩饰。他不得不紧紧抓住扶手,将身体的部分重量压上去,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右腿明显不敢用力,姿势别扭的一瘸一拐。他极力想控制住,想走得平稳些,但身体的剧痛和虚弱却背叛了他。

赵楚葛已经坐在了餐桌主位,并未动筷。听到动静,他抬起头。

只见林霖顶着一头乱七八糟、依旧潮湿的头发,正笨拙而艰难地从楼梯上下来。那只搭在扶手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下楼的姿势僵硬而迟缓,尤其是右腿,几乎是在拖着往下挪。

只是下个楼,额角竟然又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林霖一抬头,正好撞上赵楚葛投来的目光,心里猛地一慌,脚下差点踩空,连忙扶稳,强撑着加快了一点速度,结果牵扯到膝盖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又白了几分。

他走到餐厅,垂着头,不敢看赵楚葛,声音细弱:“赵先生,我好了……”

赵楚葛的视线从他湿漉漉、乱糟糟的头发,滑到他过分苍白的脸,最后落在他那双紧紧并拢、却依旧能看出微微颤抖的腿上。

“膝盖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询问一件寻常公事。

林霖身体猛地一僵,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果然……还是被发现了。

他头皮发麻,手指无意识地绞住衣角,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蹩脚的理由:“没、没什么……就是刚才回来的时候,下雨路滑,不小心……摔了一跤。”声音越说越小,底气不足。

赵楚葛看着他这副惊慌失措、拼命想掩饰的样子,没有立刻说话。

餐厅里一时间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雨声。

那种无声的注视比直接的质问更让林霖感到恐惧。他低着头,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

半晌,赵楚葛才收回目光,拿起筷子,淡淡道:“嗯。吃饭吧。”

没有追问,没有斥责。

林霖悬着的心却没有落下,反而更加忐忑。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惯常的位置坐下,动作依旧迟缓僵硬。拿起碗筷,依旧是只夹眼前的素菜,埋着头,小口却快速地吃着,恨不得立刻吃完消失。

赵楚葛沉默地用着餐,目光偶尔掠过对面那个恨不得把脸埋进碗里的少年,和他那头依旧滴着水、乱得像鸟窝一样的头发。

蠢死了。连头发都擦不干。

他面无表情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