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调平淡,与往日里偶尔缠着他撒娇时,那副黏腻娇软的模样,判若两人。
陆矜看着她,竟一时忘了回话。
沈清妩收回拂过琴面的指尖,缓缓起身。
她抬手轻轻按住眉心,脸色比方才更白了几分。
原本清冷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倦意与脆弱。
“世子爷。”她的声音比先前更轻了些,“夜深露重,妾身近日有些风寒未愈,怕是经不起夜寒,今夜怕是无法招待世子爷了。”
说罢,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遮住了眸中的情绪。
陆矜眸色一沉,方才还在探究的心思,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柔弱打乱。
他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去扶她,指尖刚要触碰到她的手臂,却见沈清妩轻轻侧身避开。
“身子不适?”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放柔,“可有请大夫来看过?”
沈清妩摇了摇头:“多谢世子爷关心,只是小风寒,不碍事的,歇息几日便好。”
她这副模样,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
可那微微泛红的眼角、略显苍白的唇色,还有说话时不自觉放软的声线,又偏偏惹人怜爱。
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探究。
“既如此,”陆矜收回伸出的手,语气却愈发温和,“你便好好歇息。我让人去取些驱寒的汤药送来。”
沈清妩闻言,微微颔首:“多谢世子体恤,妾身不敢劳烦世子,世子还是早些回院歇息吧。”
陆矜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终究还是没有再坚持留下。
他生怕此刻若是强行留下,反倒会惹她反感。
“好,”他缓缓点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竟是有些不舍,“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沈清妩没有回应,只是微微垂着头,直到陆矜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她才缓缓抬起头。
眼底的柔弱与倦意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片清冷。
她抬手揉了揉眉心,方才的不适,不过是她刻意装出来的罢了。
上辈子的教训告诉她,太过轻易得到的东西,从来不会被人珍惜。
陆矜这般心思深沉、见惯了逢迎讨好的男人,越是主动攀附,他越是会轻视怠慢。
唯有这般若即若离,让他捉摸不透、求而不得,才能真正让他放在心上。
次日正午,日头正好。
沈清妩刚用过午膳,正斜倚在榻上休憩。
一阵喧闹的丝竹声忽然隔着院墙飘了进来。
人群的说笑声、戏子清亮的唱腔,吵吵嚷嚷的,打破了汀兰院的宁静。
沈清妩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声音顺着暖风飘进来,在这清雅的汀兰院外显得格外突兀。
摇枝端着安神汤进来,刚走到廊下就听见了动静,不由得皱起眉头。
她快步走到沈清妩身边,压低声音道:“主子,这动静,莫不是外头搭了戏台子?这般热闹。”
沈清妩指尖轻轻叩了叩手边的茶盏,目光望向院门外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她自然知道是谁。
这府里,敢这般张扬行事,又素来爱搬弄是非的,除了孟柔,除了孟柔那个女人,还能有第二人?
沈清妩端起小几上的安神汤,用银勺轻轻搅了搅,温热的汤水泛起一圈圈涟漪。
她淡淡开口:“是孟柔的手笔。”
摇枝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她?她好好的,怎么突然搭起戏台子来了?”
“她是得了昨日的消息,特意挑了正午这个时辰,来唱这一出好戏。”沈清妩了然道。
昨日水榭之上,沈明珠费尽心思跳舞邀宠,却被她一曲琴音截胡,空等一场。
这事一夜间便传遍整个府中,沈明珠好不狼狈。
孟柔与沈明珠素来不对付,如今逮着这么个机会,岂有不大肆嘲讽一番的道理?
丝竹声渐渐清晰起来,还能听见戏子咿咿呀呀的唱腔,唱的是一出市井间常见的才子佳人戏。
可那戏文里的词句,细细听来却满是讥讽。
“痴心错付空倚栏,良人负约影孤单——”
一句唱词飘进来,带着几分戏谑的腔调,像是直接唱给沈明珠听的。
摇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凑到沈清妩耳边道:“这戏文怎么听着怪怪的?倒像是在说谁被抛弃了似的。”
“这戏文不怪,”沈清妩收回目光,“怪的是听戏的人,和看戏的心思。”
摇枝愣了愣:“主子的意思是,这戏台子是特意搭来嘲讽谁的?”
“除了那位求而不得的正妃,还能有谁?”沈清妩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孟柔素来与沈明珠不对付,搭个戏台子唱几出戏,既能讨自己欢心,又能膈应沈明珠,这般一举两得的事,她自然做得乐此不疲。”
摇枝恍然大悟,随即又皱起眉:“她不过是个侍妾,就算得宠,也不能这般明目张胆地挑衅正妃吧?就不怕被世子爷知道了,说她降罪于她?”
“她只唱戏不点名,哪怕被陆矜知道,也只说是闲时取乐,算不得什么过错。”
沈清妩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淡淡道。
接下来的几日,孟柔果然如沈清妩所料,日日都让戏班在自己的院落搭台唱曲。
戏文选得愈发刁钻,不是唱那痴心女子被薄情郎休弃、哭哭啼啼回娘家的桥段,便是演那负心汉另寻新欢、原配独守空闺的戏码。
戏里的原配,无一不是心高气傲却失了宠的模样,与沈明珠眼下的境遇如出一辙。
讥讽之意,越发直白。
府里的下人私下里议论纷纷,都知道孟柔是在借戏嘲讽沈明珠,可又没人敢明着点破,只能在背后悄悄嚼舌根。
沈明珠被这日日不间断的戏腔搅得心神不宁,几次想冲去找孟柔理论,都被绿锦死死拦住。
“主子,您可不能冲动!”绿锦劝道,“她就是故意激怒您,等着您主动犯错呢!您若是去找她闹,她定然会在世子爷面前装可怜,到时候过错全在您身上,世子爷只会更厌弃您!”
沈明珠咬着牙,眼底满是恨意,却也知道绿锦说得有道理。
她如今本就失了陆矜的欢心,若是再做出这般有失体统的事,只会让陆矜厌弃她厌弃到骨子里。
于是她只能将所有的怨气都憋在心里,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也越发不敢靠近她。
与靖安院的鸡飞狗跳不同,汀兰院倒是依旧清净。
沈清妩每日读书习字,对院外的喧闹恍若未闻。
陆矜这几日来得愈发频繁。
有时是处理完公务,特意绕路过来,有时是闲得无聊,便想着来汀兰院坐坐。
他偶尔也会听见孟柔院里传来的戏腔,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孟柔爱热闹,找个戏班来取乐。
后来听得多了,也渐渐听出了其中的意味。
但他素来不喜欢掺和后宅的这些鸡毛蒜皮之事,两人闹得再凶,也碍不着他什么事。
反倒因为这对比,更觉得沈清妩的难得。
这般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孟柔连着让戏班子唱了几日戏,见沈明珠只敢憋在靖安院不敢出头。
她心中的得意渐渐淡了,取而代之的是浓烈的嫉妒。
她费尽心机想吸引陆矜的注意,可陆矜别说踏足她的院落,连日头里偶尔的探望都没了,反倒日日往汀兰院跑。
这日清晨,天刚蒙蒙亮。
院外的雀鸣声刚起,孟柔还赖在榻上。
贴身丫鬟急匆匆地掀帘进来,附在她耳边低声禀报:“主子,昨夜世子爷又去汀兰院了,今早还特意让人从膳房传了精致的早膳过去。”
“什么?”孟柔猛地从榻上坐起来,睡意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好个沈清妩!仗着几分狐媚手段,竟把世子爷缠得这般紧?真当我是死的不成!”
曾经,陆矜对她何等宠爱?
哪像现在,连见他一面都难,他的温柔与体贴,全给了沈清妩那个贱人。
她越想越气,心头的火气压都压不住,当即决定去找沈清妩算账。
也不等下人劝阻,孟柔怒气冲冲地就往汀兰院去。
此时汀兰院内,沈清妩正临窗看书,摇枝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磨墨。
院门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紧接着是孟柔嚣张的喝骂声:“沈清妩!你给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