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云野顿住脚步,抬手制止了欲要进屋中通传的婢女,靠在院外,往那窗中望。
陈蛮笑得非常灿烂。
她也确实是发自肺腑的灿烂。
毕竟此刻的她左手拿着翡翠缠枝头钗,右手握着白玉莲花璎珞,兰翠还在往她头上插金子。
这谁能不笑?
陈蛮须得全力控制自己,才能不让嘴巴咧到耳根子上。
兰翠为她描好眉,又取唇脂为她勾唇。
当铜镜中映出她的脸时,陈蛮都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她一直知道自己容貌俊俏。
戏班班主常戳着她脑袋骂“生了一副薄命相,还不趁着没死多赚几串铜板,报你师父我帮你救下的这条烂命的恩!”
戏班子里的“薄命相”就是美人面。
越俊的越容易让那些商贾富户看上。
若被强买回去,那自此生死无人管,便跟死了没区别了。
陈蛮是那年戏班子里最俊的。
可西榆林巷的嬷嬷会念叨她骨子里透着风尘,便是再好的胭脂水粉也盖不住。
直到今日。
陈蛮瞧着镜中这张富贵逼人的脸,只想戳着那嬷嬷的脑袋笑回去,什么遭烂的胭脂水粉,衬不出她半分貌美。
瞧这头上的金石翡翠,命不命薄,风不风尘,原是只看手里握了多少银子。
她正欲取了那莲花璎珞往脖子上比划,忽的,与屋外院中的陆云野对上了视线。
陆云野靠在门柱上,隔着清晨的雾霭,望着她的眸子如湖泊般静谧,沉得毫无波澜。
不同于昨日的玄色常服,今日,他身上穿了套朱红色朝服,衬得气质越发沉稳冷冽。
陈蛮愣了下,赶忙收敛起自己见钱眼开的模样,搁下珠串,起身往外迎:“陆二爷?”
陆云眼神在她的发簪上停了片刻,才作揖回道:“阿蛮姑娘。”
陈蛮笑着回礼,回完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只在心里嘀咕,不知这陆云野这么早跑要来做什么。
兰翠招呼着云舒,为二人引座看茶。
春梨就在陈蛮旁边寸步不离地跟着。
半盏茶间,陆云野简单问了下她昨夜膳食是否合口,住得是否舒适。
陈蛮嘴上抹蜜,搜肠刮肚地夸赞了一番,并着重提了兰翠:
“兰翠事事上心,阿蛮从未让人照料的这般好过。”
她能看出翠兰是这院子里主事的,就像以前陆云远留给她的嬷嬷一样。
她得让兰翠记她的好。
兰翠端茶笑过,只谢:“小姐谬赞。”
陆云野闻言,放下茶碗:“那便好,我今日入宫,也好向贵妃娘娘回话了。”
陈蛮这才于心底恍然大悟。
来的这么早,原来是要入宫交差。
这样瞧,他们这些身居要职的高门大户过得也不怎么容易,晨起连觉都贪不了,便要四处奔波地帮贵人做事。
陆云野说完又道:“娘娘见你心切,事情安排的急,也为了日后免他人口舌,这些日子,恐要辛苦阿蛮姑娘,配合一二了。”
陈蛮没听懂,刚要开口问她要配合什么,忽听屋外传来脚步声。
抬眸,便见一头戴帽冠、身着黑色锦袍的女子,被云舒引着,步入厅中。
女子瞧着三十有余,脸细面白,眉目清朗,气质端方,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剔透的儒雅。
她先对陆云野见礼:“下官见过陆指挥使。”
说完又面向陈蛮:“见过苏小姐。”
陈蛮顿了顿,意识到这个“苏小姐”是她。
在外人面前,陆云野已经给她改名了。
结合昨日萧贵妃口中的“钦儿”。
难道她以后要叫苏钦了?
陆云野向她介绍:“这位是尚仪局的女官沈清辞,沈司籍。”
沈清辞也跟着道:“下官是贵妃娘娘一手提拔的亲近之人,此番奉贵妃娘娘之命,来侍奉小姐课业,为小姐讲礼解惑。”
陈蛮便乖巧回礼,边在心里琢磨,陆云野刚才说的“配合”,是让她读书识字?
萧贵妃给她请了位教书先生?
但关于这件事,陈蛮一直有些自卑。
在村里时,大家都目不识丁,也就没有什么。
可去了戏班,被卖进去的姐妹各有来处。
其中有个跟陈蛮最不对付的,似是出自商贾之家,自小饱读诗书,直到家道中落,被抓去抵债,又几经坎坷,才进了戏班。
她不仅识字,还写的一手好字,闲余时,会用柳条在地上比划,很是出风头。
陈蛮也好奇,凑过去想学,却因两人在争领班的曲子,被那女人好一通嘲笑。
自那以后,陈蛮心里就憋了股劲,她偏不去学这些舞文弄墨的东西,偏就要做那大字不识的蛮妇。
再以蛮妇的身份,将这些瞧不起她的全都比下去。
让她们瞧瞧谁更厉害。
再然后,就到了陆云远那里。
陆云远倒是没笑过她。
还会时不时地夸赞两句,说她稚童一般,惹人怜爱。
陈蛮便只研究琵琶曲谱,再也没动过看书识字的心思。
直到现在。
富贵窝前,横了位教书先生。
陈蛮表情一下就变苦了,眼巴巴望着陆云野:
“阿蛮怕自己愚钝……”
她不是不想学,实在是得先给陆云野和这位沈司籍提个醒,让她们做好朽木不可雕的心理准备。
陆云野瞧她一下子又紧张成昨日那副样子了,不由地轻叹一声,道:
“无事,本就是贵妃娘娘的未雨绸缪,并不着急,你且先学着便是。”
陈蛮只能点头。
陆云野又转头与沈清辞说了几句客套话,这才转身离开。
他一走,沈清辞脸上的和蔼之色立刻就变了。
陈蛮眼睁睁地瞧着她从眼梢处吊起一抹严厉,而后毫不留情地开口:
“苏小姐莫要将陆指挥使安慰人的话当真,吾生有涯而知无涯,日升月沉这时辰一刻都不等人。小姐既已用过膳食,便请立刻随下官去书房温习功课。下官得要先小姐的功课底子到底如何,才能为小姐准备课业。”
陈蛮嘴角颤了颤,再次被赶鸭上架般推进入书房。
兰翠研墨她瞧着。
云舒铺纸她候着。
直到万事俱备,沈清辞将笔递给她,陈蛮才僵硬着手腕,如拿筷子般夹住那根陌生的东西,对沈清辞露出一抹尴尬地笑:
“沈司籍,这个笔是这样拿的吗?”
沈清辞神色一滞,难以置信地愣在原地。
……
陆云野坐进马车时,里面已经候了一个小厮装扮的少女。
陆云野略过她,坐到正座:
“回去告诉你家小姐,事情很顺利,萧贵妃记她的功,今日申时,盐铁副使吕大人会在仁和楼等她,她可尽管向其讨要‘封赏’。”
少女抱拳回了声“是”,便利落地下车,隐匿于院中。
马夫始终目不斜视,直到听到陆云野的命令,才赶着马往宫中去。
而镇国公府,听闻昨日晚归的陆云野今日又是天不亮就出府了。
凝望着窗外的陆云远,不由得蹙起了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