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
红袍判官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惊得一哆嗦,随即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玉简哗啦作响。
他脸上的青白之气更盛,指着苏晚,“区区厉鬼,也敢咆哮公堂,质疑阴律?!此乃十殿阎罗共商、天帝御准之根本大法!岂容你置喙?阳间之物入阴间即归公库,此乃铁律!亘古不变!你那点破铜烂铁,早就烂没了,还妄想什么继承?冥顽不灵!罪加一等!来人!给我……”
“亘古不变?”
苏晚厉声打断他,幽蓝的火焰在她眼中疯狂跳跃,那火焰深处,不再是单纯的怨毒,而是属于曾经明镜高悬的御史的锐利与冰冷,“好一个亘古不变!《阴律·鬼籍疏》第三则言滞留阳间为非法,为何不溯及我入墓之时?那时可有此律?!尔等只择其利于己者而用,此乃律法?此乃强盗逻辑!是尔等地府,巧取豪夺!”
她的声音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了转轮殿前广场的嘈杂。
周围麻木排队的亡魂纷纷侧目,脸上露出惊骇之色。
牛头马面也感到了压力,手中锁链绷紧,发出嘎吱声响。
“反了!反了!”
红袍判官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他从未见过如此桀骜不驯的厉鬼,竟敢当众拆解阴律条文!
“拿下!给我拿下!打入怨孽狱!先受百年剐魂之刑!”
牛头马面得令,眼中凶光毕露,手中哭丧棒高高举起,蕴含着撕裂魂体的恐怖力量,就要狠狠砸落!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冰冷、沉静、毫无情绪波动的声音,突兀地在苏晚身侧响起:
“且慢动手。”
这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牛头马面即将落下的哭丧棒,也压过了红袍判官的咆哮。
广场上所有的嘈杂似乎都为之一静。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苏晚身旁。
他极高,极瘦,仿佛一道被拉长的影子。
一袭玄黑如墨的官袍,袍服上没有任何纹饰,却比最深的夜色还要沉重。
腰间束着一条惨白如骨的玉带。
头上戴着一顶同样漆黑的纱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毫无血色的下巴,和两片薄得几乎抿成一条线的嘴唇。
他周身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只有纯粹的、冻结一切的阴寒。
黑无常——范无救。
广场上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无论是亡魂还是鬼卒,都下意识地屏息凝神,敬畏地低下头。
红袍判官脸上的怒容也瞬间僵住,迅速转化为一种掺杂着畏惧和谄媚的复杂表情,慌忙从桌案后起身,对着黑无常躬身行礼:
“范……范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这点小事,下官……下官自会处理妥当……”
范无救没有理会判官,他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眼眸,透过低垂的帽檐,落在了苏晚身上。
那目光冰冷如万载玄冰,带着审视,仿佛要将她灵魂的每一寸都冻结、剖析。
苏晚毫不畏惧地迎上那道目光。
幽蓝的鬼火在她眼中燃烧,与那深潭般的黑眸无声对峙。
千年怨气,御史傲骨,此刻化作不屈的锋芒。
范无救的目光在她眼中那簇不屈的幽蓝火焰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
他那双骨节分明、苍白得没有一丝生气的手,从宽大的黑袍袖口中缓缓伸出。
手中并无锁链,却托着一枚薄薄的、散发着微弱青光的玉简。
那玉光流转,透着一股生涩而锐利的气息,与周围阴森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将玉简递到苏晚面前,动作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此乃《冥界反性骚扰条例》草案。”
范无救的声音依旧毫无起伏,如同冰面摩擦,“由平等司草拟,争议极大,若此案能成,阴司格局,或可震动。”
玉简上的青光映着苏晚幽蓝的瞳孔,也映照着她眼中瞬间掠过的惊愕、了然,以及一丝冰冷的嘲讽。
草案?震动格局?
苏晚的目光扫过范无救那深不见底的黑眸,又掠过旁边红袍判官那张写满惊疑不定的青白胖脸。
她明白了。
黑无常递过来的,绝不仅仅是一桩案子,更是一把刀。
一把可以劈开地府千年积弊、也可能将她自己斩得魂飞魄散的刀。
而对方,显然看中了她这千年厉鬼的怨气,和她骨子里那个不肯屈服的“前朝御史”的锋芒。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苏晚唇间溢出。
她猛地抬手,那缠绕着锁魂链的、半透明却凝实的手掌,带着一股决绝的戾气,一把攥住了那枚散发着青光的玉简!
指尖触碰到玉简的刹那,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意念流涌入她的魂体——无数女鬼幽魂压抑了千百年的屈辱、恐惧、愤怒与无声的呐喊,瞬间冲击着她的感知。
同时涌入的,还有草案上那些生硬却试图改变什么的冰冷条文。
“好!”
苏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带着千年怨气与御史风骨糅合的凛冽,“这案子,本官接了!”
她攥紧玉简,幽蓝的火焰在她周身轰然升腾,竟暂时逼退了牛头马面的压制。
她猛地转向那红袍判官,眼中燃烧着熊熊战意:“今日尔等以《阴律》夺我私产,来日,本官便以这阴司之‘法’,为千万幽魂,讨一个真正的公道!看看这亘古不变的铁律,到底是金科玉律,还是……一堆遮羞的破瓦烂砖!”
红袍判官被她眼中那近乎实质的锋芒刺得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
范无救那被帽檐阴影覆盖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
他微微侧身,对着牛头马面,声音平淡无波:“放了她,此人,即日起暂代平等司司正一职。”
说完,他玄黑的身影如同融入浓墨,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
牛头马面相视一眼,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回了锁链和哭丧棒。
那无形的压制骤然消失。
红袍判官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他怨毒地瞪了苏晚一眼,重重地坐回黑石桌案后,仿佛要把所有的怒气都发泄在桌上无辜的玉简上。
苏晚独立在转轮殿前冰冷的黑石广场上,手中紧握着那枚发烫的玉简。
幽蓝的鬼火在她周身安静地燃烧着,不再狂暴,却凝聚得如同实质的寒冰铠甲。
她抬起头,目光穿透酆都城上空弥漫的灰雾,仿佛要刺破这阴司的天穹。
前路凶险,九死无生。
但,她苏晚,大梁御史,千年厉鬼,何曾惧过?